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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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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次思想活动的内容以前虽然在头脑里转悠过,但都是零乱而琐碎,肤浅而模糊。今天夜间他突然感觉到已经变得清彻而澄明起来。
     
       许景行思考的主要问题是:毛主席到底为什么要发动这场文化大革命。
     
       他的结论是:第一,稳定江山;第二,整治人心。
     
       对第一条结论,许景行此前已经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因为中央的“五·一六”通知说了:“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要夺取政权,由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们识破了,有些则还没有被识破,有些正在受到我们信用,被培养为我们的接班人,例如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他们现正睡在我们的身旁,各级党委必须充分认识这一点。”许景行想:谁是赫鲁晓夫式的人物?咱们起先不知道,“文革”开始后不久就知道了,那就是刘少奇、邓小平。这俩人到底是不是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不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咱们老百姓不能断定,因为咱不太了解人家。可是现在中央说他是,他可能就真的是了。如果真的是,那可不得了,“毛、刘、周、朱、陈、林、邓”,中央常委七个人有两个是反革命,这还不危险么?“有些正在受到我们信用,被培养为我们的接班人”,这人就是刘少奇了。听说刘少奇这人不简单,学问大得很,好像毛主席还说过这样的话: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也不知这事真不真。你想,如果刘少奇跟毛主席不一心,毛主席的江山还能稳了?想想古书上说的,老戏里唱的,哪一朝天子夺了江山都要想方设法守住,毛主席当然也要这样办。那么,刘少奇邓小平这二人就是找死了……可是,许景行一直想不通的是,中国怎么一下子出了那么多赫鲁晓夫:中央里一大群,连那些开国元勋、毛主席的老伙计们都是,下边省里、地区里、县里、公社都有,连大队里也不干净!许景行心想,省地县三级头头咱不清楚,说不准,可是对柳镇公社的社长孙大胡子咱是知道的。他从小给地主放牛,是共产党毛主席救了他,让他翻身当了干部,他怎么能反党反毛主席呢?想想他当干部的二十多年,除了爱组织妇女搞活动,除了五八年搞大跃进有些过火,真正的坏事并没有做。即使有坏心,他也没有坏迹,如果论心不论迹,他应该算个好人,可是现在却叫红卫兵毫不留情地打倒了。再说到律条村,如果从我记事以来找君子的话,第一个是嗣父许正芝,第二个就是老书记许正春。结果许合印贴他的大字报,把他逼走了。还有,我这个大队长,是从心底里拥护共产党拥护毛主席的,而且也没做过坏事,许合印照样贴大字报泼脏水……那些日子咱真不明白,一千个不明白,一万个不明白。
     
       不过,现在许景行想明白了。正像捉鱼不可避免地要搅浑一汪水一样,文化大革命刚开始也必然会把一些事情弄得乱套。现在刘少奇、邓小平已经打倒,文化大革命已经一年半了,浑水会慢慢变清。不是这样吗?你看,从省到县的革命委员会都逐步调整了,造反头头越来越少,原来的干部越来越多。县委的冷书记虽然有坐沙发吹电扇的腐化行为,三个月前又进了领导班子负责抓生产,“四大”头头却因为搞武斗被清除了出去。在柳镇,自从驻军首长被停职调离,担任公社革委主任的“总指”头头也是大势已去,不久前县革委来人找他谈话,让他到平夼中学当了个副校长,而公社革委主任则由孙大胡子担任。
     
       想到这些,许景行认为,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第一个目的已经实现。因为他的对手已经倒台,而他本人的威望现在已经无人能比,他的地位谁也无法动摇。用老辈人的话说,毛主席坐稳了龙墩。
     
       那么,第一个目的实现之后,便应该在第二个目的上下功夫了。这是许景行蹲在这个雪夜里思考的最大与最新收获。“千古圣贤只是治心”,他想起了嗣父向他转述的那位明朝贤人吕坤的话。——这大概不算四旧,古人也有对的。有人要打倒孔圣人,可是孔圣人的话在毛主席著作里不是也常常引用么?——治心。自古以来世上最难治的东西就是人心了。‘东海有底,人心没底’,这俗话说得多么正确!管住了人心就管住了一切,治好了人心就治好了社会。人心善了,社会就善;人心稳当了,社会就稳定。毛主席比那些古代圣贤不知高明多么倍,对这点当然更懂。
     
       可是,毛主席实现文化大革命第一个目的的手段,是与第二个目的相矛盾的。你看,呼啦啦都造起反来,谁都想在运动中得到好处,争权争得你死我活,原先狗屁不是的人一夜间也成了大人物。这样,天下的人心一下子张狂了起来。远的不说,就说本村的许合印,一掌上大权心变得多野呀,他不参加生产劳动,用公款买自行车,明目张胆地搞女人,成了什么样子?也是恶有恶报,他把命搭上了。不过,这一个变质者没有了,不等于全国的变质者都没有了,像许合印这么张狂甚至比他更厉害的还大有人在。争权,武斗,在许多地方不是还闹得很凶吗?这是为什么?这难道是毛主席想要的局面?
     
