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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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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家是世医,传到金济仁这一代已经是第五代了。马家寨地方偏僻,识文断字的人不多,因而乡人们都崇拜有文化的人,尤其崇拜医术很高的大夫和看风水的阴阳先生。阴阳先生给逝者选择安息之处,说是能福荫恩泽后人。这件工作很神秘,且关系到后代子孙的荣与辱、祸与福、兴与衰、穷与富,因此从事这个工作的人不能不令人尊重。大夫是给活人医病的,给人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因此大夫更让人尊重。医术高深的大夫甚至被当作神来崇拜。医家传上三四代,都有一些济世救人的秘方。金济仁自然也有先人留的秘方在手。他治烧伤烫伤和男女不育症都很拿手,在这一带很有些名气。有关金大先生的逸闻趣事也一直被乡人们津津乐道。
     
       据说有一年,东乡田家寨的田老二得了一个怪疾,一只胳膊扬过头顶却放不下来了。田老二痛苦不堪,四处求医问药,吃的药渣能背两背篓,却半点儿不见功效。苦痛之中田老二想到了金济仁,便举着胳膊来求金大先生医治。金大先生正在他的永寿堂药铺坐堂行医,患者很多,男男女女济济一堂。田老二站直身子举着手臂走进来的模样十分可笑,惹得众人忍俊不禁,但在金大先生的堂口,大家也不敢放肆,都眼巴巴地看着金大先生怎样用药施治。
     
       金大先生让田老二站直身子,用手捏了捏田老二举着的手臂,绕着田老二走了一圈,在田老二对面站定身子。时值夏日,田老二只穿一条大裆短裤,不知所措地看着金大先生。俄顷,金大先生突出奇手去脱田老二的裤子,田老二大惊,慌忙阻拦。这时金大先生仰面哈哈大笑。众人皆是一怔,随即都看见田老二举着的手臂放了下来,但是怎样放下来的,谁都没瞧见,连田老二自己都没弄明白。金大先生没用一药一针,就医好了田老二的怪病。这件事传得很远很神,金大先生也就有了“神医”的雅号。
     
       在马家寨,金大先生的辈分不算高,可他医术高深,为人谦和,众人都高看他一眼。不论长辈、平辈、晚辈,大家都尊称他“大先生”,以示尊重和高看。最初,金大先生也不习惯这个称呼,可大伙儿都这么称呼他,他不习惯也得习惯,后来也就习惯了。别人愿意以“大先生”相称,他也觉得这个称呼很受用。渐渐地,竟然没人知道他的真名了。
     
       金大先生住在南街。他的“永寿堂”就设在临街的门房。三间门面,一明两暗,两间是药铺,一间是诊室。
     
       金家是世医,“永寿堂”修盖得很有些气势,青石条铺就的地基,砖木结构的屋架,一砖到顶,白灰抹缝,石兽压脊,卓尔不群。迎面正中高悬“永寿堂”金字牌匾,门口两根立柱上镌刻着一副烫金楹联:
     
       琥珀青黛将军府
     
       玉竹重楼国老家
     
       字迹苍劲雄浑,颇有柳公权的遗韵。据说这副楹联是金大先生的曾祖父亲手所书。窥一斑而见全豹,金家祖先不仅是杏林高手,也是位圣手书生。
     
       进了“永寿堂”大门,左侧是药铺,铺门口有一副楹联:
     
       但愿世间人无病
     
       何妨架上药生尘
     
       右侧是诊室,门口也有一副楹联:
     
       当归方寸地
     
       独活世人间
     
       这两副楹联都是金大先生的墨宝,懂书法的人都说,可与门口的那副楹联媲美。
     
       金大先生的诊室一年四季打扫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正中的条几上供奉着药王孙思邈的神位。靠里的墙壁上竖着两个大立柜:一个柜子摆满了书籍,一个柜子摆满了瓶子罐子,还有几个紫色大葫芦,无疑都是装药丸的家什。靠窗口跟前摆放着一张八仙桌,一把太师椅。太师椅是大先生的座位,桌上有文房四宝等物,桌后有一把椅子,椅子后边有几条长凳,都是招呼患者的。
     
