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这天早晨，牡丹起来，披散着头发，端着她的大红“喜”字搪瓷脸盆去灶房水缸里舀洗脸水，吕玉英就提心吊胆地隔着窗户玻璃瞅着她。因为水缸里只剩下几瓢瓢儿水，凑凑合合能做一顿早饭。东京天未明下沟挑水去了，回来得等到半晌午埃她看见牡丹从灶房把水端出来了，心里喊声：“妈呀！不够做饭了！”便到灶房拿了一个和面盆去邻家借水。
牡丹也只舀了一盆底儿水，端进小房里，不敢把毛巾往水里放，先洗了脸才沽湿毛巾擦，然后将蓖梳在剩下的浑水里弄湿，梳了头，就走进灶房来。这时，吕玉英拿着空盆回来了，她跑了三四家，家家都是缸底朝天，眼巴巴等着挑水的男人回来。便只得将自己缸的水全舀进面盆里，沉淀了一会，倒进锅里，对牡丹说：“这点水不够一家喝，先给你大和东东做点饭。男人家做活回来又饥又渴的，让他父子俩吃了，咱娘们再慢慢给咱做。”牡丹苦笑着说：“行啊，妈。”
严峻的缺水问题引起了社委会干部们的重视。田光明心里明白，造成目前这种局面的固然是天旱缺雨的原因，但另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是村上的涝池漏水了。
梁山县地处渭北草原，从古至今缺水。金龙沟西更比不上沟东，多数村子打不出水井，有井也多是二百多米深，人们念口歌：“上了沟西坡，马尿泡馍馍”。为了解决人畜吃水问题，各村老先人们就在村头麦场上打了许多旱窖，在村子低洼处挖一个或几个大涝池用来蓄存下雨水。窖水供人食用，涝池供洗濯和饮牲畜。也有专为供人食用的涝池叫做“吃水池”。涝池和早窖成了当地人的生命线，自然被人们看得十分宝贵。有好涝池的村子就是好村子，好村子的涝池大，不漏水；哪个村子的涝池没弄好，常断水，要出门到邻村去挑水饮牲口，就会被人家厌恶瞧不起。
柳树街的涝池原本是远近有名的，邻村人都说，从来没见柳树街的涝池干过，柳树街的涝池干了就非遭年馑不可！它坐落在村东南角，周边围着密密的杨柳树。每年开春解冻，下一场大雨，涝池里的水平乎乎，绿洇洇，像一面大镜子，常常招来羽毛黑亮亮的野鸭子在水面上嬉戏。天热了，小伙子们就脱得赤条条跳下去打扑腾，因而也给村上培养了一茬又一茬游泳高手。农忙时节，晌午或傍晚，村上人吆着牛耕田回来，一群牛，紫红的，大黄的，花花的，扎角的，斗角的，弯角的，互相调逗、嬉戏、抵触，踏得水花刷刷四溅，青石池坡哐哐乱响，那情景真是再热闹不过了。当然，清晨或下午，乃是妇女们洗衣裳的时候，那些大姑娘和年轻媳妇们，提着竹笼结伴而来，在涝池边的砂石旁围了个半圆圈。她们有的梳着圆圆的发髻，有的垂着长长的辫子，身段多颀长而苗条，穿的红条子布衫或紧身没袖坎肩，把高高的胸脯束得紧绷绷的。那乌黑油亮的发髻边露出的小巧玲珑的耳垂上摇曳着明闪闪的银耳环，袖子挽起老高，露出莲藕般的胳膊和纤纤细手，或用手搓，或用棒槌捶打，边干活边嘻嘻哈哈地说着笑着，身姿婀娜，意态万千。嘿呀！柳树街的涝池，多富有诗情画意的地方啊，可是现在完了，她漏水了，干涸了。