       不是,绝对不是。许景行想,这大概是毛主席与刘少奇等人斗争的策略——你们反对我的不是人多么?我就把老百姓发动起来跟你干,看看到底谁的力量大!老百姓是听毛主席的话的。他们已经体会到了,新社会就是比旧社会好,没有土匪,没有鬼子,当官的也没有恶霸作风。尤其是贫下中农,当年如果不是毛主席共产党分给地,怕是祖祖辈辈要给人当佃户当长工!毛主席是穷人的大恩人,毛主席是老百姓的大救星。因此,谁反对毛主席,谁就遭全中国的老百姓反对。谁想打倒毛主席,谁就会被全中国的老百姓打倒。毛主席看透了这点,就把老百姓动员起来了。毛主席看到这种局面是多么高兴呵,他说:“这个运动规模很大,确实把群众发动起来了”。群众发动起来,他的对手就唏哩哗啦地完了……
     
       取得了这个胜利,现在毛主席开始整治人心了。“斗私、批修”,这话提得多么好哇!人心难治,难就难在人心里“私字”多,遇事光想着自己,没有别人;光想着自己多享福少受苦,时间一长自然而然就“修”了,就忘本了,变质了。所以,就是要狠斗私,狠批修。报上讲了,斗私批修要先学好毛主席著作,真正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而学习毛主席著作,首先要学好《毛主席语录》和“老三篇”。
     
       这两本书许景行早就有了,“老三篇”单行本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公社就发给了他一本,《毛主席语录》这个塑料封皮的小红本则是今年春天公社供销社敲锣打鼓送来的,每户一本,买书的五毛钱由大队一块儿拿。在被罢了官的这段时间里,许景行晚上没有事干,曾反复地阅读这两个小本本。越读,他越觉得毛主席英明伟大;越读,他越觉得毛主席的话句句说到了点子上。
     
       在这个雪夜里,他还突然明白了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毛主席的文章那么多,上级会单单抽出三篇先让人学好。以前,他学习过林彪副主席的一段话:“老三篇,不但战士要学,干部也要学。老三篇,最容易读,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要把老三篇,当作座右铭来学。哪一级都要学。学了就要用,搞好思想革命化。”但这段话并没有让他充分认识学习“老三篇”的重要意义。今天他明白了:这恰恰是为了整治人心。看看吧,《为人民服务》叫人“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叫人学习白求恩“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愚公移山》叫人学习老愚公挖山不止,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也要“争取胜利”。尤其是在第二篇里,毛主席号召大家都要学习白求恩的精神,他说,“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种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这“五个人”加到一块儿是什么?就是古人说的君子呀!
     
       君子,君子。现今的社会里谁是君子?雷锋是,王杰是,焦裕禄也是。最近几年中央树了这些典型让人学习,就是让人要做君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古书上讲过这话。无论什么社会,都要有一些做人的样板,让大家照着学。
     
       不过,现在是新社会,样板的名称改了,不叫君子了。但他们与古时君子是一样的,都是大公无私,舍己为人。对了,现今这种人是有名称的,叫作“活雷锋”。
     
       学习“老三篇”——斗私批修——做毛主席说的“五个人”也就是“活雷锋”。许景行突然看清了毛主席指引的一条金光大道。
     
       这是提升人心的金光大道。这是改变社会的金光大道。
     
       许景行觉得自己突然大彻大悟。
     
       这时,雪已停,天已亮。他万分激动地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腿脚,就去院门后取过扫帚,清扫起院中的积雪。
     
       他弄出的声响将一家人都惊醒了,三口堂屋里,先后走出了他的妻子、大女儿和大儿子。妻女起来后便到锅屋里做饭,抗美则抄起一柄木锨帮爹除雪。他们沿着东边锅屋墙跟开始清扫,将雪一点点堆向了西墙边,培在了那丛竹子周围。一边干着这活,抗美还触景生情,哼唱着从广播里学的为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谱写的歌曲:“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听到儿子的歌唱,许景行心情十分愉悦,将手中的扫帚挥舞得更加有力。
     
       扫完院子,爷儿俩又去扫门外街上。日头出来时,他们扫到了胡同口。这时许景行听见有人喊他,他直起腰一看感到了意外:在街的另一头,一年多没见过面的孙大胡子正踩着厚厚的积雪向他走来。
     
       已经五十二岁的孙大胡子因为重新上台显得意气风发,他坐在许景行的堂屋里,用手不停地摩挲着刮得乌青的双重下巴,神采飞扬地向许景行讲:现在的形势的的确确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并且是越来越好。形势大好的重要标志就是老干部大都解放了,一个个重新走上了领导岗位。孙大胡子充满胜利感地道,操他姥姥,那些小爬虫归根结底是小爬虫,小爬虫归根结底没有好下场。你看“曙光”怎么样?最后“输光”了;“总指”怎么样,“总之”是呜呼哀哉了。柳镇公社的天下还是党的天下,还是革命干部的天下!这真是毛主席诗词里写的,“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今天才正是:沭河岸边红烂漫,柳镇人民笑开颜!
     