       金大先生冬着一身青布棉袍,春秋是一领长衫,夏季穿黑白两色府绸长袖衫,从不打赤臂。一年四季手里拿一把折扇,不管冷热都要扇几下,十分地斯文。
     
       是时,金大先生正在坐堂行医。
     
       金大先生年过花甲,却保养得很好。他的脸庞红润放光,没有多少皱纹脑后梳着齐耳短发,下巴的胡须油黑浓密,平添了几分仙风道骨。他微眯着眼睛,一手捋着胡须,一手在给一位年轻女人把脉。旁边的几条长凳坐满患者,没谁说话,屋内一片静悄悄。
     
       马二老汉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跪倒在地上放声大哭。屋里的人都吃了一惊,瞪着眼睛看马二老汉。金大先生也是一惊,睁开眼睛讶然地看着跪在面前的马二老汉,不知死了谁。
     
       “大先生,快去救救天寿……”马二老汉泣不成声。
     
       金大先生急忙起身搀扶起马二老汉,言道:“二哥,甭哭甭哭,有啥话慢慢说。”把老汉按倒在板凳上。
     
       半晌,马二老汉才止住了哭声,哽咽着把侄儿的事叙说了一遍,恳请大先生出面救侄儿天寿一命。金大先生这才明白没有死人,可心里还是一凛。
     
       在金大先生的眼里,天寿是个不错的小伙,虽说说话办事有股愣劲儿冒失劲儿,却也实诚憨厚,见了他不笑不打招呼。可他实在没有想到,天寿会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来。有道是“万恶淫为首”。天寿造了孽,也真该好好教训教训才是。可听马二老汉此言,冯仁乾也做得太过分了些。天寿就是杀了皇太子,也有官家的王法整治他。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冯仁乾怎么能这么胡整!他心中顿时有了气。再者,过世的马大老汉和他交情不错,看在逝者的脸上,他也不能见死不救。加之马二老汉痛哭流涕地求助,他说啥也得走一趟。他对马二老汉道:“二哥,你甭哭,我去看看。”马二老汉见金大先生肯出面相救,顿时千恩万谢。金大先生冲求医者一拱手,歉意道:“对不住各位了,我去去就来。”当即随马二老汉直奔冯家祠堂。
     
       大老远金大先生就瞧见冯家祠堂门口挤满了人,不由加快了脚步。众人看到金大先生来了,急忙闪出一条道来。金大先生疾步走进祠堂,一抬眼,不禁大惊失色。眼前的景象比马二老汉说的更为凄惨。天寿被赤条条地吊在梁上,一颗硕大的脑袋垂在胸前,全身上下暴起许多血印子,斑斑血迹满身都是。触目惊心的是胯下的生殖器上拴着一个足足有五六斤重的生铁秤锤,因拴的时间太久,阳物已经变成紫青色。
     
       这一带民风剽悍粗犷,男女之事有些混乱,私奔、通奸、苟且之事时有发生。不管到哪个村寨,总会有些多嘴多舌的人告诉你某人的亲爹不是他妈的男人,而是某某,且说得有根有据。人们已见怪不怪,并不把这种事看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在这种事上也常常闹出人命来。前不久,南营村的一个长工小伙和掌柜的小老婆通奸,被捉住了,当场给活活打死。小伙的家人告到官府,官府并没有把那掌拒的怎么样,只是罚了一笔款子,责令掌柜赔了小伙一副棺材了事。金大先生的药铺是个传播新闻的地方,金大先生自然知道此事。
     
       目睹眼前的情景,金大先生心中一凛。儿时的天寿长得圆胖虎势,讨人喜爱。马大老汉常带着他去金大先生的药铺谝闲传,金大先生喜爱孩子,揣着天寿的小鸡鸡笑问道:“天寿,长鸡鸡干啥?”
     
       天寿大声回答:“尿尿。”
     
       金大先生又问:“还做啥?”
     
       天寿一挺胸脯:“打种!”
     
       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可此刻天寿那打种的物件已成了缩头乌龟,若再不松刑,说不定就会毁了那家伙。冯仁乾下手也太歹毒了。金大先生疾步上前,沉下脸对冯仁乾说道:“老四,快把人放下来!”
     
