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年，破五刚过，乡政府就召开了全乡各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干部会议，布置春耕大生产，力争夺取夏秋两料大丰收，为新生的农业社创个开门红。田光明开会回来，当晚便召开了社委扩大干部会，第二天上午召开全社社员大会作了动员。初七日全社各组就都打响了上工铃，有的耙耱麦田，有的拉运粪土，清除杂草、积肥、沤肥。男女劳力，一齐上阵。第四组组长田玉民早起打了铃，就安排田志忠去耙耱麦田。田志忠吆牛到田里刚耙了一来回，田玉民又打发人换他回去，让他找会计田社民领些白灰，往巷道墙上刷标语，好迎接乡上领导来检查。田志忠跟田社民来到库房，见库房里堆着一大堆白灰，都是年前砌饲养室大槽时剩下的。田志忠就想起老婆近日老嘟嚷着催他在北屋盘个炕的事儿。因为东京不念书了，东虎星期天再一回来，一家五口挤一个炕上，让她的纺车也没处放了。他想也是，就因没弄下白灰，至今未盘。这阵便试探着问社民：“白灰若有多余的，给我借点盘个炕行不？”社民说：“行么，你打个借条，叫田主任审批一下，我给你过秤就是了。也不用你还，年终结算时，在你名下扣除就行了。”田志忠一听还要找主任审批，说：“唉呀，还有这么多手续呀，那过两天再说吧！”便先领了半桶白灰，拿到饲养室水缸跟前和稀了，提到巷里，拿了一把小扫帚就往墙上写起来。标语稿是田社民抄在一张白纸上，如“组织起来，走共同富裕的道路”、“迎接农村社会主义新高潮”、“依靠贫下中农，巩固集体经济”，等等。
两条标语写下来，身上就溅了许多白点儿。田志忠本想回家换身旧衣服，一看已经沾了满身，就不换了。写到田拴牢门口时，觉得手腕有点发酸，便搁下小扫帚，打算歇会儿再干。掀开拴牢家大门，走进院子里，见那灶房门口正往外冒烟。到跟前一看，是闷闷两手拄地，屁股朝天，正用嘴吹火。灶洞前两块半截砖上架着煎药的沙壶儿，沙壶底下塞满柴，只见冒烟不见起火。田志忠朝他屁股轻轻踢了一下说：“闷闷，你个碎熊还能把药熬煎，你妈也是把牛犊当老牛使哩。她人咋啦？”闷闷撅着嘴不开口。田志忠来到田拴牢屋里，见田拴牢围一个被子，靠一个被子坐在炕上。见了他，有气无力地说：“……早起，换的新新的，出门去了……说是给我抓药……抓啥哩，旧的还没吃完哩，也扔下不熬了，叫吃屎娃胡整哩……”田志忠说：“大哥，你别急，我叫东东妈过来给你把药煎煎。嫂子一定是给你抓药去了，这多日实在苦了她呀！”想吸烟，瞅炕墙上、桌上不见火柴，就朝灶房喊：“闷闷，别吹了，你那本事不行，快把火柴给叔拿过来。”闷闷拿了火柴，擦着让烟熏出的满脸眼泪跑进门来。田志忠点了烟，吩咐他：“快去，到我屋叫你二娘去，就说二叔叫她快先过来帮忙熬药。”闷闷答应着跑走了。田志忠坐炕沿上问田拴牢：“大哥，这两天吃的咋样？”田拴牢说：“唉！吃不过一只鸡。兄弟，我看不行了。”田志忠说：“大哥，没事，药也隔饭哩。”田拴牢说：“天天喝药，不见效……”田志忠安慰他：“别心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呀……不然的话，另换个大夫。”田拴牢说：“换啥哩，得下了真病，神仙也没办法，李六叔人家就是高手……”田志忠听了，不由一阵伤心，差点滴下泪来。