       许景行也让孙大胡子的情绪感染了,由衷地随着他笑。
     
       孙大胡子告诉许景行,调整后的公社革委和新成立的党的核心领导小组经过一个来月的努力,基本稳定了全公社形势,下一步就要根据上级的部署,在各大队成立革命委员会和党的核心领导小组,使之成为各大队的正规权力机构,彻底结束农村的无政府局面。具体到律条大队来讲,他早就听说那个许合印胡作非为,早想等成立革委时把他拿下来,没想到他突然死了。这也是他自取灭亡。这也体现了辨证法:物极必反,坏事变好事。他不存在了,律条大队新班子的建立就更加省劲儿了。
     
       接着他郑重地向许景行讲:“我的意见是,由你来挑头组这个班子,你干革委主任兼党的核心领导小组组长。”
     
       许景行不由得一阵心跳。这一段时间里,他看到许合印那么胡搞,早想取而代之出来收拾律条村的局面了。他想过,有这个念头不算有野心,如果唱高调的话,这叫作有共产党员的责任感;不唱高调的话,自己是受一颗良心的驱使。因为,许多年来一直保持良好村风的律条大队,决不能长期容忍许合印这样的孬种瞎折腾!
     
       他也知道,目前全大队有本领能掌大权的人非他莫属。老书记许正春虽然德高望重,但年事已高,况且自从去了沈庄二儿子那里后,由于心中憋闷突然得病瘫在了床上。他与刘二妮、油饼老汉等人去看过几次,老书记莫说手脚动弹不得,连话都不能讲,只是瞅着他的几位老同事流泪。老书记是不行了,那么今天孙主任打算用我,我就不再谦让了。
     
       他点点头道:“好,既然领导这么信任我,我就干!”
     
       孙大胡子满意地笑笑,接着充满感情地说:“老许,咱们能够重新出来工作,应该感谢毛主席呵!如果不是他提出革委会要搞‘三结合’,把咱们老干部考虑进去,重新解放咱们,咱们还是没有出头之日呵!”说着,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贴的毛主席像。
     
       许景行对这话深有同感,也满怀感激之情地向毛主席像看去。这在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在和这位伟人对视。毛主席正无比慈祥、微微笑着看他,那目光一直到达他的心底,让他的心忽悠一动!这张毛主席像是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他从柳镇书店买来的,自从贴到墙上,他曾无数次地去看,但从来还没有今天这种感觉。再仔细去看,他就发现毛主席他老人家好像活生生地在他对面的高处,在俯视着他,在注视着他。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他稍事思考,初步寻到了答案:第一是今天自己在重获组织信任的大喜日子里,对伟大领袖真正有了深厚的感情;第二,是因为这张伟人像的角度——只要在这张画像前,你不管是在正面、在左边还是在右边,你都会发现毛主席一直看着你。
     
       许景行突然明白了这张伟人像的制作者与发行者的良苦用心:就是这种俯视与注视,给人带来了与领袖靠近、亲近的感觉,甚至心与心相交的感觉。
     
       许景行想到这里,又专注地看了一眼毛主席,这时他从毛主席向他注视的目光里,看到了伟大领袖对他这种猜想与感觉的默认。看到这点,许景行的眼眶便湿乎乎的了。
     
       孙大胡子这时从身上掏出纸条与烟末,低头卷好一支“喇叭烟”点火抽着。抽了两口,他又问许景行,这个村领导班子的其他成员怎样配。许景行从主席像那儿收回目光,瞅着天晴之后的一院子灿烂阳光思忖一会儿,讲了这么个意见:让许正春的大儿子许景谷当副主任,让刘二妮、许景霖和油饼老汉任普通成员,他们三人还是分别兼妇女主任、大队会计和贫协主任。
     
       孙大胡子听完后问:“那个许景谷当副主任怎么样?我以前见过他,好像性格挺懦,大伙能服?”
     
