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星期一的上午，吴良才和徐唐进又领着十几个征收队员来蚌壳岭征徼税费，依然带着两个警察。他们一进村瘌痢头阿三的老婆秋珍就扑上去了，拦住吴良才找他要人。吴良才说：“阿三在乡里，许书记找他正在写检讨呢！”秋珍说：“他写什么检讨？他凭啥写检讨？他犯了什么法？”吴良才说：“犯什么法，抗税不交犯国法？”秋珍说：“吴乡长，我家猪也卖了，钱也交了，我不差税钱了，你把人还给我。”吴良才说：“写完检讨就回。”秋珍说：“是什么检讨要写七天七夜？你骗我，你们随便抓人关人是违法的，你还人给我。人是你带走的，我只找你要人。”吴良才边说边走，秋珍一把扯住他不放。吴良才甩了几下都没甩脱，这时他歇尽全力猛地一推，将秋珍摔到地上。秋珍嗷嗷直叫：“吴乡长打人了，救命呀！”吴良才怒气冲冲地吼道：“反了，把她抓起来。”两个警察上前将秋珍从地上拖起来上了手铐。秋珍就猪嚎似的喊：“土匪抓人了！王八蛋，你们凭什么抓人？”我正纳闷饶记者咋还没来呢？我不由自主地朝村口望去，远远就看见有辆越野吉普车停在山道口上，却没有看到人。我见状忍不住上前制止他们铐人。吴良才说：“你别狗咬破蓑衣——多管闲事，有本事你再把记者叫来呀！”我气愤地说：“你才是狗哩！人总得讲点道理，税费交了还不放人，你说你们还讲不讲理？”吴良才眼睛瞪得卵子圆，说：“老徐，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你长谁的志气？助谁的威风？你再啰嗦我连你也铐了。”我说：“铐呀，你铐呀！”吴良才对警察说：“把他一起铐走。”这时围观的人一齐涌上来将我护住，吼叫道：“不许铐人，凭什么铐人？”
就在这时饶记者突然出现了，她后面跟着一个男记者，手里捏着照像机。饶记者走到吴良才面前问：“你大概就是吴乡长？”吴良长望了望来人问：“你们找我？”饶记者从身上掏出记者证给吴良才看，并说：“我们是《楚南晚报》的记者，你能接受我们的采访吗？”吴良才脸色陡变，由红转白，又由白变黑，说：“你们想干什么？”饶记者说：“我们想采访你几个问题。你们铐人有执法证吗？”吴良才急了，说：“我没空接受你们的采访。”他见一个记者举着照像机对准他，忙伸手去遮镜头，并说：“你们想干什么？不许拍。再拍我可就不客气。”照像记者只好放下照像机。吴良才说完对他手下的人说：“把大妈放了。走，我们到筲箕坪去。”他们一行人灰溜溜地走了。
吴良才一行走后，饶记者找到了我。她说她是麦穗介绍来的。我一听说是麦穗介绍来的，忙带他们到家喝茶。村民们纷纷涌到我家，堂屋挤得满满的密不透风，光亮也挡住了。饶记者看到屋里一下进来这么多人，对我说：“到外面院子去吧！”我说：“行。”我一吆喝满屋的人就又退出门外，将两个记者围个严严实实。饶记者问：“听说现在农民的负担重，大家说说看，重到啥程度？”
徐纯典说：“我老弟外出打工去了，他把责任田地交给我种，我去年一共种了二十多亩，不仅没赚到钱，还倒贴了1500块。粮食收起来了，送到粮管所，国家每百斤保护价55块，狗日的粮管所收购时每百斤只给35块。秧刚栽下去，干部就来收钱，一亩田地提留一百八十多块。田里正缺肥，把钱花在买肥料上了，要求干部迟几天，他们不答应。不交钱就抓人，还关人、打人、罚跪。记者同志，我算笔账你听。一亩水田在我们这里你干死干活一年下来，了不起收800斤谷，按每百斤35块计算就是245块钱。需要多少投资呢，种子12斤36块，化肥2包60块，农药1瓶10块，租牛2天40块，脱粒1天15块，还要交三提五统和这费那费165块……这样全部加起来就是346块，每亩亏101块。种得越多亏得越多。你说这庄稼还有么事种头？这农民还有人当吗？咱农民有家不能归，一半以上的青壮年长年在外谋生，上有老不能尽孝，下有孩子不能培养成才。现在的乡干部不把农民当人看，农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啥意思？”
