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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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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七月十五,各生产队一般都组织妇女去采地瓜秧。这时候地瓜进入生长后期,长长的秧子后半截落了叶,前半截还绿叶青青。妇女们就手拿刎刀去把这一截刎下来。如果天气晴好,妇女们要连干几天,按人口每人分个百八十斤。弄回家去,拿出一点直接煮了吃,大量的是切碎了晒干,留着长期食用。那几天,街上或村头都摊晒着碎地瓜秧。因为太屑细太轻飘,风一大就给吹飞了,所以晒它的时候必须用从粮囤上撤下来的踅子围着。等到晒干,家家都像踅粮食一样把它踅起来。
     
       那东西本来是用于喂牲口的,如果喂人便违反了自然。妇女们把它煮熟,拿水反复淘洗,尽力减轻一些它的异味。吃时如果能够掺一点豆面或花生面,那是再好不过的,可这些东西各家一般都极少。于是,更多的吃法是撒一点盐煮了直接上桌。人们吃到嘴里,不想嚼更不想咽,只是因为饥肠辘辘,才勉强吞下去安慰一下肚子。然而肚子也不愿接受它们,常常用吐酸水、咯气、胃疼、拉稀或便秘等方式来做反抗。所以那些日子,夜晚的麦场上很不卫生,人们躺着的时候挥发酸气,不躺的时候则跑到场边排泄臭气。这么折腾一夜,第二天再到地里干活时无精打彩没有力气。
     
       所以有越来越多的人要求提前收庄稼。看看地瓜地里那些裂了缝的隆起,人们口水涟涟,说:“刨一些分吧!再不吃点像样的东西人就毁了呀!”各队队长起先还能坚持不刨的立场,说地瓜这时候正长个儿,早早刨了不是减产?后来见人们的要求越来越迫切,加上自己也饿得撑不住了,便找到池长耐反映群众意见。然而池长耐不答应,说再饿还能赶得上旧社会?不刨,坚决不刨,怎么着也得再等半月以后!这意见反馈回来,出身地主富农的不敢说话,有的中农社员就说:旧社会怎么啦?我那会儿到这季节,粮囤里还满满的!这话让有的贫农社员报告给池长耐,池长耐说:告诉他们,谁要再说这话,就召开全体社员大会进行斗争!这样一来,人们便什么也不敢说,只好老老实实地回家吞吃地瓜秧去了。
     
       这天晚上,池长耐又到了我家。我以为他又是冲着我姐来的,就对他怒目而视。然而他说,公社来人下了紧急通知,让他和地震宣传员连夜去公社开会。我一听便知道是地震的事,急忙放下碗筷跟他走了。
     
       因为夜黑不能骑车,我们便一前一后急急步行。我一边走一边说:“会开得这么急,难道地震真地要来?”
     
       池长耐说:“没错。我日他祖奶奶!”
     
       到了公社,大院前面的空地上还是在放电影。我们在那里心神不定地看了一会儿,各村的人便陆续到齐了。这时,齐书记让电影放映员关掉机器,他拿起话筒讲起话来。他告诉我们,就在昨天,四川松潘、平武地区又发生了7·2级强烈地震,中央已经派人前去组织救灾去了。这再一次说明,我国正处于地震高发期。唐山震了,四川震了,临沂地区难道就不会震?所以说,情况十分紧急,万分紧急!县委要求各公社各大队要百倍地提高警惕,随时准备来地震,而且是来大震!大震是个敌人,它就潜伏在我们脚下,现在正蠢蠢欲动。其实,它早跳出来早好,早跳出来我们就早把它战胜,把它制服!
     
       他讲了一通这种紧急情况,要求各村要回去连夜召开社员大会,教育大家克服麻痹轻敌思想,迅速动员起来,准备打一场大仗恶仗!
     
       我们回到村里时已过半夜。池长耐从家里拿出铁皮喇叭筒,跑到河南岸的高岗上,向全村高声下达了去麦场开紧急会议的通知。我回到家里,从防震棚里喊出了我爹我娘。我姐也要跑去开会,我娘说:“你怎么能去?我陪你呆在家里!”我向她们简单传达了一下公社会议的内容,让她们在防震棚里继续睡,然后和我爹去了麦场。
     
       麦场上已经挤满了人,人人都是惊慌莫名。有些在麦场上攀夜的男人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赤身裸体,在那里向人问这问那。人们都说:“保准是要来地震!书记呢?书记呢?怎么还不来讲话呀?”
     
       池长耐在人们急切的等待中来了。他向大家讲的,基本上是从齐书记那里贩来的。不同的是,他用庄户人的语言把地震形势形容得更加紧迫:“就好比屎鼓了腚呀!火上了房呀!新娘子半道上要养孩子呀!说震就震,说毁就毁呀!”
     
       他要求,从现在开始,谁也不能再抱侥幸心理,要时时刻刻提防着。夜里,谁也不准在屋里睡觉;白天,一般也不要到屋里去。实在需要进去,就快进快出,拿了要拿的东西赶紧跑出来,实在跑不出来就钻床底或桌子底。
     
       最后他说,总而言之,我希望地震来了之后,咱们村要尽量少死人,或者是不死人,大家都能活着继续干社会主义。不然的话,咱村的社会主义谁来干?是不是?
     
       这话其实更把大家吓坏了。我看见,许多人抱着膀子不寒而栗。
     
       五队队长这时说话了:“书记,眼看地震要来了,也没日子过了,就去刨点儿地瓜吃吧!”
     
       他这话一出口,麦场上立即是一片响应:
     
       “是呵,这些日子真是饿毁了呀!”
     