       许景行道:“能服。看在他爹的面子上,谁也不会跟他过不去。”
     
       孙大胡子点点头:“这倒是。”
     
       孙大胡子又跟许景行说了一阵别的,然后就走了。
     
       第三天,在田野里的积雪刚开始融化的时候,孙大胡子再一次来到律条村。他在大队部院子里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宣布了公社对律条大队领导班子的任命。全村社员以热烈的掌声表达了对这任命的拥护。
     
       孙大胡子讲完,便让许景行代表新上任的领导班子向群众“表态”。许景行站起来,先讲感谢领导与大伙的信任,接着就表示了当好大队干部的决心。他向社员们做了三点保证:第一,把大队的自行车卖掉,干部出门步行;第二,干部要积极参加劳动,除了开会和有必办的公事,都要到所在的队里干活;第三,决不多吃多占,上边来了人不陪着吃饭,凡是来人吃剩了的,都送给无儿无女的“五保户”许正方老汉。听到这,全体社员的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神色。
     
       在社员大会结束并送走孙大胡子之后,许景行将领导班子成员留下开了一个会。在这个会上,许景行领着大家回顾律条村几十年的历史,认真总结了上几任班子的经验教训。尤其是对许合印的所作所为,他从政治的角度、道德的角度反复做了分析,要大家一定永远牢记在心引以为戒。油饼老汉除了连连点头称是,还从治家这个角度狠狠批评了自己,说自己不会教育儿女,结果让一个贫农后代发展成一个畜生。他表示要郑重召开全村贫下中农会议,自己现身说法,多做自我批评,让每一个贫下中农家庭都接受教训,注意培养好合格的革命接班人。
     
       对一把手许景行的发言,刘二妮和许景霖都谈了自己的见解,一致表示重新进了班子之后要好好干工作,不让上级领导和广大社员失望。年龄整整四十、长了一张大红脸的许景谷果然不擅言辞,只会在别人说话时附合几声“不假”、“就这么办”,再无别的。
     
       接着,许景行就向几位同事讲了他对文化大革命的理解。说到他所猜想的毛主席的两个目的,在场的四个人都在深表认同之后钦佩他的识见不凡。刘二妮连声道:“你说说,俺怎么没想到这些呢?一年多来只看到眼前乱糟糟地像盆糊粥!”
     
       许景行这时提出,新班子上任之后,就要根据毛主席的部署,好好地整治本村人心。他问许景霖大队还有多少钱,许景霖说原先有八百块钱的现金积累,让许合印花掉了大部分,现在还有二百七十一块八毛六。许景行说,那还够用的——全村一百一十三户,一户一张毛主席像;三百二十名青壮年社员,一人一本“老三篇”单行本,总共要二十七八块钱,你明天就到柳镇买来!他还特别嘱咐,买主席像一定要买那种正面的,眼睛直直地瞅着你的。许景霖点头答应着。
     
       散会时已到了晚上。许景霖留在后边锁门,许景行与另外三人先走到了街上。往家走时,许景行与刘二妮要同行一段路。刘二妮瞅瞅夜色朦朦不见近处有人,一把抓住了许景行的手,语气欢快地说:“景行,真没想到咱们还有今天!”
     
       许景行感受到这女人手上的温热与激情,半边身子立刻麻酥酥的。但他还是急忙甩掉她的手,小声说:“甭让人看着!”
     
       刘二妮只好松开他的手离开他。默默走了几步她又说:“到我家里坐坐吧,荣荣到他姥娘家去了。”
     
       许景行马上摇摇头:“不行!就忘了合印跟朱安兰?”
     
       听他说到这,刘二妮猛地站住拍了自己额头一掌。接着,她叹一口气,拐向了通往她家的胡同。
     
       回到家中,一家人正等着他吃饭。玉莲最后端上了一盘炒鸡蛋,特意嘱咐孩子们不要吃。抗美明白了娘的意思,说:“对,是得祝贺俺爹当主任!”许景行心中高兴,瞅瞅老婆,又瞅瞅孩子们,说道:“怎么光给我吃?要吃一块儿吃!”听爹这么讲,社会立即将筷子戳向了那盘鸡蛋。
     
       等上床睡下,许景行又想起刘二妮来。他忍不住猜度,如果接受那女人的邀请去她家里,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我虽然是五十一的人了,可那女人今年才四十出头,身段还像姑娘一样苗条。这么一想,许景行就忍不住激动起来。于是等老婆将四岁的小梗哄睡,他就带着一脑子想像去她身上颠狂了一回。不料后来把小梗惊醒了,这丫头“哇哇”嚷着害怕,非叫娘点灯不可。许景行只好爬回床的另一头,让老婆把灯点上。
     