细察原因，才是去年三月涝池水不多了，两队人抢着挖池底泥积肥，人多不留神，将防漏的一层胶泥挖透了。当年秋天收满一池水，没半个月就漏光了。整个冬天，人畜都靠吃窖水，不到年底窖水也完了。一村这么多人，没有个涝池怎么行啊，田光明便以贫协主任和柳树街人的身份，召集一、二两队干部商量修补涝池的问题。参加会议的有田玉民、田社民、李见正、杨玉簪、田万胜、李兴邦。大家商议的结果是，要干就别小打小闹，干脆开挖一个大些的新涝池。于是又开了一个全村社员大会，就决定在村南洼地开挖新涝池。当会成立了开挖涝池的“领导小组”，由田光明担任组长，具体领工人定下了李见正。
开挖新涝池工程动工以后，涝池工地上，巷道里，一天到晚都能听到李见正高喉咙大嗓门地喊人，催工。他看谁不顺眼就骂，敢顶嘴的还打过一两个，因此两队来工地干活的人都有点怕他。田志忠和田东京父子俩都被派到了工地上，他二人分了二十多个土方，限六天内完成。父子俩一人一副笼担，早起晚归地赶着活路。
两队田里的活路全都撂给妇女们干了。牡丹是新媳妇，又是初中肄业生，算两队青年妇女中文化程度最高的。社里要办个“幼儿园”，解除有小孩妇女的后顾之优，田光明就力荐牡丹当了幼儿园教师。社里派人将李见正南巷院子里的三间漏雨的旧瓦房换上了新瓦，粉刷一新。两间做教室，一间做教师宿舍。牡丹便一天三晌去那儿领着二十来个儿童，跳舞、唱歌、认字。不用下田晒太阳了，身上不沾土，穿得时兴，脸又白，手腕上还戴个金灿灿的手表，人就分外显得妩媚动人。不过人们怎么也想不到新嫁娘牡丹的内心深处也有她的难言之痛。她和田东虎结婚后只在一起生活了五六天，就守了空房。东虎去了学校快四十天了，连一封信也没有给她。被丈夫冷落的委屈强烈地吞噬着年轻姑娘的心。她的委屈在新婚之夜就开始了。十六七岁时的牡丹姑娘活泼、开朗、容貌出众，吸引了村上不少小伙子围着她转，其中一个就赢得了姑娘的芳心。可是他使她失了身，却没有娶她，因为亲戚帮忙，进城当了工人，一去再没有见面。她的这个经历在新婚之夜没有瞒过上省城师范、见多识广的田东虎。当晚房事一毕，田东虎就穿起衣服咳声叹气，认定牡丹欺骗了他，惊骇的牡丹又哭又闹，百般辩解，东虎一概听不进，直到走也没给牡丹好脸色。为这事牡丹时常在小房内暗暗洒泪。
田志忠和吕玉英对小两口之间的事全无察觉。儿媳当了幼儿园教师，一直在队里抬不起头的田志忠一家都感到很光彩。吕玉英一天三晌下地锄草，让牡丹把迎迎娃带到幼儿园，既方便又放心，更觉得沾了媳妇的光。而且，牡丹天天是全工，挣的工分比东京只多不少，当婆婆的就知足地把一天三顿饭全包了。下地回来，牡丹在家不在家，吕玉英自己赶忙去灶房独自忙碌，不让家务活影响了牡丹的工作。牡丹在娘家本就是父母娇惯惯了的，婆婆这样迁就，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应该，反而借枕头睡觉，吃毕饭连碗也不洗，每天早起院也不扫，就出门去了。吕玉英一概不说，媳妇没做，她少歇会儿做了就是了。
牡丹的工作，社委会干部们也很关心，经常到幼儿园来视察和指导。来的最勤的还算副主任李见正。牡丹知道他是一身兼数职的重要干部，对他很敬重。来了就让进房子坐下，用暖水瓶里的水给他沏茶。李见正一坐就是半晌，天一句、地一句尽说些他和县委书记老何如何熟悉，和乡长陈高弟如何有交情之类的话，两只眼睛色迷迷地老往牡丹圆鼓鼓的胸脯上瞄。有时还往牡丹身上摸摸捏捏，羞得牡丹的脸血红血红。那李见正情场老手，看出有机可乘，又得寸进尺抱住牡丹亲嘴摸奶子，吓得牡丹直哭，却不敢反抗，回到家里也没给吕玉英提起过。
