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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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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决定是头一天做出的。她一个人呆在家里没事,就看着墙上的挂历,数算儿子白吕还有几天回来。儿子在邻乡中学当老师,带了个毕业班,平时很少有时间回家,所以吕中贞就盼望寒假中母子的团聚。她看看挂历,这天是十九。看过一眼,这个数字突然把她的思路从儿子的归期扯向了一个更为旷远迷蒙的时段:十九年。
     
       不错,她已算过多次,是十九年了。
     
       十九年的跌落。十九年的煎熬。十九年的苦盼。
     
       一辈子没有几个十九年。吕中贞想,我这一生中,怎么会有这样的十九年呢?
     
       她也明白,这与三十年前的那场运动有关。她的生命轨道,就是从那个时候被改变的。她身不由己地,迷迷糊糊地,被政治风暴和一个叫穆逸志的人裹挟而去,直上云端。
     
       而后就是跌落,就是煎熬,就是苦盼。
     
       “爬得高,跌得重”。吕中贞用自己的遭遇生动地诠释了这句官场名言。十九年前,当她被撤销一切职务领着私生子回家的时候,那真是把雷公山举到面前也遮不住她的满脸羞愧!在墩庄下车后,她领着儿子磨磨蹭蹭,直到天擦黑了才敢走近支吕官庄。来到村头,看到祖坟地里暮霭沉沉,想起村人关于青烟的种种说法,她更感到了从云端跌落的痛楚。她扯着儿子的手,一步步走向墓地深处,走到了爹娘的坟前。还没等跪下,她已是泪流满面。儿子看看她不解地问:“娘你哭啥?”吕中贞说:“这里埋的是你姥爷你姥娘,咱们叩头吧。”
     
       叩罢,儿子说道:“娘,你说我爹死了,他也埋在这里吗?”
     
       吕中贞向儿子,同时也向躺在面前的爹娘,向支吕官庄全村人解释:“听着,你爹姓白,在牤牛山的黑石岭当兵。你刚生下来,他就叫‘五大’的人打死了,部队把他的尸首送回了广西老家……”
     
       摸黑回到村里,来到自家门前,吕中贞掏出多年没用过的钥匙想去开锁,不料却被蜘蛛网蒙了个满脸。她看看儿子饥渴劳累的模样,便收回钥匙,择净脸上的蛛丝,决定先去二咣咣家住一个晚上。
     
       二咣咣虽然是经多见广,但还是对吕中贞母子的突然出现感到惊讶。听吕中贞羞羞惭惭讲了原由,他才点着头说:“侄女,回来就回来罢!你看看戏里书里,人在外头当官,当到再大,再老,也有还乡的那一天!是吧?”
     
       他让老婆拿来煎饼让吕中贞母子吃着,自己蹲在旁边抽了一袋烟,然后问:“中贞,你回来的事,支明禄知不知道?”吕中贞说:“不知道。”二咣咣说:“得跟他说一声。他是大队书记,不知道这事还行?你娘儿俩得吃饭呀!”这时,吕中贞才得知,支明铎已经考上了大学,支明禄又掌了支吕官庄的大印。她心里难受,索性放下煎饼不吃了。二咣咣看看她这样子,说:“你不好意思见他,我替你去说。”吕中贞感激地看他一眼:“二叔,麻烦你啦。”
     