       当屋里重又变得明亮,小梗与娘喃喃对话时,许景行突然看到了北墙上的毛主席。他看见,老人家的那双眼睛此刻直直地盯住他,似乎洞察了他心中的那份不洁。顿时,一股犯罪感和对老人家的负疚感充满了他的整个身心。他暗暗痛骂自己:你许景行真是个下流鬼,你和许合印其实差不了多少!你呀你呀,你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你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这一夜,许景行一直沉浸在对自己的讨伐之中。同时,他也发现了毛主席像的另一个功能,那就是对人的恶行与恶念的监视。
     
       他想,这种监视一旦被人认真对待了,那就是一种现在的人所缺少的“怕头”,一种必不可少的“怕头”。
     
       他还想,今后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要把自己自觉地置于他老人家的监视之下。这就叫思想觉悟。不光是我一个,我还要让全村人都有这种思想觉悟。人人都有了这份觉悟,律条村的事情就好办了。
     
       冬日里天冷且没有活干,农村开大会一般都放在稍稍暖和一些的白天。律条村发放毛主席像和毛主席著作大会在第二天下午隆重举行,大队部院子里坐满了全村的男女老少。像往常一样,会场大体上是这样的格局:中老年男人在一堆,中老年妇女在一堆,青少年男女挤成一片,另外就是一些小孩在人隙里乱钻乱跑做捣蛋的勾当。
     
       青少年男女在这种场合更愿意显示其蓬蓬勃勃的青春活力。此时他们正在荣荣的带领下唱歌。荣荣这闺女虽然只是小学毕业,可是脑瓜儿特别伶俐,小喇叭里唱过的歌她只要听个一两遍就能学会。她领着大家唱了几首毛主席语录歌,又唱起一首《毛主席著作最伟大》:
     
       人将毛主席著作比太阳,
     
       我说太阳比不上:
     
       太阳上山又下山,
     
       毛主席著作日夜放光芒!
     
       人将毛主席著作比海洋,
     
       我说海洋比不上:
     
       海洋虽大有尽头,
     
       毛主席著作伟大难估量!
     
       由于会唱这首歌的人少,除了抗美等几个青年跟着哼哼,基本上成了荣荣一个人的独唱。她嗓音又细又亮,像一缕清风似的在会场上空老柏树的梢端萦萦绕绕,让大伙都听迷了。唱完一曲,男女老少齐声喊好。连许景行也忍不住向刘二妮道:“荣荣这孩子真行!”刘二妮看到闺女如此招人喜爱,脸上挂上了难以形容的喜悦。
     
       会议开始,许景行先向各家各户发放了主席像和“老三篇”。发完,他让许景霖领读毛主席的三篇文章,大队会计念一句,社员们也念一句。念完一遍,许景行站起来讲了一番话。他根据自己的理解,指明学习“老三篇”的重大意义,要大家都要认真学习,真正用“老三篇”武装头脑,自觉斗私批修,争做新时代的“活雷锋”。他要求,从今天开始进入学习阶段,每个晚上要以小队为单位组织学习,时间为五天。不识字的听别人念,识字的都要读熟,最好是能背下来。
     
       讲完,他想起林副主席关于“老三篇”的那段话广播里唱过,便问荣荣会不会,如果会就教给大伙。荣荣说:“会!”接着就红着脸站起身,一句句教起来。教到“要把老三篇,当作座右铭来学”这句,有人问:“什么是座右铭?”荣荣羞惭地摇头道:“俺不知道。”这时许景行就站起来讲解,座右铭是过去读书人写出来放在座位旁边,叫自己时刻不忘的重要话。像过去我那过继爹,他一辈子敬重古人吕坤,做事都照吕坤说的去做,他就把吕坤讲过的话挑了两句重要的写了挂在书房,那两句是“时时体悉人情,念念持循天理”……刚说到这里,抗美在下边忽然大声说:“爹,那是四旧!”许景行这才意识到在今天的大会上讲嗣父不合适,便连忙点头:“对,抗美说得对,吕坤是四旧。我不讲了,荣荣你再接着教!”
     
       这次会后,一个学习“老三篇”的热潮在律条村迅速掀起。各个生产队的公共场所一般都是牛栏,男女老少每到晚上陆续走进那间堆放牛草的屋子里,在被铡成寸把长的大堆花生秧上盘腿坐着,就着房梁上一盏保险灯的光亮学习起来。由于社员们的文化参差不齐,学习很不好组织:有文化的年轻人读上两遍就骄傲自满,要回家自己用功背诵去;半文盲们学起来磕磕绊绊,好半天念不会一段;而那些纯粹的文盲们听会计念不上一会儿,就哈欠连天索性倒在牛草上打起了呼噜。
     
       许景行晚上到各个生产队的学习地点检查,看到这种情况心中有些焦急。他想这种“放群羊”的学习方法必须改进,做到既能照顾各个层次的社员又能调动起他们的积极性。这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琢磨到半夜,一个新的办法在脑间形成。他想,既然上级提出了学习毛主席著作可以“走捷径”,光学《毛主席语录》和“老三篇”,我为什么不可以为了照顾文盲社员让捷径更捷?上级从毛主席著作里抽出了“老三篇”,我再从“老三篇”里抽出三段最重要的话让社员们先学好行不行?
     