正月初七本是“人日”，农业社的社员们都忙了搞生产，就把这个节丢到脑后去了；柳穗儿虽没下田，也没心思在家里过节。她昨儿个就让李六叔给田拴牢换了药单，打划今日亲自去县城一趟。伺候了一个多月病人，四门不得出，实在把她累够了，圈够了，她要借着抓药去县城透透气儿，散散心儿。
现如今的田拴牢处境十分不妙。他以往心里没有柳穗儿，柳穗儿心里也没有他。被他冷落的童养媳二十岁前就和李见正勾搭上了。解放后回村当了村长的田拴牢浪子回头，打算好好过日子了，可他却嫉恨柳穗儿和李见正过去的事儿，在家把柳穗儿不当人，动不动拳打脚踢，在村上处处盯着李见正，给他小鞋穿。处境如此不堪，二人私奔榆树河，也算是对命运的一次抗争。事情败露，双双被抓回来后，眼见李见正挨打挨绳栓，被送进了看守所，柳穗儿着实被吓破了胆，就彻底向命运低了头。加上田拴牢放出话：“李见正若敢再进村，非敲断他一条腿！”柳穗儿就盼望李见正千万别再回来，她今辈子也不想见他了。可是世事难料，身高马大血气方刚的田拴牢也会得病啊，曾经不可一世的他，也会无助地躺在炕上，变成了一只任凭病魔摆布的羔羊。柳穗儿念在夫妻名分上对他深表同情的同时，却看到了自己命运的曙光。她脸上有了笑了，身上有了胆了，今日决心去县委灶房见见自己的心上人。
柳穗儿在路上走得很快，吃过早饭时就进了城，感到已走到李见正身边了。她先打听到了药铺，慌慌地走进去，递上了药单，让怦怦直跳的心平静了一会儿，就问抓药的师傅：“大叔，县委灶房在哪条街上啊？”蒋师傅抬头看看这个乡下女人，又看看药单上似曾相识的名字，反问她：“这病人是你什么人？”柳穗儿不由自主地说：“是我哥哥。”又问：“县委灶房在哪儿啊？”蒋师傅故意吓她说：“你是乡下人，不懂，县政府机关闲人不能随便进去！”柳穗儿大着胆子说：“我男人在那里做饭哩。”蒋师傅一睖睁说：“啊！你男人叫啥？”“李见正。”蒋师傅“氨”了一声，近视眼镜后面的眼睛越发睁大了。他重新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女人，她中等个儿，穿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袄黑裤，一双大脚上穿着淡青色洋凉袜，大口偏带儿鞋，梳着发髻的头上顶块黑帕儿。一张略有几颗麻坑的圆盘脸，显黑一点，那双眼睛却大大的，两只黑眼珠子在长长的睫毛下骨碌骨碌转动着，现出了几分妖媚。他心里一下子明白了：“人都说李见正在村子里和一个女人犯了事，十之八九就是这个女人啦。要不然，他明明是光棍一条，她怎么说是她‘男人’呢？”蒋师傅一边慢慢地称着药，一边逗她说：“不对呀，李见正我熟识，他根本没婆娘啊，你怎么……”柳穗儿飞红了脸，一时没回上话。蒋师傅笑了笑又说：“大概是有人正给你俩作介绍吧？还没结婚是不是？要真是这样，你可别慌。听人说李师这人可不安分，在村上跟个坏女人纠缠不清哩！”柳穗儿越发羞得无地自容，低声说：“不晓得……”蒋师傅看她那形景，越发觉得自己猜得不错，接着说：“你想去县政府食堂找他去吗？我告诉你，县政府机关门口有人背枪站岗，纪律严得很，一般人不能进去。再说，他本是为乱搞男女关系犯的事，再若有女人找他，就是屡教不改，不能在县政府食堂做饭不说，还得重新蹲班房！”柳穗儿轻轻“氨”了一声，头深深地低下了，再没敢开口，直到李师傅把包好的药递到她手里，她才机械地转过身，走出药铺去了。