       二咣咣去后,很快便回来了。他说,他把吕中贞回来的事告诉了支明禄,支明禄冷笑几声,说了这么一句话:“二咣咣,你问问吕大官人,明天要不要把社员集合起来,请她做个报告?”吕中贞一听,长叹一声道:“他这是要报仇哇!”二咣咣说:“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侄女你别在乎,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到底是当过凤凰,在天上飞过的!别人呢,他一辈子当鸡,到死也没尝过当凤凰的滋味!”吕中贞经他这么一说,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这时,蒿子出人意料地来了。多年没见,两个女人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苍老,看到了让恩怨改造得异样而复杂的眼神。蒿子生硬地笑笑:“听说你回来了,过来看看你。”吕中贞避开她的眼神道:“来看我的笑话呀?”蒿子说:“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本来是对不起你的,有什么资格看你的笑话?”听了这话,吕中贞心里发酸,眼泪就下来了。蒿子上前抓住她的手说:“中贞妹妹,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就把它都忘了吧!咱还跟小时候一样,做一对好姐妹行不行?刚才二叔过去,明禄说了句不中听的话,我怕你难过,就急急忙忙跑来了。你放心,有我在,他不会给你亏吃的。以后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说罢,她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纸烟,抽出一支向吕中贞手里递。见吕中贞不接,她便自己划火点着吸开了,一边吸一边咳嗽。吕中贞瞅着她不无讥讽地说:“烟瘾还不小呢。”蒿子说:“不是那年摊上事,我能学会吸烟?唉!三十多年了,想戒也戒不了了。”说罢,她一手夹着烟卷,一手拉过麦子端详,直夸他长得好看。麦子害羞,一个劲地往墙角里缩,蒿子只好放开他,转身嘱咐二咣咣,让他明天帮吕中贞收拾一下房子。嘱咐完了,她便离开了这儿。
     
       吕中贞在二咣咣家睡下,已经疼了好几天的牙又加倍嚣张起来。她一边忍受着疼痛,一边盘算着今后的日子,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早晨听到队长在街上喊社员上工,她爬起身来对二咣咣说,她要去队里干活。二咣咣说咱们不收拾房子啦?吕中贞说,到晚上吧。我已经是个普通社员了,该上工就得上工呀!二咣咣感慨万端地点点头,给她一把锄头,领她去了街上,跟在了上工的人群后面。看到了她,男女老少都十分惊诧,吕中贞却表情坦然地跟他们打着招呼。到了地头,早在那里干起来的支明禄发现了他,拄着锄柄现出一脸的愕然。吕中贞瞥了他一眼之后,一声不吭地去了地的另一边,把定四垄庄稼,用依然娴熟的动作锄了起来。
     
       收工回村,与二咣咣一家正在吃饭,蒿子又来了。她告诉吕中贞,支明禄让她今天先不要上工,在家等着,他让大队会计称口粮给她母子俩。吕中贞问:“他不是要开社员会,叫我去作报告么?”蒿子拍她一巴掌说:“哎呀,还提那话干啥?他刚才收工回来说,真是服了你啦!”二咣咣高兴地对吕中贞说:“那咱今天就不上工了,快去前边收拾收拾!”这时,蒿子又抚摸着麦子的头说:“对了,我得跟四清他爹说说,叫会计把这孩子的户口落下,叫学校收下这个学生。”吕中贞心下感动,红着眼圈对儿子说:“麦子,快谢谢大姨!”麦子这时也去除了拘谨羞赧,欢快地说道:“谢谢大姨!”
     
       上午,吕中贞母子在二咣咣的帮助下,把自家老宅打扫得干干净净,等大队会计支明钰送来三百斤地瓜干,六十斤麦子,她在中午就让这个院落冒出了炊烟。
     
       下午,蒿子过来,领母子俩去了村后的小学。学校老师问,孩子要插几年级?吕中贞说,孩子没上过学,得从一年级学起。老师惊讶地张大嘴巴:这么大的孩子没上过学,怎么可能?吕中贞叹口气说:他在山里长大,那里没有学校。老师点点头,又问孩子大名叫什么,吕中贞说:白吕。
     
       安排好了孩子,两个女人往回走时,蒿子笑着道:“孩子的爹姓白,是个白面书生吧?”吕中贞心里一慌,但很快镇定下来响亮地回答:“是!脸白得像瓷壶一样!”蒿子摇头叹道:“唉,早早死了,真是可惜!”片刻后她又说:“过一段,叫二咣咣操操心,再给你找一个。”吕中贞急忙摇头道:“不找啦,就这么过吧。”蒿子说:“那怎么行?你又不是七老八十!”
     
