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因为这条断裂带的存在，我们这一带自古以来就是地震多发区。若翻阅各县志书，在“大事记”一卷里关于地震的记载随处可见。最为严重的是1668年7月25日晚8点左右（清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时）的郯城大地震，史称“旷古奇灾”，达8.5级，涉及我国东部十几个省并远及朝鲜。郯城县，离我们这里只有区区一百里路。老钱像说渔鼓书一样有声有色地讲了当时的一些情景，直讲得在场的地震测报员紧张莫名，膀胱充盈，厕所门口像逢集一般热闹。
他说，在1668年郯城大地震发生之前，就出现了许多异常现象。在1664年，以这里为中心向外扩展，山东、江苏、安徽、河南、河北等地都出现了三百年从没有过的大旱，赤地千里，草木皆枯，有的地方还出现了人吃人的惨剧。大旱三年之后，也就是大地震发生前后，这里又是长达一个月的霪雨，沂沭两河并溢，平地水深三尺，田禾淹没。有意思的是，新任郯城知县竟是把旱路当水路走，坐着船到了任上。
就在这年六月十七的那天晚上，中国有史以来级数最高的地震爆发了。老钱让我们看着手头发的《临沂地震知识》，向我们念了郯城知县冯可参当时做的《灾民歌》：
郯城野老沿街哭，
自言地震遭荼毒。
忽听空中若惊雷，
霎时大地皆翻覆。
或如奔马走危坡，
或如巨浪摇轻轴。
忽然遍地涌沙泉，
忽然顷刻皆干没。
开缝裂坼陷深坑，
斜颤轻欹难驻足。
阴风飒飒鬼神号，
地惨天黑蒙黑雾。
逃生走死乱纷纷，
相呼相唤相驰逐。
举头不见眼前人，
举头不见当时屋。
盖藏委积一时空，
断折伤残嗟满目。
颓垣败壁遍荒村，
千村能有几村存。
少妇黄昏悲独宿，
老妪白首抚孤孙。
夜夜阴磷生鬼火，
家家月下哭新魂。
积尸臭腐无棺殓，
半就编芦入冢间。
结席安蓬皆野处，
阴愁霖潦晴愁暑。
几许伶仃泣路旁，
身无归傍家无主。
老夫四顾少亲人，
举爨谁人汲沙渚？
妻孥寂寂葬荒丘，
泣向厨中自蒸黍。
更苦霪雨不停休，
满陌秋田水涨流。
今年二麦充官税，
明年割肉到心头。
嗟乎哉！
漫自猜。
天灾何事频相催，
愁眉相锁几时开。
先时自谓灾方过，
谁知灾后病还来。
恨不当时同日死，
于今病死有谁哀！
念完这诗，老钱又让我们看蒲松龄在当时写的一篇文章《地震》：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地大震。余适客稷下，方与表兄李笃之对烛炊。忽闻有声如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众骇异，不解其故。俄而几案摆簸，酒杯倾覆；房梁椽柱，错折有声。相顾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趋出。见楼阁房舍，仆而复起；墙倾屋塌之声，与儿啼女号，喧如鼎沸。人眩晕不能立，坐地上，随地转侧。河水倾泼丈余，鸡鸣犬吠满城中。逾一时许，始稍定。视街上，则男女裸聚，竞相告语，并忘其未衣也。后闻某处井倾侧，不可汲；某家楼台南北易向；栖霞山裂，沂水陷穴广数亩。此真非常之奇变也。
除了这两件文学作品，老钱还让我们看记载郯城大地震一些史料：
沂州：“地震有声，自西北来，响若雷，城郭、宫室、庙宇公廨一时尽毁，人无完宇，压死在籍人丁六千九百余，老幼家口无算。平地水深丈余，井内涌水高数尺，山崩地裂，所漂有朽木乱沙。州治北门外里许坍龙潭一区，周围阔五六丈，深二丈七尺，水清黑……地震起自戊申，至癸丑，六年屡震不息。”
莒州，也就是我的家乡所在地：“地震如雷，连日不止，马亓山崩四散，五庐崮山劈裂一半，十三层塔一座亦劈一半，阎家崮、旋风朵、科罗朵、马齐山、大山各裂一半。城内四乡遍地裂缝，或宽一尺，二三尺；或长数丈，百步数百步，亦有十字形裂者。城东南沭河东崖裂缝宽三尺，自官庄至葛湖长十五里，裂处皆翻土扬沙，涌流黄水。城东北井二口，喷水高三尺，北门大街井喷沙水高四尺，水止井干。官民房屋、寺庙监库、城垣俱倒，六房文案沉压泥水无存，周围百里并无存屋。”