蒋师傅跟出来，站在门口台阶上，见柳穗儿低着头，钻着街上的人空隙，逃也似的朝南走去，一会儿工夫，就消失在人群中了。他暗暗一笑，正要转身回去，就见李见正用脚踢着一只大煤油桶，“哐啷哐啷”从门前走过，便叫住他说：“小伙子，过来过来！”李见正继续往前走，说：“啥事情？我正忙着哩。”蒋师傅说：“大好事儿，忙你就别来，错过了时辰，可别后悔！”李见正便把煤油桶踢到街边阳沟上面，走进药铺来。蒋师傅让他坐下说：“刚才有个年轻媳妇向我打听你，还说你是她男人，这是怎么回事？”李见正扑哧一笑，起身便走，说：“我就晓得蒋掌柜是日弄人哩！我忙得很，要给灶上焊水桶去哩！”蒋师傅大声说：“我吃饱了撑的，日弄你干啥？她是来给个叫田拴牢的病人抓药的，刚刚从我这儿出去，往南走了！”李见正这才一惊，转回身来，急问：“她是个啥人样儿？”蒋师傅说：“中等个儿，圆盘脸，长着一对吊膀眼。”李见正一下子就涨红了脸，掩饰说：“就是她……年头里谁给我介绍过，见了一回面，我没同意，不知道找我做啥！”说着就跨出大门，走过去将那煤油桶提起来，扛到肩膀上，三步并两步，走进一家修理铺，进门就喊：“杨掌柜，给咱把这水桶焊焊，灶上等着用哩。”又粗又胖的杨掌柜忙答应着帮他把煤油桶放下来说：“好好好，政府的指示，敢不照办！李师，刚熬下一壶酽茶，先喝点。”李见正瞅见门口撑着一辆自行车，说：“今日不喝了，我有个紧火事，杨掌柜，把你这自行车骑骑。”不等杨掌柜开口，就将自行车推到街上，跳上去，绕着街上的行人，朝南追赶柳穗儿去了。
柳穗儿兴兴头头来到县城，被药铺师傅兜头一盆凉水，泼得浑身上下彻里彻外凉透了。她丧魂失魄地跑出县城南门，正一边走一边独自垂泪，忽听后面有人叫她。柳穗儿扭回头看时，只见李见正骑辆车子已到了跟前。柳穗儿又惊又喜，望着他怔住了。待李见正跳下车来，就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李见正却被吓了一跳，忙低声说：“别哭，别哭，路上满是人！”柳穗儿这才强忍住哭，哽咽着说：“见正，叫我把你害的……”李见正说：“不说了，不说了，说这话干啥，你快坐上，咱另寻个地方……”柳穗儿便坐上了自行车后架。李见正带着她拐上了一条朝西去的小路。约摸走了二三里，到了西沟沿上，顺着一条羊肠小道又往沟下走，拐了两个弯子，半沟崖上便出现了两面敞口大土窑，原是附近农民废弃不用的羊圈，四下寂静无人。二人推车走到里面，见地下乱堆着些谷草，太阳从外面直照过来，倒也暖和。
两人挨肩坐到谷草上，李见正就一把搂住柳穗儿说：“穗儿，我天天都想你哩……”柳穗儿喘息着说：“我……我也是……快啦，过不了多久咱就能堂堂正正结婚啦！”李见正只当他听错了，瞪起眼来。柳穗儿依偎在他怀里说：“他看来不行了……”李见正问：“谁？”柳穗儿说：“还有谁……打开了成立农业社大会那天就上了炕，病了一个多月了，不吃饭都三天了。这不是我给抓的药……”李见正说：“啊！没想到呀，那么壮实的人，也能说病就病，说不行就不行了？”柳穗儿说：“当真哩。”李见正高兴地笑出声来，就搂住柳穗儿滚在谷草地上。两人只顾亲热，太阳却悄悄地坠了西。李见正猛抬头，见窑门口暗了，才“氨”了声和柳穗儿从地上爬起来，慌忙整理好衣裤，上了沟，用自行车送柳穗儿到沟底，才折回城来。