       ……然而十九年过去,五十七岁的吕中贞依然单身。如今的吕中贞真是老了。她的头发已经花白,她的脸上皱纹纵横。更难看的是,她的上嘴唇已经出现了一道道竖纹。她对着镜子试过多次,如果说“吕”、“穆”、“鱼”、“区”等需要撮口发音的字眼时,那些竖纹便像碌碡沟似地更加明显。
     
       吕中贞的老,还有一张照片做参照。那照片是一九七三年去大寨参观时与陈永贵握手时的留影。那时她才三十三岁,脸胖胖的,明明净净的,笑起来是那么好看。她在平州当干部时,别人给她照过许多照片,她最珍视的就是这张,所以就让记者给放大了一直好好保存着。撤职回家后不久,她到墩庄买了个大相框,把这张照片挂在了墙上。那时陈永贵还是副总理,所以来串门的人看了无不肃然起敬。感受到他们的反应,吕中贞在心里说:好好地看看吧,我如今我再怎么背时,再怎么落魄,可当年确实是做过凤凰飞在天上的!后来,陈永贵下了台,再后来死了,她也没把这张照片取下,依然让它高悬在墙上展示她昔日的辉煌。
     
       让她无奈的是,照片上的她那么年轻,现实中的她却完全变了。二十多年过去,莫说世事变幻如白云苍狗,就连她的身体也可谓沧海桑田。再没有一月一次的潮汐,再没有欲望引发的海啸。而那一切的一切,原本是为一个男人准备的,可是,她直到今天她已经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女人了,那个男人也没有如约而至。
     
       刚从平州回家的时候,吕中贞知道“揭批查运动”的厉害,老担心穆逸志能不能过去这一关。她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那个人的消息,在心里千遍万遍地祈祷着他的平安。挂在家里的小喇叭虽已破旧不堪,播音员的嗓子像被谁斧子劈过,但她还是认认真真地去听,特别是每天晚上的本省新闻。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都没有她想要的消息。直到一年零三个月了,突然有一条新闻播出:在政坛上消失了多年的省人大召开会议,选举产生了人大常委会,穆逸志是十名副主任之一。吕中贞立马欣喜若狂,同时也为穆逸志在政治运动中化险为夷的能力深深折服。当天夜里,她怀着满腔激动写了一封信,向穆逸志表达祝贺之意,讲她母子回家的情况,最后,便诉说自己对他的思念,问何时能到济南与他生活在一起。信寄走后的第十天,她接到了穆逸志用假名字假地址回的信,信的内容十分简短,中心内容是让她不要随便给她写信。至于她何时到济南的问题,穆逸志在信中答复道:如果条件成熟,他会和她联系的。
     
       信虽然简短,但这像一颗火种,让吕中贞心中的希望一直暗暗燃烧着。她明白“条件成熟”是什么意思。她想,那不就是闻桂香的心脏跳着跳着突然跳不动了吗?跳不动了,像个大桃子一样落下来,那就是成熟。因此,吕中贞便一天天地盼望着那种“成熟”。
     
       想不到的是,“条件成熟”的过程竟是那么漫长!一年过去,不见消息;两年过去,还是不见消息。那时,蒿子和二咣咣等人都为她的婚姻着急,尤其是一九八二年分田单干之后,看到她一个人在地里孤独而艰辛地劳作,他们说:这样怎么行,赶紧找一个吧!二咣咣甚至自作主张,从南乡领来一个很壮实的光棍汉让她留下。但吕中贞却不理不睬,让那人赶快滚蛋。看到吕中贞是这种态度,蒿子与二咣咣都劝她:白吕他爹已经死了,死了的人就不会再活过来,你何苦要为他守一辈子呢!吕中贞听了这话十分难受,就说:求求你们,今后别再操心这事了好不好?蒿子与二咣咣只好说:好好好,俺们再不操心了,你只管一个人受罪吧!
     