以上是两处极震区的材料。另外一些材料是其他地方的，有日照、诸城、沂水、安丘、潍县、蒙阴、费县、泰安、昌邑、峄县、滕县、曹县、邹县、汶上、兖州、淄川、历城、荣城、蓬莱、德州、鱼台、惠民，江苏的赣榆、沭阳、安东、徐州、丰县、昆山、镇江，浙江的宁波、杭州，安徽的合肥、萧县，江西的金溪、德化，河南的开封、濮阳、滑县，河北的大名府、清河等等。这些地方的情况大同小异，均是地晃、地裂、涌水、喷沙、房倒屋塌、人畜死亡之类。较为出奇的是，地震发生时，泰山顶的庙里钟鼓自鸣；河南滑县兴国寺的塔塌倒；镇江江水为之鼓荡；杭州次日遍地生出白毛。
这大大地超出了我的想像力，也大大地超出了我的心理承受力。我看看天，再看看地，一堆巨大的恐惧像白森森的盐倾倒在我年轻的胸中，将我的心迅速地腌成了没有生气皱皱巴巴的咸菜疙瘩。
傍晚，我带着一颗充满了恐惧的心脏走在回村的路上。我像走在真正的一条鳌鱼背上，准备着它随时随地带着沉闷的响声翻身打滚儿；我像走在一片开春后的冰面上，准备着地表随时随地开裂，塌陷，喷水冒沙，带给我灭顶之灾。李四光，多大的一个科学家呀，预言的两处地方都震了，那临沂地区也是跑不了的。再说了，经过了三百来年，沂沭断裂带那破碎的地壳还不再积聚起力量，再来上一家伙？
大家伙。要来一个大家伙。
老钱讲课时就是这样说的。他说，当年日本关东大地震之前，早有科学家预告那里要来一个“大家伙”，后来过了不长时间果然来了。1923年9月1日，那里发生8·3级地震，死亡和失踪14万人，伤10万人，损失财富总值约300多亿美元。损失之所以这么大，是因为这次地震发生在日本工业和人口最集中的地区——东京和横滨。东京距震中不到100公里，横滨仅距震中60公里。这两地不仅距离震中近，同时还由于建设这些城市时没有充分考虑到地震的危害，缺少防震措施。在横滨，有五分之一的房屋倒塌，208处起火。东京火灾更为严重，房子烧掉三分之二。许多拥挤在街头和广场的灾民被大火层层包围，无法逃生，伤亡惨重。
世界上来过的“大家伙”数不胜数，除了日本关东大地震，《临沂地震知识》上还介绍过几个：
公元526年5月29日，拜占庭帝国最大最富有城市安条克挤满了前来庆祝耶稣升天节的游客，下午6点钟刚过，正当大多数人在吃晚饭的时候，一阵剧烈的震动使安条克的许多建筑物，包括那华丽的教堂、金碧辉煌的王宫以及简陋的住房，哗啦一声都倒塌在地。几乎所有的建筑物都被毁坏。城市引以自豪的金穹顶大教堂虽幸免于最初的震动，只是着了火，但5天后也倒塌了。25万～30万人在这次地震中丧生。当幸存者在废墟中一筹莫展之时，一伙匪徒进城大肆抢劫和屠杀，市民的家被劫一空。余震在安条克持续了18个月。
1896年，日本三陆近海发生地震，伴发了大海啸。几十米高的海浪冲上陆地，把正在欢庆节日的人们连同他们的房屋一道卷走。第二天，从远海带着丰收喜悦的渔民返回家乡时，才发现了海面上漂满了房屋碎片，家园人烟绝灭。据说，这次大海啸使27122人丧生。
1906年4月18日，美国旧金山发生8·3级地震，由于烟囱倒塌、堵塞以及火炉翻倒，全市50多处起火，水管震裂，供水停止，致使大火延烧三天三夜，相当于10平方公里的市区全部烧光。
1908年12月28日，位于西西里岛的墨西拿市发生地震。这次源自海底的地震，其破坏力遍及城市周围的乡村地区，并越过墨西拿海峡影响到意大利本土的南端。在墨西拿和意大利本土的雷焦港大地下陷了0.6米。两座城市均被毁，墨西拿人口的一半约7.5万人丧生。在西西里岛已废墟的村庄里和在意大利本土，还有7.5万人丧生。
1959年，美国蒙塔那州赫布根湖附近发生地震，致使山脊坍塌，土石垮崩，在马边孙河形成了一个湖。这湖面迅速扩大，淹没了许多公路、村庄和森林。
1960年5月21日，智利发生地震，产生的海啸一直保持每小时六、七公里的速度，浪高在10米以上，一气越过浩瀚广大的太平洋，给北美洲沿海、日本以及菲律宾都带来了灾害。尤其是巨浪到了日本，还能把一些巨大的船只推到陆地上，压倒了居民房屋。
……
地震。地震。为什么地震有这么大的威力？我手里小册子上讲得明白：大地蕴藏着的能量是不可思议的。世界上最大的8·9级地震，其释放的能量约等于十万颗普通原子弹或一百颗大氢弹的威力！
我的脚下，临沂地区的地表之下，也藏着将要爆炸的十万颗原子弹或一百颗大氢弹！
轰隆！
轰隆！
轰隆隆隆！
……
我歪倒在馍馍山下的小路边，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