       冯仁乾见是金大先生,心中虽有几分不快,可口气还是温和地说:“大先生,这闲事你就甭管了。”
     
       金大先生道:“这咋能是闲事!”一指天寿的胯下,厉声道:“你这么胡整是要闹出人命的!”
     
       冯仁乾冷笑道:“他狗日的爱耍鞭,我让他长长记性!”
     
       金大先生道:“老四,就是教训他,也不能这么胡整。闹出人命咋办?”
     
       冯仁乾摇着大蒲扇,又是一声冷笑:“闹出人命我兜着!”
     
       金大先生恼火了。他最见不得谁用这种腔调跟他说话。俗话说,钱给熊汉能壮胆。冯仁乾不是熊汉,且有几个钱,胆子便格外地壮,平日里说话办事就很是狂妄,可此时也不看看是与谁说话,也忒妄自尊大了!金大先生当下脸上挂不住了,扭脸对陈根柱说:“把人快放下来!”
     
       陈根柱不知所措,拿眼睛直看冯仁乾,不敢动手。金大先生脸上变颜失色,盯着冯仁乾,提高了声音:“老四,今儿个你是不给我金某的面子了?”
     
       金大先生平日里说话语气温和,很少发火。此时此刻他不仅变颜失色,且话语也带了火药味。冯仁乾这时才意识到是金大先生和他说话,也觉察到自己的言语太莽撞了。金大先生可不是谁想得罪就可以得罪的人。他胆怯了,但还是阴沉着脸道:“大先生,不是兄弟拨你的面子,实在是这狗日的太可憎了,欺人太甚!就这么把他放下来,也太便宜这狗日的了!”
     
       金大先生见事情有了转机,语气也缓和了:“先把人放下来,有啥话,咱慢慢地说嘛。”
     
       冯仁乾道:“大先生,那我就看在你的脸上先把狗日的放下来。”转脸冲根柱一伙吆喝一声:“把狗日的放下来!”
     
       麻绳一松,天寿一摊泥似的软在了脚地。金大先生一指天寿胯下的秤锤,沉着脸对根柱说:“快把那东西也解下来。尽胡整哩!”
     
       陈根柱嘻笑道:“狗日的老二享了福,也该受受这洋罪。”动手解下了秤锤。
     
       金大先生蹲下身子抓住天寿的左腕,把了一下脉,随后站起身,看一眼赤条条躺在地上的天寿,眉头皱了一下,脱下身上的白府绸衫子盖在天寿身上。天寿睁开了眼睛望着金大先生,嘴唇蠕动着,却没说出个话语来,慢慢又闭住了眼睛。
     
       金大先生对呆立在一旁的马二老汉说道:“快把人抬到永寿堂去!”
     
       马二老汉急忙招呼儿子天禄和族里的几个小伙,动手去抬天寿。冯仁乾上前拦住了,瞪着眼珠子说:“不能抬!这事不能算完!”
     
       马家族人住了手,呆眼看金大先生。金大先生恼怒了:“老四,你又唱的哪一出?有啥话你跟我说,人要赶紧抬走医治,晚了就会出人命!”
     
       马家族人又要动手抬人,冯仁乾还要阻拦,金大先生勃然了:“老四,你今儿个三番五次给我难看,是信不过我金济仁?”
     
       冯仁乾从来没见过金大先生今天这架势,话这才软了下来,赔着笑脸说:“大先生,不是这话……”
     
       “那是啥话?”金大先生黑着脸说,“你肚里想的啥我知道。晚上你到我的药铺来,我给你把这事摆平。”随后手一挥,训马家族里的几个小伙:“你们几个瓷锤,还不赶紧把人抬走!”
     
