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幽暗

     
     
     
     　　我知道如果下雨伴随着雷声，这样的雨不会下大。但这场雨还是超出了我的预料，似乎下得太久了些，它突如其来，像一张硕大的蜘蛛网把我罩在那里。
     
     　　我躲在一棵大树下，眼前掠过一些这样的景物：落叶。断枝。沼泽。树墩。流动的雨水。一棵折断的树木，寄生着几朵野菇。一道明亮的闪电过后，眼前的光线变得更黑，像竖起了一堵幽暗的墙。
     
     　　我清晰地记得我光着脚，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把小铁铲，一只白色的搪瓷缸，里面爬着几只可怜的幼蝉。不知怎的，与我同来捉蝉的伙伴都不见了，除了雨声，四周静得出奇，仿佛听得见老虎在洞穴中呼呼地喘气。凶残的老虎在睡觉，也许似睡非睡。我恐惧得直想叫喊，让喊声传达给我的同伴，而他们好像在合起伙来捉弄我，让我觉得自己落入无数陷阱中的又一个陷阱。
     
     　　他们捉弄我的事情很多，比如在我们一起割草时，有个家伙背对着我吃东西，故意把嘴巴弄得咂咂有声，听得我忍不住流出了口水。后来他斜了我一眼就离开了，地上留下一个荷叶包着的东西，但当我迫不急待地把手伸过去的时候，是的，你大概猜到了，我触摸到的是一滩热烘烘的牛屎。
     
     　　还有一次，是冬天的一个晚上，月光晃眼。我们在玩游戏：用一块布蒙上眼睛在雪地上奔跑。我跑得不慢，结果一个同样被蒙住眼睛的孩子迎面撞来，他长得比我略高，只听见空中“嘣”地一声，两颗门牙准确地印在我的脸上。在流血的瞬间我意识到又一次被捉弄了，与那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还捉弄了另一个和我同样懦弱的孩子。
     
     　　他们躲在暗处，爆发出一阵开心的笑声。
     
     　　想到这些，我张开的嘴巴关闭起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知道呼喊没用。呼喊是微弱的，它被无边的空气稀释，荡向阔大的田野，河对岸大片的谷物、菜地、果园……我还怕喊声惊醒了林中的野兽，据说它们长着一排比刀子还锋利的牙齿，每天踱出山洞，在石头上磨得火星四溅，哧哧作响。而雨越下越大，没有一丝停下的迹象。
     
     　　这时候，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一丝轻微的嗡嗡声，我抬头一看，是一只金龟子飞过来了，它在我的头顶盘旋。我一阵兴奋，伸手接住了这只美丽的昆虫。
     
     　　之后，雷雨终于停了，树林上空燃起了火烧云。我离开大树，在林子里转悠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迷路，眼看天色渐黑，深一脚浅一脚，我的腿上被荆刺划出了血珠。
     
     　　那只金龟子在我的手里挣扎，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把手轻轻打开，从中飞出一道金黄的光线。
     
     　　多年之后，我与一位写诗的朋友偎着炉火倾谈。我谈起远逝的童年，那个贫穷的村庄掠过一道光芒，那只带我回家的金龟子是命运女神的牵引与暗示。我摘下眼镜，让他看我左脸颊上的一道淡淡的月牙形伤疤。它会终生伴随我，直到来世。那个与我同样懦弱的故乡男孩，已经音讯隔绝，如今，我早已忘记了他是什么模样……
     
     　　听了我的描述，我的朋友深有感触地说：“哦，你是孤独的。上帝给了你一个凄苦的童年，他让你一生都脱离不开诗境。呵，你又是有福的。”
     
     　　我笑了笑，记忆以惊人的速度检索倒转，眼前立刻地闪开一条雨后的小路，两边是大片倒伏的灌木丛，简陋的木桥下水声喧响，野草随风起舞，草尖之上雨珠叮当。波纹荡漾，出现一扇木栅门。一个孩子在奔走，头顶飞着一只金龟子。
     
     　　那一刻，天上的星星开始明亮了，而树林在身后暗下去。
     
     　　门口，爷爷忧郁的眼神凝视着我，他的缄默多像时间黑色的桥洞！
     
     　　（原载《淄博晚报》2007年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