       没有了干扰,吕中贞便一门心思地等待济南的消息。在每天必听的广播里,她用心地捕捉每一条与穆逸志有关的新闻:人大开会了,人大领导视察了,人大又做出什么决议了……。在这些新闻中,有的会有“穆逸志”这个名字,她一旦听到了,心里便像三伏天吃下一根冰棍儿,清清爽爽甜甜蜜蜜。就这样,十几年不知不觉过去了。三年前,已经大学毕业当了教师的儿子为消解母亲独自在家的寂寞,用工资给她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这让她有了能看穆逸志影像的机会。那天第一次在电视里看到他,吕中贞一边流泪一边暗暗称奇:十几年过去,他并不显老。那腰杆还是直直的,头发还是黑黑的,尤其是端坐在台上时,那风度,派头,跟从前一模一样。吕中贞想,这真是歌里唱的,“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吕中贞还想,如果条件成熟了,自己与他真地到了一起,不明底细的人还可能以为他们是同年同岁呢!
     
       去年春天省人代会再度召开,吕中贞每天都看会议新闻,每天都在屏幕上欣赏穆逸志那“年轻”的形象。不料,会议到了最后一天搞选举,新的人大常委会领导班子中没有了穆逸志的名字。吕中贞先是吃惊,心想老穆是不是又犯错误了?后来一想,不是犯错误,是老了,退下来了。已经七十多的人了,哪能不退呢?再看看电视上,穆逸志虽然还在台上端坐,可原先的风度与派头荡然无存,变得既苍老又萎颓。就在这一刻,吕中贞心乱如麻泪流满面。
     
       从那以后,穆逸志再没有到电视上露脸,吕中贞便一天比一天焦虑起来。她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老得退了位了,难道条件还没成熟?她想写封信问问,又怕穆逸志已经不上班,接不到信,只好又怏怏作罢。在这一年里,吕中贞曾多次动过念头,想到济南看看穆逸志,当面核实一下条件成熟与否,但又怕贸然闯去会遭他的批评,只好一天天地继续等待。
     
       是支明铎的升迁促使吕中贞下定了去济南的决心。在支明铎升任县纪委书记的消息传遍全村的时候,吕中贞想到了儿子的现状与前途。吕中贞多年来一直认为,她的儿子是非常优秀的。他当年虽然上学晚了几年,但脑瓜儿好使,三年中跳了两级,很快赶上了同龄的孩子。上中学时,他也一直是班里的学习尖子。怪就怪山区中学教学质量太差,结果没能考上名牌大学,只考了个平州师范学院,毕业后不得不当了个农村中学教师。吕中贞本来想,儿子当老师也不错,工资不低,再在同行里找个媳妇,一辈子也能舒舒坦坦地过下去。可没想到,儿子的工资虽然不少,实际上却发不足数儿,而这不足数的工资也总要拖上好几个月再发。找对象更是十分艰难,女教师本来就少,却又一个个把眼睛盯向了城里,对身边的小伙子不屑一顾。想到儿子已经二十七八,吕中贞常常急出一身冷汗。现在,支明铎的再度提拔开启了她的思路。她想,支明铎当年和白吕一样,也是普通的中学教师,就因为省里有人,才改行干了党政,一步步飞黄腾达。他能走这条路,我为啥不让白吕走?他在学校里就已经入了党,生身父亲在省里,这都是多么好的条件!儿子一旦改行当了干部,收入、媳妇都不成问题了,更重要的是还可能像支明铎那样,在官场上走出一条金光大道!想到这里,吕中贞那个懊悔呀,她懊悔自己觉悟得太晚,没能抢在穆逸志下台之前把儿子的事情办了。但她想,虎倒尚有三分威,干部下台也还有“余热”,穆逸志办这件事情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另外,她听支明禄说过,现任山邑县委书记贺铂恰巧是前年从省人大派下来的,那时穆逸志还在位上。现在如果穆逸志发个话,贺书记不会不给老领导面子的。经这么一番分析,吕中贞对儿子改行一事充满了信心。她想:事不宜迟,我快去快回,到儿子放假回来时给他一个惊喜。
     