       想到这里,他一骨碌爬起身来,点上灯便摸过了“老三篇”。他对妻子醒后投来的诧异目光不作理会,只将书本“哗哗”地翻来翻去。经过反复地阅读与思考,最后在每一篇里选定了一段。《为人民服务》这篇中,是开头的几句话:“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纪念白求恩》中,则是要做“五个人”的那段。而到了《愚公移山》,则只选了四句十七个字:“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许景行认为,这三段语录基本上可以包含了“老三篇”的主要精神。那么,这三段语录叫作什么名堂好呢?对了,就叫“老三段”吧!
     
       老三段——老三篇。这时,一个崭新的学习方法让许景行想出来了:按内容分为两等六级,让社员们循序渐进背诵,看谁升级升得快。这样开展起竞赛来,肯定能大大促进学习!
     
       第二天他召开大会把这方案一宣布,社员们果然热情大增,到了晚上各人按着自己定的目标努力。每个生产队都制作了学习竞赛表,每人名下都是六个空格。谁达到一个等级便插上一杆小红旗。五天过后,各个生产队到大队一汇总,每个社员起码有了一杆小红旗,而有四杆以上的约占三分之一。最可喜的是,在一等一级的最高处,已经飘扬了两面红旗。这两面红旗的所有者,是抗美和荣荣。
     
       腊月初三这天是个无风无云比较暖和的日子,律条村全体社员又一次在大队部集合。这次开会主要是检阅前段学习成果。许景行将这检查不折不扣地变成了一次竞赛:先背老三段,再背老三篇,看谁能坚持得长久,尤其是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他说完了比赛要求,接着就起个头:“我们的共产党,一、二!”他的话音刚落,满院子的男女老少一起开口背诵起来。
     
       看来大部分人已经能够背下“老三段”,因为大伙的声音基本上很整齐很响亮。
     
       可是到了背诵“老三篇”情况就大不相同了。这恰似一场马拉松赛:开始时许多男女老少一起上路,哇喇哇喇地喊,声音还是齐齐亮亮:“《为人民服务》。一九四四年九月八日。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但只是一两段,等到文章中的“精兵简政”处,就像真正采纳了党外人士李鼎铭先生的意见一样,参加的人很快减少了,剩下的一些精粹分子大多集中在青少年堆里。壮年里头虽然有些喉咙还在发声,但都含混不精,只是跟着瞎哼哼。等到第二篇《纪念白求恩》开始,一些歇了数圈的人又突然加入进来,诵书声骤转响亮:“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但这回他们坚持的时间更短,只是三五句便退下去,让一些年轻人继续跋涉。
     
       在这场竞赛中,大队革委的几名干部的表现各有不同。油饼老汉只背下了“老三段”,到第二轮就没能上场,坐在那里将一张老脸羞得通红,嘴里直嘟哝:“咳,老了就成了老鼠了,日他奶奶的搁爪就忘!”另外四名干部参加了第二轮,但到了“精兵简政”前后,许春谷、刘二妮不得不退了下去。许景霖肚里的文化水多,但也只比他俩多背了一段,到了“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这句就再也接续不下去。
     
       只有许景行一人背完了《为人民服务》,并且将第二篇背了一半。到了这时,仍在追随着青年的年长者只有他一个。大伙对此十分惊讶,人人向他投来了钦佩的目光。
     
       还有一些年轻人继续奋勇前进,已经踏入《愚公移山》的境地。在这会儿人们越来越看出,只有抗美和荣荣两个背得最为扎实。他俩一直声音琅琅,毫不含糊,就像招摇在众人前头的两面旗帜。前进中不断有人掉队,到了这篇文章的后半部分,完全成了他们两个的男女声齐诵。不少人一边听,一边掌着手里的本本对照,看到他俩背的一字不差,不由得啧啧连声。看到孩子这么有出息,许景行与刘二妮忍不住对视了好几次以交流心中的喜悦。
     
       待他们终于跑完全程,许景行站起来对前段学习做了总结,他让大伙继续努力,争取有更多的人能把“老三篇”全都背下。最后,他让荣荣领唱了一遍《学习老三篇》来结束这次会议。
     
       当天下午,许景行接到公社下的通知,要他第二天到柳镇开各大队革委主任会议。第二天他早早去了,原来是公社革委开会布置春节前的一些工作。这些工作主要有进一步掀起学习毛主席著作热潮、继续消除派性、发放好救济款、搞好拥军优属等等。最后,孙大胡子讲了另一件事情:为了让毛泽东思想进一步深入人心,公社决定成立一支文艺宣传队,让每村出一名文艺活跃分子,而且要赶快物色好,三天内到公社报到。
     