金桃接着说，她诉说了友智叔因支书违法带走组里的耕地，上访告状被打残了腿，至今破不了案的悲惨经过。秋珍也诉说了瘌痢头阿三因与征收队的人顶撞了几句被抓去关起来了，卖锅砸铁把所欠税费全交了，还不放人的事。桂花跑回家一趟，手里拿着一个本子。她等金桃一停下来就迫不及待地抢着说：“记者同志，现在老百姓有冤无处申，有苦无处诉啊！我们就向你们申诉。”然后她将三份证据交给饶记者，一边让饶记者翻看，一边哭诉着。三份证据，一份是盖有白沙乡人民政府大印的“农民负担税费卡” ，卡上承包耕地的亩数明显有改动的痕迹，而且一改再改，由最初的6.47亩，改成6.85亩，涂抹了之后又写成6.87亩。涂改承担田地亩数的目的，不言而喻是为了提高农业税、农林特产税、耕地占用税，以及其他各项应缴的税金。至于卡上填写的村提留和乡统筹费的数字，更是叫人摸不着头脑，十四项应负费用钱款数字十分具体，但其中的依据是什么？为什么要村民缴这么多？谁也说不清。总之，十四项钱款加起来应是93．1元，合计栏里也是这么写的，却不知为什么又用红笔扛掉，改写成91.56元。看上去越改收的钱越少了，而且收款人还在这份收据的空白处写上一行醒目的大字：依此据为准，其它单据作废。然而富于讽剌意味的是，桂花提供的又一张年度缴款通知单，无疑应该被看作是作废的“其它单据”，通知夏季必须缴纳的竟是184.01元。一份税费卡，两本不同的账，一本是要村民如数交纳的，一分钱不能少；一本是写在纸上专门给上边来检查用的。
人们争先恐后地诉说着，饶记者静静地听着，手中的笔在本子上沙沙沙地响着，心里十分沉重。快吃中饭的时候饶记者他们要走，我留他们吃饭，他们坚决不肯。走的时候他们让毛球带他们去派出所看瘌痢头阿三，毛球非拉上我去不可。饶记者就邀我一起去，还说中午接我们吃饭。我和毛球就挤到他们的车上去了。汽车开到派出所，在办公室找到了值班的李副所长。饶记者亮出了记者证，要求了解一下瘌痢头阿三被关的有关情况，当即被李副所长拒绝了，说这是机密你们无权过问。饶记者提出想见瘌痢头阿三一面。李副所长说他要请示一下。说完客气地让他们坐，自己用手机到门外打电话去了。李副所长打完电话进来，说孙所长马上回来，让他们坐等一会儿。李副所长说完又匆匆出去了。饶记者没有坐，约男记者到外面转转。我偷偷告诉饶记者关瘌痢头阿三地下室的方位，就和毛球坐在办公室没动。饶记者两人佯装欣赏派出所内的绿化，边走边说，很快插到后院去了。
不大一会儿，许琳琳带着孙所长急匆匆地赶来。李副所长问我：“记者哪去了？”我骗他说：“不知道。”许琳琳对李副所长发火了，说：“你咋不给我盯着。这些个记者成事不足，戳漏还好，我们得罪不起啊！还不派人去找。”孙所长就让一个警察找去了。许琳琳沉思了一会儿问：“你们看没看他们的证件？”李副所长说:“看了他们的证件。”许琳琳说：“证件也有假！”出去的警察急匆匆跑回来说：“他们在后院呢！”许琳琳听后立即带人去派出所后院，就看见一个男记者在拍镜头，饶记者正和一个被关的人闲聊。许琳琳气急败坏冲上前去厉声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孙所长忙上前向两位记者介绍：“这是白沙乡党委许书记。”
饶记者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许琳琳，说：“我们是《楚南晚报》的记者。”边说边掏出记者证给许琳琳看。许琳琳接过记者证捏在手上并不看，然后对男记者说：“你的证件呢？”男记者说：“有。”边说边掏出记者证给许琳琳。许琳琳接过记者证交给孙所长说：“孙所长，你拿去查实一下，现在冒充记者行骗的大有人在。”孙所长接过记者证转身走了。许琳琳说：“你们跟我来。”两个记者跟着许琳琳到了派出所会议室。
