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从前的火车

     
     
     
     　　下面我要讲述一段真实的经历。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火车内部，给人的感觉总是乱糟糟的：嘈杂的人语，混合着各种人体的气味，呛人的烟草和难闻的汗息。那一天，我就坐在那列火车上，似乎是去s城度过为一周的假期，时间是黄昏，五月初或者五月末，窗外麦浪起伏，树枝低垂，水洼闪亮。
     
     　　那是一列全身涂满绿油漆的老式火车，它的行进全靠猛烈燃烧的煤炭驱动车轮。汽笛尖叫，撅起的臀部仿佛甩动着一只看不见的大尾巴。而车厢内，照例播放着那个时代的革命歌曲或激昂音乐，列车员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向人们宣讲乘车规则和前方将要抵达的简陋车站。而那种略带发嗲的声音，似乎在任何一列火车上都是同一种味道。
     
     　　“前方是四方车站。”我在心里接收了这样的一条信息。四方是一座小城，离我所在的城市有三百华里。上车后我一直在读一本哲学著作，几乎是连头也没抬起过。我只是在冥冥中感觉火车正向春天的深处行进，黑夜很快就要来临。有那么一刹那，我被乘务员从手中掉落的一只盘子惊醒了，环顾四周，发现乘客们都懒洋洋地倦怠着，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时候，一个奇怪的念头在我有脑海里回闪了一下：是什么力量把如此众多的人在同一时间里聚集到了一起？它让哪怕是一个普通的假日也拥有了无限的可能性，浪漫与冒险，见闻与遭遇，幸运与灾难，都在混沌的时间里张开了欲望的翅膀。
     
     　　“四方到了！”乘务员大声宣布，“到站的旅客快下车。”
     
     　　一番骚乱过后，我的邻座出现了一个红唇女子，对我而言，她就像一个突然降临的梦境。奇怪的是，她上来就把目光放肆地投向我，既清澈见底，又似乎饱含深意，无遮拦地掠过我的身体。这让我倍感尴尬。接下来，她脱掉了一只高跟鞋，暴露出黑色的丝袜跷起小巧的足跟，轻轻蹭到了我的书页。而当我用平静的目光投向她时，她飞快地抱以灿烂的一笑，这让我的内心一阵慌乱。她凭什么对一个陌生男子进行肆无忌惮的挑逗和暗示？她究竟是哪一族类的女子？而且，她漂亮的像个妖精。难怪有人说，车厢内是个最容易产生故事的地方，尽管一切举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错，这是个特定的空间：车厢把日常中毫无关系的各色人等聚集到了一起，差别消隐暗处，一个相对平等的环境被悄然布置，而这一切，恰恰正像上帝为爱情搭建的一个个小房间，一切从陌生开始，一切因熟悉结束。就这样，我们很快开始了一场不知所云的对话，而对话内容到现在我已经全忘光了。当时我想：
     
     　　1.她是在寻找什么呢？受什么情绪的支使？
     
     　　2.在她的心目中，这样的举止归属于爱情、游戏还是情欲？还是什么都不是；
     
     　　3.敢于打破人类的原有秩序，她拥有异乎寻常的先锋人格。
     
     　　车厢内温暖的灯光布满幸福的桔黄，在不知不觉中，车窗外已进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大地上的树木在凄凉的月光下逶迤倒伏，这时候的人类即使在睡梦中也被日常的人生捆绑着：琐碎和无聊损害着我们的灵光，让我们在低矮的屋檐下弯腰颌首，双手沾满平庸的气味。而那时的我，还那么年轻，生活的一切刚刚开始，完全有能力去喜欢一位姑娘，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地开始一场如火如荼的爱情：热烈，温柔，膨胀着亲近的欲求。这时，她突然小声对我说“我们到那边说话吧。”我回头一看，发现她所指的方向是走廊里的厕所，在愣怔片刻后，一种莫名的恐惧迅速地占据了我，我本能地用一种佯装不懂的态度拒绝了她，并且立即冷漠地中止了与她的交谈。她马上沉默了，目光中清澈的火焰变成了灰烬。事情的结局很快出现：一直到下车，她也没再理睬我，这就是过程的全部。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在我的生命里像从前的火车一样穿梭而过，依然是一个与爱情、奇遇、欲望有关的哑谜。
     
     　　（原载《天涯》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