       当天晚上,冯仁乾去了金大先生的药铺。他走进药铺,抬眼一看,马二老汉已先他一步到了,坐在板凳上的还有两位花甲老汉,一个是冯姓族长冯三老汉,一个是冯仁乾的堂叔冯七老汉。这二位长者在马家寨都是人物,称得上打柴孔明砍山诸葛。金大先生把这二位请来,显然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冯仁乾一看这阵势,心里多少有点儿明白,微微冷笑,冲着金大先生和两位长辈打声招呼,没有理睬马二老汉。
     
       金大先生以主人身份给冯仁乾让了座。冯仁乾坐下身,药铺的伙计送上茶水,随后又送来旱烟丝。冯族三人和马二老汉的旱烟锅都冒起了烟。金大先生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摇着一把折扇,一手端着一个做工十分精致玲珑的紫陶茶壶,嘴对嘴,慢慢呷。
     
       呷了几口茶,金大先生轻咳一声,微笑着讲了一段古经。说是古时有一个君王,设晚宴招待文武群臣,陪宴的有一位君王十分宠爱的妃子。吃喝正酣,忽然来了一股风刮灭了蜡烛。这时就听妃子尖叫一声,君王问咋回事。妃子说有人调戏她,她揪断了那人头上的盔缨,让君王赶快查出此人正法。宫娥卫官正要点亮蜡烛,却被君王拦住了,君王这时下了个奇怪的命令,让所有的武将都摘掉盔缨。待蜡烛重新点亮时,武将们的头盔上都没有盔缨,那个调戏君王爱妃的人也无法查出。后来在一次战斗中,君王被困,危在旦夕。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一名勇将舍命杀入重围救出了君王,君王要重赏勇将,勇将跪在地上说:“大王,那晚酒宴末将酒后失态,大王泽心仁厚,不予追究,末将一直感恩在怀,虽死不能报大王于万一。”这时候君王才知道那晚酒宴上调戏爱妃的人是这位勇将。
     
       金大先生讲完古经,又呷了一口茶,说道:“人生在世,难免做出点儿荒唐事。可为人要有些宽大胸怀,得饶人处且饶人,容人一步自己宽。三叔七叔,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冯三老汉和冯七老汉一齐点头,异口同声:“是这么个理,是这么个理。”
     
       金大先生转脸对冯仁乾道:“老四,你说哩?”
     
       冯仁乾垂下眼皮抽烟,不置可否。缭绕的烟雾把他的脸面遮掩得模糊不清。金大先生把脸转过来,道:“三叔七叔,今儿个天寿干出这荒唐事来,你们二位是长辈,说这事该咋处置?”
     
       两个老汉相对一视,把目光一同转向金大先生。族长冯三老汉在鞋底磕掉烟灰,率先开口道:“我和老七都是老朽了,这事就仰仗大先生处置了。”
     
       冯七老汉也附声道:“全仰仗大先生处置。”
     
       金大先生微微一笑道:“二位老叔这么说,就给我出了难题。这事还真是难处置。”
     
       两位老者都说,大先生若处置不了,只怕官司打到县长那里也无法处置。金大先生摆摆手,道:“这事天寿做也做出来了,老四也把他收拾了一顿,给了他教训,可也不能算完。”他呷了一口茶,沉吟道:“我拿个主意,二位老叔和老四看行不行?天福不在家,就由马二哥作主,把天寿河滩的二亩水地给老四作赔。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两位老者又是相对一视,一齐把目光投向冯仁乾。金大先生明白冯家的两个长者认可了他的主意,心中甚喜,对冯仁乾道:“老四,你意下如何?”
     
       冯仁乾沉着脸道:“大先生,我姓冯的不缺两亩水地!”
     
       金大先生捻须道:“知道,知道。这事是天寿对不住你,把地割让给你权当他给你赔情道歉。”
     
       冯仁乾抽烟不语。
     
       金大先生笑了一下,又说:“老四,说句玩笑话,天寿割了你一刀子肉,你也割他一刀子肉,两不亏。”
     
       其实金大先生知道,冯仁乾娶这个小妾只花了二十块银洋,天寿河滩那二亩水地少说也能卖四十块银洋。细论起来,天寿虽干出了那事,可拔了萝卜还有坑在,天寿却挨了一顿痛打,差点儿送了性命,还要赔进两亩水地,亏是吃大了。可他明白,这账不能这么算。
     
       冯仁乾还是不肯答应。一直垂头抽烟的马二老汉这时抬起眼看看冯家的两位老者,又望望金大先生,一脸惶恐不安。
     
       金大先生摇着折扇,捻着胡须又说了一番“和为贵,忍为高”的道理。冯仁乾只是抽烟不语。金大先生按捺不住了,站起了身,沉下脸道:“老四,听我一句劝,得饶人处且饶人。你看看天寿家还有啥值钱的东西?村东还有几亩旱地,就算都给了你,让他喝西北风去?”
     