       第二天一早,吕中贞换上一身新衣服,带了一包山栗子和一包花生米,便在村东公路边上了汽车。
     
       到省城时已是下午四点来钟。吕中贞发现,她十九年没来,省城已经高楼林立,远不是从前的样子了。她几经打听,终于在下班前找到了省人大。门卫问她找谁,她说找穆逸志主任,我是他的老部下,从山邑县来的。门卫说,他已经退下来不上班了。吕中贞说,我知道他已经退了,你告诉我他的家庭住址好吗?门卫说,他现在不在家里,住在省立医院高干病房。吕中贞吃了一惊,问道:他病了?什么病?门卫说:听说是胰腺癌。吕中贞瞪大两眼,脑子里一下子蹦出两个字来:完了……
     
       吕中贞离开这里,在马路边蹲了半天,洒下一大片眼泪,才又坐上公交车,去了省立医院。找到高干病房,护士把她带到了穆逸志住的那间。吕中贞进去后,冲着病床仔细看了看,才认出那儿躺着的就是穆逸志。想不到,他现在已经病得变了形,黄焦腊气,干干瘪瘪。他好像正睡着,闭着眼一动不动。旁边站着的一个中年男人冲吕中贞点点头,递了张凳子给她。吕中贞放下手里的东西刚要落座,忽听床上的人用十分虚弱的声音叫道:“小吕!”吕中贞转身一看,立即扑到床前,抓住穆逸志的手哭了起来。这时,穆逸志的眼里也滚下了浑浊的老泪。
     
       正哭着,护士用托盘送晚饭来了。穆逸志对那个中年人说:“你今天晚上回家吃吧,这饭我跟小吕吃。”中年人说:“好吧。那我和素兰什么时候再过来?”穆逸志说:“不用太早,九点吧。”中年人点点头,又向吕中贞笑一笑,便走了病房。吕中贞问这人是谁,穆逸志说是他的二女婿。
     
       这时,吕中贞又哭。哭过一阵,便问穆逸志是什么时候得了病。穆逸志说:“三个月以前查出的。”吕中贞说:“怎么会得这种病呢!”穆逸志愤愤地说:“还不是叫那些势利小人气的!咳,老子在位的时候,他们毕恭毕敬,像狗一样地跑前跑后;可老子一旦退下来,他们就成了狼,翻脸无情,不理不睬!我奶奶……”吕中贞便明白了,穆逸志得的其实是心病,是对退下来不适应,受不了,生生憋出来的。她叹口气想,你这样干到老来退休,其实已经很体面了。哪像我当初,正干得起劲,叫人家一棍子砸回家去,那是什么滋味?
     
       这时,穆逸志看着吕中贞,问她这些年怎么样。吕中贞流泪道:“怎么样?你想我能怎么样?”接着,她就开始哭诉这十九年所经受的煎熬。穆逸志一边听一边流泪,握紧吕中贞的手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你真地等我。”吕中贞气恼地将手抽回,说:“你答应过的嘛,我怎能不等?”穆逸志摇着头道:“唉,条件一直不成熟。原来想她不会活多大年纪,没料到她一次次犯病,一次次又好起来……”吕中贞摆摆手道:“哎呀,别说这事了,现在已经是什么时候啦?”
     
       穆逸志这时又问,牤牛山里当年抚养孩子的那两口子现在怎么样,吕中贞伤感地说,已经死了。前些年,她曾领孩子去看过三四趟,可是没想到在白吕考上大学那年再去,那里已经是人去屋空了。到附近村里打听一下,原来那朱家夫妇都已死去,他们的孩子也搬到山外去住了。穆逸志感叹道为:“唉,那些年真是多亏他们!”
     
       接着,吕中贞便说起了儿子。穆逸志吕中贞说出儿子的名字,问道:“白吕?为什么叫他姓白?”吕中贞嗔他一眼:“你连这都猜不出来?不是从你老穆身上分出来的吗?”穆逸志叹口气道:“对对对,‘穆’字上是有个‘白’,亏你想得出来。唉,留下个孽种,长了这么大,我还没见过呢。我……对不起他呀!”
     