       听到这项决定,一些大队干部在下边窃窃私语:喏喏喏,孙大胡子的老爱好又来啦!什么宣传毛泽东思想,还不是找一些漂亮姑娘放到跟前解眼馋!许景行也对孙大胡子的做法有意见:过去你讲论迹不论心,现在毛主席号召斗私批修,要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心也得论呵!你如果这么搞,心还是不纯,还不是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不过,公社革委的指示不能不照办,何况又是用了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名义。在回村的路上他便考虑让谁去。他想如果按文艺才能得选荣荣,可是想到荣荣去了之后会成为孙大胡子的想象对象,他心里又觉得十分腌臜。但是,如果弄个不会唱不会拉的去也不行呵。后来他想,还是叫荣荣去,孙大胡子有心就有心,只要无迹就不怕他。
     
       回到家天色已黑,吃饭的时候他把这事说了,不料抗美却说他想去。许景行说你去能干啥?你的嗓门那么粗,得拿土坯垒细了才成。抗美说我去拉二胡。他自打辍学回家,自己找来一段香椿木和一块蛇皮做了把二胡,让本村学校的马老师指点了一下,一有空便在西屋拉起来。可是他的演奏技艺确实欠火候,家里人都说“吱吱”难听像杀蛙子。大梗这时笑起来:“人家公社宣传队就缺你这个杀蛙子的?”这么一说抗美也泄了气,鼓突着嘴不再吭声。
     
       吃完饭,许景行便召开领导班子会议,传达了公社的会议精神,同时把选人去宣传队的事讲了。他提出让荣荣去,其他几人都说她最合适,没有意见。但刘二妮却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叹了一口气。许景行听懂了她这声长叹:荣荣不在家,她一个人更孤独了。他这时便后悔没想到这点,说:“二妮,你要是不舍得的话,就另派人去。”刘二妮却点了点头:“舍得,叫她去吧。”
     
       荣荣背着铺盖走后的当天下午,律条村召开了第一次斗私批修大会。会议开始时先背诵功课。这一次全村人差不多全都能够背下“老三段”,有一半人能够背下《为人民服务》,到了《纪念白求恩》甚至《愚公移山》时也有许多人跟随。然而到了最后,他们还是纷纷落伍掉队,只有抗美一人坚持到底。由于少了荣荣作伴,他一个人的声音显得有些孤单。
     
       许景行站起身主持会议了。他学习各级开会时要讲话必须先背几段最高指示的做法,背了“要斗私批修”,又背了《为人民服务》上的一段,才讲了这次会议的宗旨。他说学了老三篇,就要联系实际对照检查,看看自己是不是按毛主席说的去做了,看自己有没有私字缠身,修字抬头。他特别强调,今天的斗私批修,主要由干部带头。
     
       讲完这几句,许景行便要说说自己。他说他这个人离“老三篇”的要求还差得远,脑子里也有私也有修。听了这话社员们都很吃惊,有人说:俺看你是个大好人,怎么私怎么修啦?许景行摇头一笑:“不,我不是一个纯粹的人,头脑里的肮脏东西多的是,今天我先讲一件。以前合印不是买了个公车吗?大伙都知道现在这车已经卖给河西郑家村了。不过你们谁也不知道,这车差一点没卖成。怎么回事?是我想骑它。合印死了以后,公社孙主任来跟我谈话,要我干咱村一把手,我就考虑这车怎么处理。大家知道,现在咱这一带有些村早就有了公车,干部出门方便。不瞒你们说,我是早就会骑车的,二十年前在部队里学过,回家后看到自行车心里也是痒痒。那几天我想,买了就买了,再说也不是我买下的,我把它留下不算什么事儿。可是当我想起毛主席说的,要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毫不利已专门利人,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才决定把车卖掉。我曾经有过这种念头,私字在我心里闪晃过,就说明我的思想不纯,不是真正的思想革命化。报上说:一天不学老三篇,私字就要往外钻;两天不学老三篇,私心杂念堆成山;三天不学老三篇,革命路上就危险。今后咱就得天天学,天天检查,狠斗私字一闪晃!”
     
       他的发言一结束,会场上是一片赞叹声:事并没做,只是在心里想过,就这么向大伙抖落出来,真了不起呵!
     
       正议论着,只听会场左边一个苍老的嗓门大声道:“哎,俺也斗斗自己!”大伙扭头一看,原来是油饼老汉。只见他站起身来,用它的独手把“老三篇”和《毛主席语录》端放在心窝处大声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私字私字你再鬼,用毛泽东思想一照就伸腿!’”
     