       冯家两位长者见金大先生动了怒,都开口说话,说是天寿做出这等事别说冯仁乾不答应,凡姓冯的都不答应,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可话又说回来,杀人不过头点地,已经把那狗日的收拾了一顿,谅他以后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了。凡事都怕没人从中调和,现在金大先生出面调和,实在是难得。天寿那狗日的罪责难饶,可金大先生的面子不能不给。仁乾就忍一忍,吃点儿亏,按金大先生说的把这事了了吧,容人一步自己宽嘛。
     
       冯仁乾不再吭声了。金大先生明白他是默许了,让马二老汉拿了地契当面交给冯仁乾。再后,他取出笔墨纸砚写调解契约。他提笔在手,却犯了难,这个契约该怎么下笔?他捻着胡须,沉思片刻,这才动了笔,白纸上出现了下面的文字:马姓后生天寿,失手损坏冯仁乾精美花瓶一个,经中人调解,愿以河湾二亩水地作赔,永不争执。口说无凭,立此契约为证。
     
       马天寿因抱病在身,此契约由其叔父马仁祥代为签约画押。
     
       此契约一式两份,冯马二人各执一份。
     
       立契约人:马天寿(马仁祥代为画押)
     
       冯仁乾
     
       中人:冯有义
     
       冯有富
     
       金济仁
     
       代笔人:金济仁
     
       民国二十三年×月×日
     
       写罢,金大先生把契约念了一遍,四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听明白。金大先生看了他们一眼,又把契约念了一遍。冯家的两位长者这回听明白了,手捻胡须,面泛笑意,颔首点头。他俩都佩服金大先生契约写得好,果然肚里有墨水。冯仁乾这时也明白过来,嘴里虽然什么也没说,心里也钦佩金大先生,果然是一枝生花妙笔,既说明了事情,又不伤他半点儿脸面。马二老汉最后一个明白过来,核桃似的脸上露出了笑纹,冲着金大先生和冯家两位长者直打拱,连声道谢。
     
       五人一一在各自的姓名上按了手印。看着冯仁乾收起了地契和契约,金大先生捻着胡须面露微笑。
     
       此事办妥后,金大先生便给天寿悉心疗伤。吃的药敷的药一大堆,金大先生分文没收。事实上是天寿分文没给,他一贫如洗,无钱付药费。
     
       半月后,天寿伤愈。一日黄昏,有人看见天寿出了村往北走了。
     
       一条官道出了有邰县城,傍着一条瘦水迤逦伸向渭北高原。
     
       说是官道,其实比乡间土路宽阔不了多少,料礓石闪烁着阳光,点缀在灰黄的土地上;道路两旁杂草丛生,间或有几朵叫不上名的野花迎风抖着;两道深深的车辙歪歪扭扭刻印在道路中间,人踩马踏制造出来的浮土足有半尺多厚,稍有风起,就腾空飞扬,弥漫了半个天空,颇似战火中的硝烟。
     
       说是瘦水,并没有夸张,宽不过三丈,深不过两尺。瘦水也有名,古称雍水,又称河,当地土著称为“后河”。瘦水发源于凤翔县老爷岭,向东经岐山流入扶风,出扶风入有邰,纳漠河,汇漆水,向南注入渭河。后河在远古时代一定是条波澜壮阔的大河,两岸那刀削斧劈般的黄土崖上至今还刻印着大水冲刷的痕迹。可以猜想,那时候滔滔河水冲破黄土塬的阻挡,奔流不息,其磅礴气势肯定十分壮观。
     
       长天气转,而今这河失去了往日的磅礴气势。河水虽不大,却也欢腾奔涌,潺潺有声如同歌唱;不深而清澈,可见河床的卵石和细沙。河中有鱼,肥者一尺,瘦者半寸,像空中的鸟、风中的旗一样欢实。河的浅滩中有贝壳、螃蟹,还有芦苇林,是大姑娘小媳妇洗衣浣纱的好地方。河的两岸有杏林湾,有槐树坡,有柳林崖……这些湾呀坡的散落着农人的青砖瓦舍和茅草庵棚,崖畔上有一排排窑洞。远远看去,颇似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给恢宏苍凉的黄土高原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说是高原,其实一马平川。展阔的平川上人烟辐辏,村庄稠密,比狭窄的河沟,更有一番繁荣景象。那条官道傍着瘦水蜿蜒,东去县城四十里之遥,官道蹿出了河沟,爬上北坡,在沟口的一个村子绕了个弯,逶迤向西北而去。这个村子名叫马家寨,扼守着河沟要道。
     