       吕中贞说:“你写封信给俺县贺书记吧。让他给白吕调调行,也算你关照了儿子一回。”
     
       穆逸志说:“我写,我写。小贺在人大干过多年,基本上是我培养起来的,他下去任职锻炼,也是征求过我的意见的。我写封信给他,他肯定会给办……中贞,你扶我起来。”
     
       在吕中贞的扶持下,穆逸志坐起身,摸过桌头柜上的纸笔,倚着床头吃力地写了起来。写罢,又用省人大的专用信封装好,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吕中贞扶他躺下,便将那封信像宝贝一样在身上藏好。
     
       吕中贞看到穆逸志呼吸平稳了一些,再看看旁边已经凉了的饭菜,便要喂给他吃。穆逸志点点头,便张开嘴,承接了吕中贞夹给他的一口菜。吕中贞收回筷子,看着穆逸志瘪着嘴咀嚼的样子,突然泪水横飞!穆逸志看见了,停止咀嚼问道:“中贞,你怎么啦?”吕中贞耸动着两肩哭道:“二十年前在平州的时候,我就整天瞎想,想着有一天你老了,我就一口口喂给你吃。没想到,今天我在这医院里喂你……”穆逸志听了这话,眼泪也再次涌出。他将口里的菜咽下,抓过吕中贞的手,一下下抚摸着。吕中贞这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索性将筷子一放,扑到穆逸志的身上痛哭起来。她感觉到,穆逸志将一只手放到她的头上,一边剧颤一边摸她的头发。接着,这只手又到了她的脖子上,到了她的颏下。在那儿稍作停留,这手便伸进她的领口,猛地攥住了她的左乳。吕中贞感到疼痛,“啊”地叫了一声,那手便一下子松开了。吕中贞后悔自己的喊叫阻止了她多年来一直盼望的温存,便伏在那里等待着穆逸志的再次行动,不料,她脸下的那个身体连同插进她领口的那只手都在簌簌发抖,且渐轻渐弱。她感到奇怪,便抬起头去穆逸志的脸,结果看到那张刚刚被她喂过的嘴竟成了一个血的涌泉!她心慌地叫道:“老穆!老穆!”可是穆逸志不答腔,继续往嘴边吐着血沫。吕中贞跑到走廊里叫来大夫,大夫过来听听穆逸志的心脏,再扒开他的眼皮看看,对跟来的护士说:“不行了。”吕中贞一听,再次扑上穆逸志的身体大恸。
     
       这时,有个女护士一边擦拭穆逸志脸上的血一边跟吕中贞说:“别哭了,快去叫别人来吧。”吕中贞流着泪道:“我不知道他家住在哪里。”女护士问:“不知道?你是他什么人?”吕中贞说:“我是他的老部下。同志麻烦你,你快打电话给他家里人吧!”女护士便匆匆走了出去。
     
       半个小时后,穆逸志的二女婿连同五六个人来了。吕中贞认出,其中一个胖胖的老女人便是穆逸志的老伴闻桂香。这时,几个儿女模样的人扑到床前哭喊,闻桂香却和她的二女婿用敌视的目光去看吕中贞。二女婿说:“我爸本来好好的,可我刚离开这里一个小时就出了事,你要讲清楚!”吕中贞有口难辩,只管愣愣地摇头。闻桂香却向二女婿挥挥手道:“你别管这事,我来问她!”说罢,就扯着吕中贞的袖子去了门外。
     
       在走廊尽头站定,闻桂香恶狠狠地瞅着吕中贞说:“吕中贞,你滚回老家这么多年了,跟老穆还没断呢?”
     
       原来闻桂香早已知道她和穆逸志的关系。吕中贞窘迫万分,不知说什么好了。
     
       接着,闻桂香又牵起吕中贞的手,放在自己胖胖的胸脯上。隔着衣服,吕中贞能感觉到那怦怦的心跳。闻桂香将吕中贞的手一扔,冷笑道:“没想到吧?我这心脏偏不以你和老穆的意志为转移,照样顽强地跳动着!你空等了吧?你失望了吧?”
     