我和毛球站在会议室的窗外看热闹。正在这时从派出所大门走进两个人，两个人都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其中一个我觉得好面熟啊！我想起来了，是赵宝成书记。他们走过来了，赵宝成也认出我来了，向我招手。我跑过去紧紧握住他的手。赵宝成对我说：“土地呀，我去蚌壳岭找你去了，说你和饶记者到乡派出所救人来了，我就赶了过来。想助你一臂之力，也想了解了解农民的生活情况。最近我们市老促会的几个老干部搞一个农民负担情况调查，你们组也是我们的一个调查点。”我说：“赵书记，你来得正好，这里正演一场戏呢，你来看看。我带着两个老干部走过去站在窗子傍听。我说：“赵书记，你进去吧！”赵宝成用手做了个手势，轻轻对我说：“不能进去，进去戏就不好看了。”我点了点头。
许琳琳脸上挤出些许笑容，说：“两位记者请坐。”两位记者便坐在沙发上。端午前夕的气温越过30度了，两位记者忙活了一上午，人也累了，口也喝了，额头上冒出了汗。许琳琳也没说让人倒茶给他们喝。她说：“现在记者多如牛毛，核实一下你们的证件，既是对我们负责，也是对你们负责。请两位莫见怪。”一会儿孙所长走进来和许琳琳耳语了几句之后，孙所长就把记者证还给了两个记者。许琳琳这才分咐人给两位记者倒茶。茶到手后，男记者咕咚咕咚一口就喝完了。许琳琳清了清喉咙说：“两位记者是我们白沙乡接都接不到的客。请问两个记者哪位是领导？”饶记者忙说：“我们两个人没有一个是领导，我们是自己出来的。”许琳琳愣了一下说：“这么说你们不是领导安排来的？”饶记者说：“是的，我们是从九宫山下来，沿途做些专题调查。”许琳琳问：“今天主要了解哪方面的情况？”饶记者说：“了解农民负担方面的情况。”许琳琳问：“发现了哪些问题吗？”饶记者说：“我们发现农民的负担太重，不堪重负，有些收税费的做法过了头，甚至是违法的。”许琳琳问：“你说说看。”饶记者说：“收费存在两本账，农民负担税费卡是对外的，比较合理。可你们还有一份收费通知比税费卡上多出许多。再就是收费方法不对，农民没钱交就牵猪羊、抬家俱、撸房瓦。这还不说，还不动任何手续抓人、关人，这是违法行为，应该立即制止。”
这时许琳琳脸上突然乌云密布，说：“记者女士，感谢你们来挑剌。我不知道你们是站在哪个立场上讲话，农村的大好形势你们看不到，尽找一些阴暗面。你们和资本主义国家的记者有什么两样？今天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一是把你们的笔记本留下来，二是把拍下的照片全部消掉，否则你们一个也别想出去。在我的地盘上谁也别想胡作非为。”饶记者没想到女书记竟这样霸道，反唇相讥：“书记大人，恐怕你还没有这个资格和权力吧！”这一下激怒了许琳琳，她冷冷一笑反问道：“我没有这个资格和权力？”然后转身对李副所长说：“李所长，把他们的笔记本、摄影机、手机全收上来检查。我就不信我没有这个资格和权力。”李副所长迟疑了一下。许琳琳不耐烦地说：“还愣着干什么？出什么事我兜着。”饶记者不止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有的地方还大打出手。此时她泰然自若，说：“书记大人，你这么做也是违法的。”许琳琳没有理睬她，李副所长遵令行事。男记者不情愿地把照像机交出去了，一再叮嘱别把机弄坏了，别把其它资料消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