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浆果处处
本来，出门前，妻子叮嘱我带上雨伞，可我看着天上有温暖的太阳光线，远方是白云下的山峦，牧羊人一如既往地在山坡上游荡，吹着口哨。我对妻子说“天晴得这么好，我不带什么雨伞了。”于是，我背上那条挂在门后粗布口袋，装在一只大大的竹篮子里。吹着同样的口哨上路，去在虚幻中追赶夏季采浆果的队伍。其实，大家都知道，采浆果是个很麻烦的事情，要穿越好多丛林与灌木，野生的浆果也越来越少，有时采上好几天，也没有把篮子装满。尤其是近几年来，人工养殖的浆果已经大量出现，在市面上被当作野生的浆果高价出售，这样，可苦了我们这些采浆果的人。记得是三年前吧，我好容易采了满满一篮子亮晶晶的浆果，或许是因为兴奋过度，竟然在过一个独木桥时一脚踩空，连人带篮子像一片树叶一样飘进了水里。好在山涧的溪水不深，刚好没到脚踝，我喝了两口水之后探出头来，第一件事是急忙抢救篮子里的果实，可它已经顺水漂远了，像一颗颗闪亮的小星星那样，在水里一朵朵地熄灭了。爬上河岸，我内心的沮丧可想而知，面对着四周沉默的风景我像动物一样茫然而不知所措，手不停地发抖。我不知道当我两手空空的回到家中，怎么向妻子做出交待？我妻子对我太好了，一想到她在黄昏倚着木屋子的门框眼睛一眨不眨地等我归来的情景，我就心里一阵酸楚。我妻子也知道，采浆果的队伍是个混乱不堪的队伍，连斜眼队长都是个出了名的嫖客，他哪怕赚到十几元钱，也会把它扔到矿区那些雪白肥胖的女人身上。不但如此，他还用煽动性的语言号召采浆果的弟兄们向他看齐，向他学习。但我和他的身份是不一样的，尽管我承认，我比他和许多的人都要愚钝。
我的愚钝是出了名的，举个例子来说吧：有一次，我在树林里转悠半天，在我到一棵树后撒尿时惊喜地发现了一大片浆果，但我当时有点劳累，下午的阳光透过林间枝叶洒落到我的脸上，我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的肚子也跟着一阵咕咕的乱叫，我就想反正浆果地已经被发现了，就像课本上的哥伦布，大陆已经被发现了，它还会自己跑掉吗？我就提上裤子很高兴地回到宿营地，看到同伴们正架着篝火烤野山鸡和土豆，他们纷纷招呼我坐下来一道吃午饭。我带我干粮很硬，就跑到篝火旁去烤，烤热了干粮，我一屁股坐在斜眼队长跟前大口地吃起来。斜眼队长正在吃一听午餐肉罐头，一边喝着啤酒。他把喝剩下的半瓶啤酒塞给我：嗯，喝两口。我急忙推辞说：队长，我从不会喝酒，什么酒也不喝。一喝点酒我就浑身过敏，起满了红红的粉刺疙瘩。队长笑着踢了我一脚，说：你狗日的真没出息，你就会鸡巴采浆果！一听说浆果我就忍不住了，悄悄地伏在斜眼队长耳畔向他透露了我的秘密。斜眼队长只是点头，什么也没表示。吃完了饭，斜眼队长发布号召说：大家睡个午觉，谁不睡我砍死谁！然后自己率先把布单子朝草地上一抖，很快像一只死狗那样打起了呼噜，十分逼真。那一觉我也睡得很香甜，好像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采的浆果用篮子都装不下了，只好破天荒地用起了那条粗布口袋来解决。我那个满心的欢喜呵，可能笑得口水都流了出来。后来，大概是一只蚂蚁爬到了我的眼睛上，把我弄醒了，我睁眼一看才发现浆果队员们已经全部走光，黑黝黝的林子里独独剩下了我自己。天似乎也阴下来，周围的光线变得很幽暗。我就大声叫着“队长！队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子里走动，脚下像被无数葛藤缠着似的，走起路来相当费力。我低头一看，果然看到自己的双脚被人捆绑住了，妈的，这是谁干的啊？从口袋里掏出刀子，我好容易挣脱了羁绊，发疯似地跑向浆果地，结果你肯定猜到了：那儿一粒浆果也没有了，当然，与浆果一同消失的是整个聪明无比的浆果队。
这件事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对于哪怕有一点点好处的事情，也不要认为世上的人都满不在乎，——当你满不在乎的时候，那里已经挤满了人。
现在，有一些精明的家伙，看到行情不妙，便放弃了浆果生意，转而去森林里采摘黑木耳了。而且，黑木耳的价钱不但比浆果高许多，还不容易在炎热的太阳下坏掉。而我永远是个木头一样愚呆的人，却怎么也学不会他们的精明呢。我妻子知道这件事以后，并没有特别地埋怨我，只是心疼地给我打满了一盆热水让我烫脚，并让我以后离开浆果队，或者干脆不去采浆果了，在木屋子前圈块地，养殖奶牛吧！我们依靠诚实的双手，无论怎样，从牛身体里挤出的奶不会变成假的。听了妻子的话，我也一度动了心思，整整一夜没合上眼。天亮了，窗外下了一夜小雨，我的脑袋像灌了浆果的液汁一样粘稠。我怎么也扭不过弯儿来啊，心里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铁的事实：我是太爱采浆果这种简单又迷人的劳作了，我这辈子都离不开红红的野生浆果。让一个真正热爱浆果的人去养奶牛，你这不是成心要他的命吗？总之，我今生注定不会再做其它的营生，我是为一粒小小浆果而生的傻瓜。尽管，在采摘浆果的路上，我受尽了来自人间的屈辱和嘲弄，但只要一看到野地里那一片片玲珑剔透的果实，我就顿时变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采摘者。
时隔不久，浆果队终于无声无息地解散了，听到这个消息后，我怏怏不快了好几天。不管怎样，这意味着采浆果的行业彻底衰败了，往日热闹的光景不复存在。争抢和算计成为过去，一切都是一场空空的虚妄，想来真是可笑。惟有采摘浆果的记忆在心底小溪一样流淌，在我卑微的身体里闪闪发光。就这样，像这个故事的开头，我成了世上最后一个采浆果的人，时常被暴风雨吹刮得东倒西歪。我独自一人，黎明即起，翻山越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风吹草木，忧伤袭来。
夜深时分，月光晃眼，霜露浓重，我站在一片荒凉的浆果地上，隐约的歌谣徐徐飘落：浆果处处\/闪亮如星\/夏天满地啊\/像姑娘的歌声……
（原载《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