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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九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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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的最后一天,打开两扇绿色的铁皮门,一条昏暗、狭长的走廊把丁小非送进了一栋白色的大楼里。走廊上站着一些穿蓝白横条衣服的人,在几盏小灯泡下双脚交替摇摆,像是变形的钟表,整个病区回荡着他们“滴滴答哒”的行走声。丁小非走到护理站抬起头,太阳直射,在明明灭灭的光斑中,她依稀看到蓝色的门牌上写着“西单医院精神病治疗中心”几个字。
     
       离交班还有一段时间,护理站里就站满了医生,他们听说病区新来了一个漂亮的小护士,现在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丁小非背着身子,对着窗户,低着头用手指抠纱窗上的一个小破洞,指间摩擦着细密的小铁丝,它们被弯曲剥离。她听见身后传来低语,还夹杂着窃笑。等到主任给她介绍完新同事走后,一群工作人员就围了上来问她,你是叫丁小非吗?她点点头,这时大家哄堂大笑说,还真有人叫丁小非啊。
     
       丁小非没有接话,旁边一个高个子医生按奈不住主动走上前对她说,给你说个好笑的事情,一个多月前我们这里收了一个叫吴风林的病人,他经常在玻璃上写三个字――“丁小非”,没有想到今天真的来了一个叫丁小非的,你说有没有意思?
     
       丁小非干笑了两声说,确实很有意思。
     
       到了查房时间,丁小非偷偷溜到吴风林住的七病房。推开病房的门,屋里一片洁白,为了防止病人自伤和突发冲动,每个病房里面都没有床头柜和其他设施,只有一张洗得惨白的床铺。一个人背对着丁小非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对着窗户。丁小非缓缓走近,他的头发黝黑,短短的立起,蓝白色的病号服包裹着他宽厚的肩膀,只露出颈后一截白皙、干燥的皮肤。阳光投射身旁,他的一只耳朵熠熠发光,蓝色的血管像叶脉般剔透,微微搏动。丁小非停在他的左侧,他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眯着双眼迎着阳光,双手相扣放在膝盖上。他长长的睫毛下垂,投出金黄色的阴影,嘴角勾出一个深深的漩涡,似笑非笑。
     
       吴风林发现有人走近,于是慢慢睁开眼睛,把头转向她。丁小非注视着他,一片碎金落在吴风林的眼底,让他的瞳孔璀璨而又透明,丁小非呆住了。
     
       我叫丁小非,她盯着吴风林的眼睛说。
     
       丁小非?丁小非?吴风林一脸茫然的样子。
     
       哼哼,丁小非笑了笑,看了看这个叫吴风林的病人不发一言,缓缓地退出病房。
     
       2
     
       凌晨两点的时候,丁小非穿着睡衣,披着头发,坐在五楼冰冷的窗台上吸烟。她的耳边传来一阵阵海水翻卷的声音,时大时小,哗哗的从左耳转到右耳,周而复始。窗外一片黑暗,远处的山脉皮肤湿润,氤氲成一团墨黑。偶尔有动物的声音传来,叫得歇斯底里。丁小非把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大声喊道:别叫了!你们这群畜生!她变调的尖叫在夜里飘荡,却没能激起任何回应。
     
       丁小非解开睡衣,赤身裸体地站到镜子前。她拿着烟头,白色的肌肤中一点红光上下游走,在双乳之间停住。她使劲按了下去,火光伴着皮肤蜷缩的声音熄灭了。丁小非表情平静地查看伤口,双乳间出现了一个硬币大小的伤疤,她带着笑容轻轻抚摸着被灼伤的皮肤,疼痛很快就消失,接着她又拿起一个玻璃碎片,薄薄的泛着铁青色的光芒。她把碎片放在自己白皙的手腕处,一条红线出现,片刻沁出血珠,只保持了几秒钟的鲜艳马上就凝固成红褐色。丁小非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指关节都变白了,又是一刀,决堤的红流汹涌而出,在黑夜中流淌,空气里顿时充满血腥的甜味。她的床上堆放着九个布娃娃,有大有小,个个憨态可鞠。丁小非抓起其中的一个布娃娃,用手指蘸着鲜血,涂满了它的嘴唇。丁小非看着这些双唇猩红的布娃娃,垂下头疯狂地抱起它们乱吻,眼泪打湿了它们毫无内容的笑脸。
     