       马家寨在这一带算是大村。全村有一百出头的住户,五百余口人。寨子的街道呈“十”字形,正东正西,分东南西北四条街。四条街道规划得很整齐,像棋盘。四周圈着土城墙,城墙用黄土夯成,高一丈八尺,陡不可攀;墙根宽一丈二尺,墙顶宽八尺五寸,可以跑马。城墙外是城壕,壕宽三丈有余,壕深一丈五尺,壕内无水,杂草丛生,有毒蛇黄鼠狼出没。东西南北各有一门。东门是主门,修有门楼。门楼高两丈四尺,分两层,一砖到顶,灰浆是糯米熬汁和的石灰,十分坚固,用榔头也难砸碎。上层是楼阁建筑,有套房、走道、女儿墙,可容十几个人吃住,设有枪口,并有七八杆小碗粗的火铳。
     
       光绪六年,有一股杆子(土匪)来劫寨,那时有个叫冯铁子的血性汉子,带领全村人与杆子拼命。杆子有好几百人,势力很大,可冯铁子就是凭着这七八杆火铳把杆子拒在了城门外。杆子攻了两天两夜最终丢下了百十个尸体败退了。现在这些火铳因经年不用,已锈迹斑斑,不知还能不能使用。走道连接着两边城墙,南北两侧有斜坡,人马皆可上下。底层是门道,有三道门,头两道门在战乱年间,被兵匪放火烧毁,没有重修,如今只剩下了第三道门。门扇是古槐木做的,厚三寸五分,铁页子包边,泡儿钉子镶嵌,十分结实。门楼上方刻着马家寨三个斗大的字,颇为醒目,百十步外就能瞧见。现如今门楼上住着一个冯姓孤寡老汉,他的职责是每晚每早开关城门,倘若有人早出晚归,都喊他开门关门。他的吃喝费用由全村人支付。西南北三门皆为偏门,人可通行,牛马大车不能入内。
     
       马家寨东门口有棵古槐,两人携手搂不住,树冠如一把擎天巨伞,遮住了半边城门楼。粗壮的树干乌黑发亮,中间已经苍老得裂出空洞,但仍支撑着这个枝繁叶茂的世界。岔干上有老鸹垒的窝,清晨或黄昏时有成群的老鸹在树顶盘旋,聒噪声在几里外都听得见。树根不仅往地下猛扎,也在地面上蔓延。凸出地面粗壮的根纵横在路上,生出的瘤包在根上爆裂;人畜终年踩踏,裸露的树根光滑发亮犹如镀蜡的骨头,又似坚硬的钢铁。树根蔓延到半里之外的黄土崖畔,繁衍出一片幼林。这棵古槐有多大年龄,谁也不知道。金大先生说,老古槐的年龄只能比城门楼的年龄长,不会比城门楼的年龄短。塬西还有个马家寨,可只要一说城门口有老槐树的马家寨,这一方土地上的百姓就知道你说的是这个马家寨,而不是塬西的马家寨。
     
       渭北高原上大大小小村寨无数,营建格局却如出一辙,都是马家寨这般模样大同小异。这一带的村名都很特别,如马家寨、刘家寨、杜家寨、西大寨、东小寨、南营、北营等等。史载,这里曾是商周交兵的古战场。相传这些村寨都是古时驻军的营寨。譬如说马家寨,据说是秦汉时一位马姓将军的大营。当然,传说仅仅只是传说,无从考证,当不得真。
     
       马家寨的历史到底有多久,没有村志记载,没有人能说得清。金大先生识文断字,读的书不少,更熟读《史记》,可也说不清马家寨的历史。但他常对人说,他幼年读私塾,教他的宋先生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曾经说过:“唐塔宋冢朱打圈(城墙),马家寨的城门楼是明朝留下来的。”金大先生以此为证,说是马家寨至少在明代已有村寨形成。众人对此深信不疑。
     