太阳压了山，麻雀在屋檐上喳喳叫，柳穗儿进城还没回来。吕玉英又来给田拴牢煎了二遍药，田拴牢晌午吃了半碗吕玉英给他擀的面条，这阵儿肚子一阵阵发疼，又想大便又想尿，便沙哑着声音喊闷闷，闷闷早跑出去了，不见人影儿。吕玉英走进屋说：“大哥，闷闷玩去了，你要啥哩？”田拴牢不好意思让吕玉英给他取便盆，说：“不要啥，我想叫闷闷看看他妈回来了没有。”吕玉英说：“麻雀都噪噪窝哩，嫂子快回来了，大哥你别心慌。我给你端药去。”又转身出去了。可田拴牢这些天早已管不住自己的水火了，说屙就屙，说尿就尿。吕玉英刚一出门，他就连屙带尿，全弄到被窝里了。吕玉英端着碗进来，便闻见一股扑鼻的酸臭味，正疑惑地瞅着田拴牢的被子，柳穗儿就噔噔地走进屋来，见了玉英说：“呀！玉英，又劳驾你来熬药啦，闷闷个贼东西干啥去了？”吕玉英说：“那大点娃能指望他伺候病人吗？大嫂你走时就该给我说一声，不是你兄弟来……”田拴牢说：“玉英……你现在快回去，你屋里还有碎娃哩……”玉英便对柳穗儿说：“这不，我刚把药熬好了，大嫂你看着让大哥喝吧，我就回去了。”便把药碗放桌上走出屋去了。田拴牢这才叫道：“穗儿，快……快过来，我拉……拉了一被子……”柳穗儿听说，立即脱了外面套的新衫裤，上了炕说：“我一进门就闻着了，你呀……”她一把拉开被子，使足力气将田拴牢挪到一边，扯起弄脏了的棉垫儿，将田拴牢瘦尖了的屁股擦了。又抓起炕头一件旧衣服将被里擦了擦，重新给田拴牢盖上，然后把脏棉垫脏衣服裹成一团，送到后院厕所里。洗了手，才伺候田拴牢喝药。田拴牢边喝药边刷刷地流着眼泪说：“穗儿，我今世亏待了你，下辈子做牛做马添还你……”柳穗儿眼圈也红了说：“别说了，这是我的命，前世不知欠了你多少！”
人说：“禀性难移”，其实不然。一个人到了穷途末路，像田拴牢当下的处境，病魔使他一切都要仰仗于人的时候，他对柳穗儿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习惯，他对柳穗儿动不动拳打脚踢的暴躁脾气，早已消失得无踪无影了。他现在已对她满怀感激，觉得她是他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邻人对自己再好，像吕玉英那样，时常来帮忙，可她毕竟是远房弟媳，是旁人的婆娘，不方便啊！只有柳穗儿才会擦洗自己的光腚，收拾自己的屎尿啊！田拴牢这时才油然生出一股对柳穗儿的怜爱之情。
喝完了药，没等柳穗儿放下药碗，他就紧紧地拉住她的手说：“穗儿……坐到我跟前……”柳穗儿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一把搂住了她，把脸贴到了她的脸上。他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柳穗儿“氨”了一声，忙要挣脱，田拴牢却将她抱得更紧了，哭着说：“穗儿……亲人……这回我若能过去……我要好好待你……要叫你享福……”一句话说得柳穗儿也眼泪汪汪起来。几十年了，这个男人何曾把自己当过他的婆娘啊！何曾对自己这么温存过啊！这虽然来得太迟了，柳穗儿还是感到无比激动和满足。
几十年来，毕竟是他太无情，并不是她不爱他啊！这阵儿，柳穗儿依偎在田拴牢怀里，甚至在想：“……咱也对不住他呀！只要他今日说的是真心话，就盼他快快好了，原配夫妻过一辈子吧。”直到闷闷进了屋，柳穗儿才从田拴牢怀里挣脱出来，抻抻衣襟下了炕，和颜悦色对闷闷说：“闷闷，我不在家，你真能浪！饿不饿？妈给你做饭去。”闷闷被她打怕了，不敢回话。柳穗儿便拉着他往灶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