       吴风林在这个时候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一个穿护士服纤细的女孩走进了病房。月光在女孩脸上打下了一道道白印,她轻飘飘地来到床前,解开护士服,里面什么都没有穿。她像一条光滑的鱼,溜进了吴风林的被窝里,手指从吴风林的胸口开始螺旋形下滑,吴风林被凉气惊颤了一下,随后感觉身体在逐渐发热。女孩海藻般潮湿的长发在他的胸口来回摆动,她的手指停在吴风林的胯下,那里被她冰冷的手掌握着,却更加炙热。吴风林瞬间感到身体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他扭动着想冲出自己的体内。这时女孩却向上爬来,他看见一对小巧、惨白的乳房悬挂在头顶,吴风林伸出手想抚摸它,乳房却覆盖下来,把他推入黑暗中。在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闻到了一股茉莉的清香,他伸出舌头,却舔到了一块圆润的伤疤。吴风林全身缩紧,骨骼也开始发出响声,他无法自制的颤抖,在漆黑一团中,吴风林紧紧抓住了女孩的双股,他正要猛烈进入,却听见耳边传来女孩微弱的歌声:我的布娃娃只爱夜晚……他脑子里突然咣砀咣砀作响,一只白色的猫,一个红嘴巴的布娃娃,一张蓝色的床单开始一起奔跑,跑啊跑,一直到他那里疲软,骨头疼痛。
     
       3
     
       第二天一早,丁小非一进病区就听见一阵凄厉的叫声从护理站传来。门被锁住了,丁小非跑过去趴在玻璃窗上看见那个叫吴风林的病人坐在椅子上,双手和双脚都被护工按着,一个医生拿着两个导电器呵斥着他,然后分别伸向他的双腿。啊!吴风林被电击得大声尖叫,浑身抽搐。你到底喝不喝药?吴风林还是摇头,医生又调高了电流量继续给他过电,最后他连叫都不叫了,只是眉头紧皱,咬着嘴唇。反复几次,他已经把自己的嘴巴咬出了血,但是依然没有妥协。
     
       门打开,一群医生走出来。这个人还挺硬的,居然敢藏药,都是为他好,他还搞得跟个革命志士一样。不知好歹!
     
       其他医护人员把吴风林架出来,弄到病床上。几个护士拿着约束带气势汹汹跑进病房,丁小非跟在后面,她看见吴风林的双手被分别绑在病床两侧,脚也被十字交叉的约束住。一个护士站在床头捏住他的鼻子,另一个护士用勺子压住他的舌头,把药片放进吴风林的嘴巴,一边灌水。吴风林含着一嘴巴的水,往外使劲喷,有一片药混着水被喷了出来,其余的都随着他换气的时候吞了下去,他们又灌了一次,终于药全部被吞进去了。等他们都走后,丁小非走进去。吴风林躺在满是污垢的病床上,无声无息。他闭着眼睛头偏向一侧,头发湿淋淋的,嘴角被勺子撬破了,挂着血丝,整张脸扭曲的变形。因为吴风林刚才的挣脱,使约束带深深的箍着手腕,整个手因血流不畅变得灰白。丁小非上前结开了约束带,吴风林慢慢睁开眼看着她冷笑,说:滚!
     
       丁小非离开时,从工作服兜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布娃娃,放在吴风林的床边,然后她走出病房趴在窗边偷窥,吴风林躺在病床上,目光游离,随后他注意到那个红嘴巴的小娃娃,他提起布娃娃凝视着,像是面对一顿奢华的盛宴,接着,他站起来,双手来回地抚摩着布娃娃,丁小非心里揪成一团,看着吴风林缓缓地把娃娃放进嘴巴里,然后拼命仰着脖子,用手指一点点地把布娃娃捅向喉管,使劲,再使劲,吴风林双眼上翻,颧骨凸起,连脚尖都随之踮起了,活像一只被绳子吊住喉咙风干了的烤鸭,但是吴风林终究没能窒息而死,他开始无法抑止的恶心,最后只能把布娃娃拽出来,蜷起身体倒在床上呕吐。
     
