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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小镇上的邮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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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身边是个狗窝,里面有两条狗,一条母狗和它的孩子。狗崽们原本有十二只呢,全被镇上的人一个一个地抱走了。当我无意中朝它们瞄上一眼,发现它们正在互相撕咬,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狗腥气。
     
       母狗不时转过身来,用嘴轻轻地拱我的后背,弄得身上一阵奇痒。而那只小狗,我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它似乎对我也没有特别的兴趣。
     
       那几天,我的裤裆里无端地泛着阵阵潮热,傍晚时分,我听到大人们嘴里在互相传达一个消息:汛期就要来了,谁家漏雨的房屋要抓紧时间修一修了。
     
       母亲的背影离我很近,伸手可及,她在阳光下缝制棉被。不知怎的,从始至终,她给我留下一个谜语一样的背影,在岁月的光线里晃动,就像是一片森林与远山的轮廓。
     
       我想,新被子多好哇。
     
       母亲会把拆洗过的新被子收进黑洞洞的衣柜,存放到冬天降临。只留下最薄的一床,作为季节嬗变的过渡盖在身上。春天的夜晚,我会把身子脱得赤条精光,像一只刚出卵的小青蛙那样,双腿在被子里蹬挠。被子上沾满了太阳的香味,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温暖紧紧环抱着我。
     
       这时,叮铃铃,叮铃铃……大路上响起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那个从森林小镇上来的邮差,用手啪啪地拍打栅门,大声叫道:
     
       “有信!”
     
       “哎——来了来了,”母亲愉快地答应着,起身开门,语气里夹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邮差的出现是许多人的节日,人们盼着他从远方带来好消息。就像是隆冬刚过,大地降临一个早醒的春天,木栅门上长满了紫花的藤。除了书信,他有时还会带来一张汇款单,一般是五元钱,最多的一次是十元。邮差从绿衣口袋里取出一支圆珠笔,微笑着让我母亲往一张纸上签字。
     
       “签这儿吗?”
     
       母亲每次都这样问一句,像是对内心愉快的确认。她笨拙地签字或者干脆按个手印儿,一边嘀咕:“我们孩子他爸爸在城里搞运动呢,工作这么忙,还想着往家里寄钱……。”数落的口吻,听起来却像是在炫耀。
     
       邮差插嘴打趣:“哎哟大姐,工作再忙,他也不能忘了老婆孩子热炕头,你说是么?要不,回家让他睡在门洞里。”
     
       我们家的门洞里堆放着一堆干树枝,那是专门烧火炕用的。我想,不会的,父亲怎么会睡在干树枝里呢。
     
       办完了手续,邮差要走了,叮铃铃,叮铃铃……他随手晃动了两下车铃铛。在不经意间,他把目光投向了我,朝我笑了笑,递了个眼色。
     
       邮差看上去很年轻,眼睛很明亮,我记住了他头上的邮帽是另一种戴法——帽沿朝向后脑勺,在那个年代,他故意这么标新立异吧,这让他显得洒脱自如。
     
       母亲说他是新来的。一个月前,那个年纪大的邮差退休了,这个新邮差仅仅工作了二十几天。奇怪的是多年之后,当我再次提及关于邮差的一切,年迈多病的母亲竟忘得很干净,记忆里没有半点痕迹。这怎么会呢怎么会呢?经我再三提示,母亲只忆起了那个老年邮差,这恰恰不是我需要的。毕竟太久远了,而且,我们家在那个遥远的异乡小镇,仅仅是短暂的客居,时间不到两年。
     
       十分遗憾,我最终也没能将母亲锈蚀的记忆开关激活。
     
       一个最关键的求证链条就这样断裂了。
     
       现在,我只能试着还原当时的场景——然后,邮差轻盈地跳上自行车,一串悦耳的铃声在胡同里响。
     
       邮差刚走,我们家的邻居七婆就出现了。
     
       “玉香,玉香。”
     
       她轻声呼唤母亲的名字。“对你说个事儿。”
     
       七婆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她一条腿搭在墙头上,欠着身子扬起一只手;墙很低矮和简陋,用几十块灰砖摞在一起,她没太费力气就滑进来了。她滑进院子后没有直接找我母亲说话,而是先跑到院门口,目光追踪着邮差的背影,看邮差走远了没有。
     
       然后七婆折回身,朝母亲一阵耳语,叽哩咕噜,比比划划。七婆的眼睛和表情都夸张而神秘兮兮。母亲认真地听着,脸色越来越暗淡,半天才问:
     
       “你说的……可是真的?”
     
       七婆使劲朝地面上跺了一下,用重重的点头表示肯定。
     
       “天呃,这个人刚走哩……”
     
       七婆说:“咱不管。玉香,我劝你也不要管……管闲事儿落闲事儿……唉,走了走了,该喂鸡了。”
     
       七婆嘟哝着翻身上墙,很快消失在墙壁的背面了。咯咯咯,背面响起了鸡叫。
     
       我母亲却一下子失去了父亲来信寄钱的兴奋焦点,呆呆地坐在一团棉絮上愣神,从表情上看,她似乎在犹豫不决,脸上布满了慌乱。
     
       我终忍不住,问母亲:“妈,发生了什么事啊?”
     
       谁知,我遭到了喝斥:“闭嘴!”
     
       夜里下起了暴雨,电闪雷鸣,屋内一片黑暗,窗户被风吹得呜呜作响。我听到雨声中夹杂着母亲的一缕叹息,她好像一夜没睡好觉。
     
       第二天中午,街上吵吵嚷嚷,伐木人从汹涌的河水里捞上了邮差的帽子。
     
       (原载《当代小说》200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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