       吕中贞受不了闻桂香的这种进逼与嘲弄,便扭头瞅着病房说:“大嫂,以前我是对不住你,可现在老穆已经不行了,咱们快去看看他吧!”
     
       闻桂香指着她的鼻子说:“还看老穆?你死了心吧!你快给我滚!你记住,明天的遗体告别仪式上,绝对不准出现你的影子!你如果不听话,我决不客气!”
     
       吕中贞只好说:“好,我走,这就走。”说罢,她转身就跑下了楼梯。
     
       到了院子里,吕中贞回身面向穆逸志住的那间病房,哭着说道:“老穆,我不能送你了,你原谅吧!”接着,她双膝跪倒,叩一个头,然后洒一路眼泪走出了省立医院。
     
       济南的夜晚,斑斓而又喧嚣。望着这从前从没见过的街景,吕中贞神思恍惚,像在作梦。她在街边袖着手慢慢走着,任由腊月的寒风把她的花白头发吹得蓬蓬乱乱。她记得,二十年前,在这个城市,她曾与穆逸志有过许多次幽会,地点在五六处宾馆。现在,她想将这些地方一一找到,对刚刚死去的那人,对她自己,来上一次最后的凭吊。
     
       然而,这省城的变化太大了,她在街上转来转去,看了无数家宾馆,但哪一家也不是她记忆中的。此时已经半夜,街上行人与车辆十分稀少,吕中贞在街上呆呆地站立一会儿,忽然想起,还有一家很大很大的宾馆建在城外,她当年曾多次住过。那宾馆建在有名的千佛山下,只要冲着那座山去,就一定会找到的。
     
       她向一个行人问清千佛山所在的方向,便向那儿走去了。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她果然看见了耸立在月光下黑黝黝的山影。再往前走,那个宾馆就出现在她的眼前了。她知道自己现在是进不去的,便隔着马路站定,远远地看着里边的一座座楼房、一丛丛树木。她记得,有三四回吧,她开会住在这里,是那般急切地邀穆逸志前来相聚。但穆逸志总是在电话里迟迟疑疑,总要让她费好多口舌才能让他动身。有一回,他总算答应了,于是她便万分激动地等,浑身颤抖着等。可是一直等到半夜,那房门却始终没有人敲响。第二天她打去电话问原因,穆逸志却说:“我怕叫人看见了,坏了大事……”
     
       大事,大事!现在吕中贞终于明白了:穆逸志这些年来根本就没把她放在心上,他心里装的只有做官,只有提拔。自己是一门心思地苦等苦盼,可在他说却是不痛不痒无足轻重!
     
       唉,我这一辈子,算个啥呢?世上的男人千千万,竟没有一个人能在心里装着我!
     
       吕中贞大泪滂沱,倚着一棵树干哭个不止。
     
       后来,是远处有人唰啦唰啦扫街的声音让她醒过神来。她抬头一看,原来天已蒙蒙亮了。
     
       吕中贞此时决定,马上动身回家,离开这块伤心之地。她擦擦眼泪,弓腰袖手,向远处的一个公交车站牌走去。坐上一辆早班车,来到长途汽车站,她买一碗米粥喝下,便坐上了去山邑县的班车。一路上伤感一阵,昏睡一阵,回到支吕官庄已是傍晚。
     
       蹀蹀躞躞走进村去,忽见自己的家门敞着。她想:难道昨天走的时候忘记了锁门?等她疑疑惑惑走过去,却见儿子白吕正在院里擦洗自行车。吕中贞心里涌上一阵喜悦,说道:“白吕来家啦?放假啦?”白吕抬头一看,站起身说:“放假啦,我也是刚刚进门。娘你到哪里去啦?”吕中贞向院门外瞅一眼:“走,到屋里说去。”白吕笑道:“哟,还有秘密呀?”
     