隔了不多日子，乡上召开三干会议，传达了中共中央八届二中会议精神，大力宣传“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大跃进”运动拉开了序幕。柳树街村小打小闹开挖涝池的工程跟不上形势要求了，只得半途而废。高级社在东堡村北一条走水胡洞口规划了个三十亩大的小型水库，起名“跃进水库”。全社四个生产队的男女劳一齐上阵，工地上设了开水灶，大家天不明上了工，在工地上晌午吃一顿开水泡馍，晚上星星满天才收工。水库周围插了十几个大木牌，木牌上写着字有斗大的口号：“建成水库锁龙王，誓教旱塬变江南”，支书田玉民担任总指挥，田光明、马多雨、杨玉簪、李见正都是副指挥，团支书田天命负责工地宣传工作。乡上要求干部要带头参加劳动，可是除了田光明一个人陪着社员干以外，别的干部都是你到我不到，轮流值班。村巷里除了饲养员和一两个干部偶尔走动以外，家家门上都吊着锁子，静悄悄的狼来了也没人撵。李见正每天到工地上点个卯，就溜回来踅进幼儿园和牡丹闲磕牙。田天命因为要为工地办壁报，换标语，也经常到官房子里去，好几次都碰见李见正不是刚从幼儿园出来就是刚进了幼儿园。田天命也早对更比李霞美貌的牡丹垂涎三尺，这时脑子里不由一动：“对呀，李副主任年纪大了，都对牡丹同志这么关心，咱当团支书的怎能不去关心她呀。”一天看见李见正去了水库工地，借机会也走进了幼儿园。牡丹的办公室窗下有一桌一椅。她晚上在家里睡，炕上只铺条家织条子布床单，一条薄棉被，为白天歇息用。桌上放着幼儿教材、墨水、纸、笔之类。田天命头回登门，牡丹就格外热情，又让座又倒茶，还取出一盒“海河”烟。
田天命高兴地抿着茶，吸着烟，望着她又白又嫩的脸，和那长长的黑睫毛下闪亮的大眼睛，说：“牡丹同志，这一向工作忙，把你的问题忽视了，实在抱歉得很。你在幼儿园的工作很出色，贡献不小啊，解放了广大妇女的劳力，该评个青年积极分子，够入团的条件啦。”牡丹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李主任还说要介绍我入党哩，我哪配呀……”田天命心里一惊：“哦！这老家伙到底先走了一步埃”嘴里却说：“这很好嘛……不过，还是先入了团，然后再入党……”牡丹着急地说：“田支书，那我就先向你申请入团吧。”田天命连声说：“行啊行啊，团支部打算‘五四’青年节那天吸收一批新团员，不少青年积极分子都递了‘申请书’，你马上写个‘入团申请书’，我把你添上得了。”牡丹说：“我没写过申请书，咋个写呀？”田天命说：“你写，我给你教。”牡丹便坐桌边，展开一张白纸，提起水笔，回头朝田天命嫣然一笑说：“田支书，咋开头呀？”田天命就站到她身后，捉住她的手，写了“申请书”三个大字。使劲重了，钢笔头滴下一大滴墨水，将三个字洇成了一个大疙瘩。牡丹咯咯地直笑。田天命说：“看，看你下了这么一个大蛋！”牡丹回过身就在他身上乱捶。两个人耍闹了半晌。自此以后，田天命也成了“幼儿园”的常客。反正人们都上“跃进水库”去了，巷里没人，只避着李见正一个人。一回，田天命看见李见正进了幼儿园，大半天没出来，就按捺不住一股醋意，也轻轻掀门进去偷看。院子里静悄悄的，蹑手蹑脚到牡丹房子窗户下往里一瞅，啊！大天白日里，李见正将牡丹压在炕上干那事。急得田天命不由得往檐墙上狠狠踹了一脚，发出“咚”地一声巨响，才将两人惊散了。牡丹起来时脸朝外，就看见屋门口闪过田天命的身影。