       4
     
       它是那么蓝,躺在丁小非的掌心,像是被暴风雨洗涤过的海洋,没有一点杂质。丁小非把它含在舌尖,平躺下来,耳边再次传来浪花翻卷的声音。
     
       一只猫在房外发情,它的叫声从丁小非的手指爬到胸口,让她充满油腻的肮脏感。只有蓝色的三唑仑能让丁小非晕厥,让她离开这个破烂的世界,进入干净的梦中。丁小非越来越迷恋它,它能控制一切游走的喧哗。以前只要有病人睡不着觉,她就会背着医生给他们拿三唑仑吃,看着他们吞下,然后安静地睡去,丁小非的心里就充满了喜悦,我让他们得到了宁静,那就是我的宁静。最后,她的这个举动很快被别的医务人员察觉,在医院开除她之前,她应聘到了西单医院。
     
       和以前相比,她的失眠状况并没有任何好转。到了晚上,丁小非抱着布娃娃,从床头柜里拿出日记本。借着昏暗的月光,她摊开纸张,上面布满黑色的笔迹。丁小非喃喃地朗读着自己的故事,那些字迹逐渐飞腾,塞满了她的房间,让她全身抽搐、四肢冰冷。丁小非翻到最后几页,上面写满了一个人的名字,她把自己的手指划破,血液迅速被稀释在白纸上,变成暗褐色的硬块,丁小非撕下其中一页,放进嘴巴里咀嚼着。她手心攥着几片三唑仑,这是她每天最后的晚餐。
     
       吴风林每晚都在等那个女孩的到来,他没有办法躲避,女孩像影子一样咬住了他。吴风林搂着冰冷的她,他熟悉这个女孩身体的每个部位,熟悉她散发的茉莉花香,熟悉她手腕处每道疤痕。但是他却记不起她是从哪里来,她一会儿躺在一张放着九个布娃娃的蓝色大床上,一会儿又躺在自己肮脏,流满黄色涎水的病床上。有时候,她一边用长指甲在吴风林大腿处掐出一片片淤痕,一边用枕头死命地捂住他的口鼻,不让他呼吸叫喊;有时候,她会把头埋在吴风林的双腿之间,泪流满面地亲吻着,使他燥热难耐,却不让他进入。但是吴风林一直不出声,他默默地看着女孩哭泣,她哭的样子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猫,实际上她也是这样喊的:你不要抛弃我!可是我曾经遗弃过那么多东西,我怎么能记起?这一切正如他被女孩吸空但却无法填满的躯体,充满痛苦。
     
       5
     
       到了上班时间,丁小非躲在值班室用纱布包好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腕后,端正衣帽,走了出去。医生们在交班时探讨了一下吴风林的病情,他的怪异举止和自杀倾向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并没有明显好转,医生已经给他加上了氯氮平,吴风林服了这种药以后,出现四肢发僵、目光呆滞、行动迟缓,流涎水,枕头上满是黄色的印渍。
     
       到了中午进餐时间,吴风林却拒绝进食。护士们都忙着照看别的病人,丁小非端了一碗饭对护士长说,我去给吴风林喂饭吧。护士长一边用吸管给一个亚木僵状态的患者喂水,一边说,好好,你快去吧,他要再不吃,我们只能报告给他的主管医生给他输液了。
     
       丁小非走进了吴风林的病室,发现吴风林正趴在窗边扣玻璃边缘的白色黏土吃。丁小非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吴风林扭身看着她,嘴角还挂着一片黏土。
     
       丁小非把他拉到床边坐下,吴风林却突然跳起来狂笑。
     
       她使劲把手舞足蹈的吴风林往床上按,可是吴风林不停扭动着身体,逃离她的控制。丁小非一巴掌恶狠狠地煽过去,吴风林的面颊顿时出现几道红肿。吴风林被打傻了,安静地坐了下来。
     
       丁小非端过碗,挖起一勺饭。
     
       吴风林倔强地闭着嘴巴,头偏向一边。丁小非冲上前扳着他的嘴巴,把那勺饭塞过去。吴风林索性闭上眼睛,任凭她折腾。丁小非使出全身力气,依旧不能把饭菜塞进他的口中。油腻腻的饭菜一些糊在吴风林的脸颊上,一些沿着领子掉进衣服里。丁小非筋疲力尽地放下勺子,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片,上面布满字迹和一片暗褐色的硬块。
     
       吴风林,看看这是什么!你认得不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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