       进屋后,白吕给娘倒上一碗水,说:“看你累成这样,是出远门了。”吕中贞喝下几大口才说:“是,我去了一趟济南。”白吕问:“大老远的,你去那里干什么?”吕中贞深情地瞅着儿子道:“还不是为了你?”接着,她就讲了支明铎的乔迁,讲了她去济南的经过。她的讲叙,当然要删掉不便向儿子讲的一些内容,但讲到“穆主任”临咽气前写那封推荐信的情节,她实在控制不住感情,呜呜咽咽,好半天没有停止。
     
       奇怪的是,白吕并没有被母亲的苦心和穆主任的壮举所打动。他抱着膀子坐在那里,脸上毫无表情。等吕中贞终于哭罢,从兜里掏出那封信的时候,他竟然皱起了眉头。吕中贞一边向儿子递一边说:“明天你就拿这信找贺书记去,让他赶紧给你办了。”白吕接过去,抽出信来匆匆看过,而后对吕中贞说:“娘,你为我这么操心我很感激,可我不需要这封信。”说罢,他就“哧哧”几下,把信撕得粉碎。
     
       吕中贞让儿子的举动惊呆了。她看看地上的纸片,瞪着眼喊道:“你疯啦?这样的信,多少人想要都要不到,你倒把它撕了!”
     
       白吕说:“我就是要撕!我讨厌这种做法!现在,教师改行,干部提拔,都是千方百计托关系,找靠山,或者就是赤裸裸的现金交易,这太不正常了,太叫人恶心了!我决不走这个路子!”
     
       吕中贞说:“你不走这个路子怎么办?就这样到老干个小老师儿,当穷鬼,打光棍?”
     
       白吕说:“我就是一辈子当穷鬼,打光棍,也决不用这种不光彩的法子。”
     
       吕中贞说:“怎么是不光彩?从前,现在,不都是这个样子吗?你没听说过‘朝里有人好做官’这话?”
     
       白吕说:“娘,你是尝过‘朝中有人’的甜头,当年还当上了地级干部。可你没想想,你要文化没文化,要领导经验没领导经验,凭什么就做那么大的官?大家服吗?全地区几百万人承认你吗?告诉你,人家是不服的,不承认的!娘,我为你的那段历史感到羞耻!”
     
       吕中贞被这些话一下子击倒了。她先是愣愣地瞅了儿子片刻,而后往膝盖上一趴,埋头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见娘的哭声变小,白吕瞅着墙上娘与陈永贵的合影又说:“当然,那个时代就是那个样子,也怨不得你一个。但是,在今天,中国已经大踏步向现代化迈进了,干部选拔也必须换换法子,实行公开化,公正化,制度化,再不能只凭人情关系,只靠暗箱操作。”
     
       吕中贞抬起头说:“你说的办法好是好,可上级不实行,你能怎么样?”
     
       白吕说:“不,这方面的改革已经开始了,公开招考国家公务员就是其中一条。娘我告诉你,到三月份咱省就招考一批,我打算报名去。”
     
       吕中贞听了这个消息喜忧参半。她吧嗒一下嘴,说:“走这路子当然好,可你行吗?”
     
       白吕说:“参与这种公开竞争,就是失败了心里也服气。娘你放心,在寒假里我好好地准备一下,是有希望的。”
     
       吕中贞只好点头道:“那你就准备吧,娘盼着你能考上!”
     
       儿子又出去擦车去了,吕中贞看着地上的那些碎纸片,呆了好大一会儿,然后一边拣,一边小声唠叨:“老穆,你该当爹的时候不愿当,等到愿当了,人家又不领情,你看这是啥事儿?唉,儿子的模样跟你差不多,脑袋瓜怎么就长得跟你不一样呢?”
     
       这天夜间,吕中贞发起了高烧,害起了牙疼。第二天白吕发现了,急忙请本村医生来给她打了几瓶点滴。之后,吕中贞的烧是退了,但牙疼还在持续。三天后,她的牙又掉了一颗。
     
       吕中贞按照她坚持了大半辈子的做法,把这颗牙又收藏了起来。这时她对着镜子张口照照,发现她的好牙已经所剩无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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