第二天，李见正去工地值了班，田天命就沉着脸去幼儿园找牡丹。牡丹见了他，脸就红到了脖子根，深深埋下头不敢看他。田天命坐下说：“牡丹同志，我一直认为你各方面都很优秀，可是你怎么能和他……”牡丹哗哗地掉下了眼泪，委屈地说：“田支书，我……我坚决不……他……他强迫人……”田天命说：“他强奸了你？”牡丹低头擦着眼泪不说话。田天命说：“他没把你的裤带扯断吧？”说着就伸手撩起牡丹的衫子，眼前便现出牡丹那雪一样洁白的肚皮，血就哄地涌上了田天命的脸颊，大腿中间也立即膨胀起来，那手就野蛮地撕扯着牡丹的裤子，将牡丹压倒在炕沿上。
到“五四”青年节那天，柳树街团支部就召开了全社青年大会，大会上举行了新团员的入团仪式。在李霞的一再催促下，田天命曾许诺这次吸收田东京入团。李霞已嘱咐田东京递了“申请书”。可是在团徽下宣誓的四男三女中没有田东京，却有田东京的嫂子牡丹，李霞便十分恼火，会没开完就回了家，等田天命一回来就质问他为啥说话不算话，捣的什么鬼！田天命解释说：“这是社委会的意见呀，田志忠戴着帽子，家庭成员入团根本不行，首先是李主任一提他就摇头！”李霞说：“同样是家庭成员，东京不行，那牡丹为啥就行？”田天命说：“媳妇和儿子就是有这点区别么，再说，牡丹本人也思想表现好……”李霞因早已风闻天命和李见正都常往幼儿园跑，肚里窝着气，一听田天命又夸牡丹“思想好”，这气就变成一股火喷发出来，只见她把手往桌上一拍，尖声说：“哼！她思想好，她的×好！”田天命红了脸说：“你……你咋成了泼妇啦，恁难听的话也说得出口！你那么替东京着急，莫非也是看上东京什么啦！”李霞指着田天命的鼻子怒声说：“田天命，你别猪八戒倒打一耙。你和牡丹的事，别当我不知道！”“你知道啥？你知道啥？”“知道你正事不干，天天踢断幼儿园的门槛！”田天命做贼心虚，一听此话就急了，扑前去便打了李霞一巴掌。这一巴掌落手很重，打得李霞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过了半晌才哇地哭出声来，双手捂着脸，冲出门，跑南巷娘家去了。
直到放了暑假，田东虎才从学校回来了。见了久别的丈夫，牡丹的脸上一下子有了气色，脚底下越发轻快了。从幼儿园回来，就主动抹胳膊挽袖子进了灶房。可是东虎到晚上仍不肯去她房里睡，却卸了块门板，在院子里支床，说嫌屋里热。田志忠气的把他的床一脚踢了，见他还倔强地重新收拾，又给他一个耳刮子。吕玉英急忙跑过去把儿子拉到屋里，流着眼泪悄悄说他：“娃呀，莫怪你大打你，你也太不懂事了，咱这穷日子，娶个媳妇容易吗？为给你成亲借人家的钱还没还呢，你上学又得花钱……牡丹那么好的媳妇，在幼儿园里当教师，都入了团了，谁不夸，谁不羡！再说，又是你自己相中的，把人家娶回来了，却不好好待承人家，对得起世人吗？”东虎见妈哭得伤心，也流下了眼泪，只得回屋去了。可是睡到半夜，又听见牡丹嘤嘤的哭泣声，急得田志忠披衣坐炕上咳声叹气。吕玉英因他天不明就要上“跃进水库”，又劝他：“你大，你歇你的吧，别管他们。工地上活路重，你歇不好，咋撑得到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