       “赶紧吃饱肚子,不吃饱肚子怎么防震呀!”
     
       “再不去刨,说不定今年的地瓜咱就吃不上了呀!”
     
       池长耐听着这一片呼喊,搓着胡茬子沉思片刻,然后说:“好,明天各队都去刨几亩吧!”
     
       麦场上一片欢呼:
     
       “好哇!”
     
       “太好啦!”
     
       “要吃新地瓜了咳咳!”
     
       有人说:“还等什么,反正天快明了,咱们现在就下地吧!”
     
       各队队长采纳了这个意见,立即大声呼喊着本队要去的地点,要大家赶紧回家拿上家伙下地。
     
       社员们欢欣鼓舞,立即往家跑去,麦场上转眼间人便光了。
     
       我们队去的地方叫西洼。一队人到了那里,薅秧的薅秧,刨地瓜的刨地瓜,干得热火朝天。有人见了新鲜地瓜实在忍不住,就一边干活一边大嚼起来,惹得队长喝斥连声。
     
       到天亮的时候,二亩地瓜全刨了出来。我们把它捡成高高的一堆,队长估了估总量,决定每口人分十斤。接着,他手执秤杆,按照会计报出的数目,一家一家称给。凡是分到地瓜的人,都是急急跑回家去。不大一会儿,村里便升起了一股股浓浓的炊烟。
     
       因为我姐已经出嫁,我们家只分了三十斤。我挎回家去,无意中说了这情况,到了我娘把地瓜煮熟端上桌的时候,我姐神色黯然道:“这地瓜没有我的。”
     
       我娘说:“怎么没有你的?在家挣了一年,才走了几天?”
     
       因为我姐的这句话,尽管那地瓜很甜很香,但我却吃得无滋无味。
     
       吃过饭,我姐便钻到东屋里藏着。我说:“姐,地震怪紧的,你到防震棚里去吧。”
     
       我姐说:“砸死就砸死,反正我也活够了!”
     
       听她说出这种话来,我心里有万般难受,但也不知怎么样劝她才好,只好由她去了。
     
       这天各队提前收了地瓜,下地干活时有人又提出了新建议:反正地震要来了,一不做二不休,也吃一点花生,吃一点黄豆吧。于是,有的队长也不请示池长耐了,擅自批准了社员的要求,带领大伙又去收这两样庄稼。把花生分到手,人们煮了吃,炒了吃,吃得满口余香。有的人家会过日子,还把它磨成糁面,炒熟了装在布袋里用擀面杖擀,用这种简易方法榨出油来,每顿饭都用来炒菜吃。黄豆呢,主要的吃法是先做一顿豆腐解解馋,然后将剩下的零吃零用。
     
       欲望一旦释放出来,那便是无止境的,尤其是在这种大难即将来临之际。人们吃这些庄稼还不过瘾,便又琢磨着吃酒捞肉。二队一个姓马的汉子首先杀了自己的一头猪,一家人饕餮大吃起来。受他的感染,许多人家也马上行动起来,有杀猪的,有杀羊的,有杀鹅的,再吝啬的也杀它一只鸡。
     
       有了好菜,酒便是必不可少的了,许多人便拿上地瓜干子去供销社代销店里去换。我们村代销店里存有两缸酒,在一天之内全部售光。第二天代销员推着酒篓再去提来,当天晚上酒篓又是底儿朝天。人们鼓动代销员再去提,但第三天公社里已经没有存货,提不来了。
     
       买不了正儿八经的酒,瘾头特别大的人便去寻找替代品。有人去赤脚医生那里要来酒精,拿水兑淡了喝。这办法传开去,大队卫生室里立即人头攒动,本来不多的一点酒精立即被抢得净光。有人嫌兑多了水没有劲,就少兑或者不兑,结果发生几起喝了酒精头疼呕吐甚至眼睛失明的事件。
     
       池长耐身为一村之长,对这些事情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去河南岸的高岗上一遍遍地喊话,让人们不要这么疯狂;还召集各队队长开会,让他们一家一家做思想工作。但这一切均不奏效,人们照样猛吃猛喝,仿佛吃了这一顿就没有下一顿似的。池长耐气急败坏地说:“失控了,奶奶的失控了!”
     
       我们家没有猪杀,这勾起了我爹的不愉快回忆,他又开始埋怨我娘头些天不让杀猪,偏偏让那猪跑了。我娘自知理亏,便决定杀别的以做弥补。但我们家没有养羊,也没养鹅养鸭,只有四只鸡。我娘便一天一只,杀了犒劳我们。
     
       那天,我娘和我姐正一块儿薅着鸡毛,我姐的媒人孙二女人突然来了。母女俩都不好意思,都红着脸不知所措,孙二女人却提出让我姐跟他回杮子园。
     
       我娘说:“人家不屑要了,你又往回领。要是再叫他们撵回来咋办?”
     
       孙二女人说:“不会的不会的。让她回去这是他们家的意思。这几天,我那侄子急得直跳,说地震快来了,人快死了,还管她是不是破货,先睡她几天再说!”
     
       我姐立马恼了:“他这么说呀?这么说我就不回去!”
     
       孙二女人说:“我侄子话说得难听,可你到底是已经身怀有孕。你不借这时机回去,什么时候回去?就把孩子养在这里?”
     
       我娘也劝我姐:“就是,人家都不嫌乎了,你自己还耍起了小性子。你快收拾收拾,吃了饭跟你叔走吧!”
     
       我姐便不吭声了,继续帮我娘薅鸡毛。待把鸡薅净,我娘炒了让孙二女人吃下,我姐便挎了个小包袱跟着孙二女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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