       马家寨虽名为马家寨,村民并不都姓马。杨刘两姓人口不多,不足与马姓抗衡。金姓也算不得大姓,因了金大先生,在村里也有一定的权势,但人丁还是不能和马姓相比。真正能和马姓抗衡的是冯姓。冯姓的人丁虽略逊马姓一些,但势力却远大于马姓。马族是青一色的小户人家,在外扛活的人不少,日子小康的并不多。冯族却多大户,仅冯仁乾一家,就有土地三顷多,几乎比整个马族人家占有的土地还要多,而且许多马族人都是冯家的佃户、长工。这使马家寨的马姓人很伤脸面。
     
       其实马冯两姓原是一个先人,分成两族不过是四十年前的事,也就是天寿曾祖父那一辈的事。据说,在历史的演变中,马家寨的人口从没超过八百。说来也真奇怪,当马家寨的人口接近八百时,不是遭灾,就是闹瘟疫,或是遇兵燹,村寨的人口就会锐减。时光流逝到马天寿的曾祖父的父亲的那一代时,历史又演变了一个轮回,村里不仅闹了瘟疫,且又遇上了荒年。等躲过瘟疫,度过荒年,村里只剩下百十口人,马族的幸存者也寥寥无几。马天寿的曾祖父的父亲的老伴和两个女儿都死于瘟疫,所幸留下了两个儿子--马天寿的曾祖父和他的哥哥。
     
       老人把两个儿子抚养成人,娶妻生子。老大娶了本村一个刘姓姑娘为妻,生了四儿一女,老二娶了邻村一个朱姓女子为妻,生了三儿两女。马家可谓人丁兴旺,光景红火。老人终日乐陶陶的,感到很满足。年轻时虽然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老来却儿孙绕膝,享尽了天伦之乐,总算上苍没亏待他。过了花甲之年,老人撒手人寰。
     
       树大分岔,儿大分家,古来皆然。老人谢世后,两个后人便分家单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但在为财产分割上却闹了矛盾,兄弟俩打了一场恶架。
     
       马家有田地六十亩,按常理,二一添作五,兄弟二人各应分三十亩。可马家老大由于从小体弱多病,成年之后也一直病恹恹的。老人体恤大儿子,让他主持家里的内务,因此很少下田劳作。手心手背都是肉,老人竭力想把一碗水端平,临终留下遗嘱,老二为这个家出力流汗多,分田地三十三亩,老大出力流汗少些,分田地二十七亩,兄弟二人不可为此争执。谁知老人一下世,老二就不遵从老人的遗嘱。正确地说,是老二的老婆最先翻了脸。她说这个家她男人出力最大操心最多,少说也得分三十五亩地,老人那个遗嘱明显偏向老大。老二一来对父亲的遗嘱多多少少也有点儿不满意,二来惧内,在老婆的怂恿下,便跳出来和哥哥争长论短。老大两口自然不答应,于是,兄弟俩争斗起来,先是动嘴,后来动起了手。老大身体弱,不是老二的对手。他挨了老二几下拳脚,气得口吐鲜血,愤然骂道:“你是个野狼变的,比土匪还恶!你驴熊若姓马,我就不再姓马!”
     
       老二当然不会改姓,依旧姓他的马。老大身体虽弱,却是个血性汉子。他咽不下这口恶气,躺倒在炕上没再起来。临咽气时,他对儿女们说:“你们的爹是咋死的,你们可不能忘!姓马的欺人太甚,咱跟他不共戴天!从今往后,咱不再姓马,咱姓冯,比那驴熊多出两点来!你们要给爹争一口气啊……”
     
       老大的儿女都记住了父亲的话,不再姓马,改姓冯。
     
       这段往事一辈传一辈,流传至今。别说马家寨的人,方圆十村八寨的人都知道马家寨的马冯两姓原是一个祖先。修建在十字街口的祠堂,冯姓人叫它冯家祠堂,马姓人叫它马家祠堂,村里对此并不奇怪。可让马姓感到丢脸的是,他们的光景过得一年不如一年,真是辱没了先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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