       这话当即引起全场人的大笑。抗美马上站起来说:“二大爷,随便编造最高指示是严重的错误,你知道不知道?”
     
       这么一说,老汉立即慌了,急忙把语录本和“老三篇”装进兜里,抬手去打自己的耳光:“我错了我错了,我对不起毛主席,我不是人!我是王二麻子亮蛋皮,假装文文绉绉!”他这番言行,越让全场人哄笑不已。
     
       许景行摆了半天手才让会场安静下来,油饼老汉便继续他的发言。不过,他以后的话讲得并不离谱。他还是讲他不会教育后代,让一个贫农儿子发展成变质分子,当了个反面典型。说到痛心处,老汉声泪俱下,引得众人无不动容。这时,有些人转着头在会场上寻找朱安兰的身影,但找来找去没有找到,看来,她是没有脸面再到这个曾留下她风流故事的大院来开会了。
     
       接下来是大队会计许景霖发言。他着重讲了前些年每当上级来人,私吞剩饭剩菜的错误。这也是社员们一直关注的问题,听他亲口检讨了,也就原谅了他。
     
       他讲完,刘二妮站起来了。许景行心里忽然“咯噔”一下紧张起来。他想,这女人会不会把她与我的那些事情讲出来呢?虽说二人并没做太出格的事情,但那份心思毕竟是不正当的。许景行想我现在还没有勇气向全村人坦白,刘二妮大概也不会有。果然,刘二妮只讲了她多吃多占的一件事: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有一天领妇女下地打了一杆红旗,回来晚了就放在了家里。本来这旗要交还大队的,可是紧接着红卫兵造反夺权,她给罢了官。看看这杆旗又破又旧,交出来也不能再打,就偷偷地剪成补丁补了自家的被面。她说这床被子要不是让荣荣背到了柳镇,今天应该抱到会场让大伙看看的。刘二妮沉痛地检讨了这个错误,并表示坚决退赔。她让大伙说说退赔多少合适,下边有人说算啦,反正是面破旗;有人说破旗也是旗,还能补被面就说明它还有用,退赔一点是应该的。这时许景行站起来态度鲜明地说,就是应该退赔,集体的便宜一丝一毫也不能占。至于赔款数额,他说做这杆旗大约花两块来钱,现在让刘二妮赔一块怎样。许多人马上说太多了,刘二妮却说:就按一块吧,多吃多占光赔还不行,还要罚的。人们便不吭声了。许景行看她一眼,心里又生出愧疚与佩服:愧疚的是让她赔一块钱委实过多;佩服的是她能痛痛快快地应下来,真是懂得顾全大局。
     
       轮到许景谷上场,他照旧笨嘴笨舌,只笼统地说了自己两句思想不过硬觉悟不高便作罢。不过大伙对老书记的这个老实儿子没有多少意见,谁也没对他的发言提出异议。
     
       大队干部的发言在社员们中间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众人听完后纷纷议论,都说斗私批修真是好事,就这么斗下去批下去,谁也不敢起坏心做坏事,满脑壳都是好思想了。
     
       许景行对这次会议的效果也是十分满意。他在做会议总结时说,这一回是干部讲,下一回听大伙的,谁想讲都可以讲,希望大家争做斗私批修的闯将。
     
       他还说,要斗私批修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讲的。正因为人心里有私有修,他才叫这么做。过去有句老话叫“君子坦荡荡”,现在我们这些毛泽东时代的人更应该坦荡荡。怎么才能坦荡荡?心里没有见不得人的念头就能坦荡荡。大伙都抬起头来看看毛主席——全体社员这时都将目光投向了堂屋墙上挂的毛主席像——看见了吧?毛主席时时刻刻都在看着咱,如果咱瞅着他不觉得心中有愧,不觉得对不起他,能够坦坦然然,那就是斗私批修到家了!
     
       这时,许多人向毛主席瞅着瞅着,便低下头不敢再瞅了。
     
       散会后许景行没有立即回家,又到办公室里翻看了一阵报纸。他这么做的目的,是有意避免与刘二妮同行,怕别人看出他们之间还有什么纠葛。直到院中再无声响了,他才锁门离去。
     
       没想到出了院子,却见夜色中有个人站在街旁。他认为是刘二妮还在等他,便立即驻足不前。那人这时向他走过来并用男声叫了句“二叔”,他仔细一看,原来是他的侄子大收。问他不回家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侄子说:“二叔,等下回斗私批修,你得狠狠斗斗俺爹跟俺媳妇!”
     
       许景行听了问:“怎么,他们还是那样?”
     
       大收跺着脚哭唧唧骂道:“不还那样怎的?俩人都是畜生,白披了张人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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