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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梦泉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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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人进入这个散发着世外气质的村庄,脑海里都会跳动着以下几个意象:树木、石头、蜜蜂、蝴蝶、布谷鸟、野草莓、干净的台阶……。但是最终,我选择了微风作为这篇文字的开篇。
     
       事实上,车子一直在剧烈地颠簸,从临淄到淄川,到处都在修路或筑路。灰濛的天,飞扬的土。但行驶至梦泉风景区后,眼前兀现一条干净的小路,树木低垂,氧气大增,微风扑面而来。一进村子,即会被大片林荫遮蔽,人行其间,能感到微风在轻轻抚摸。脚下的石板路干干净净,一级级地通往山上。初夏的阳光像金子一样从树叶间筛落而下,发出水一样的响声。
     
       面对微风下宁静的梦泉,引发我产生了有关快与慢的浮想:
     
       有人给现代化下了个定义,说所谓现代化,无非是加速度。把过去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才能完成的工作,缩短到一天,一小时或几分钟内完成或实现。业务可以在电话里谈妥,爱情可以在网络上搞定。举个最方便的例子:过去,从居住地淄博到济南,以最快的速度办完事情,也是要住一晚才能返回。但自从济青高速公路通车以后,则一天可以打两个来回,速度提高了两倍多。有一年中秋节,作家某某,约我们去赴晚宴,我们磨蹭到下午四点才动身,一小时后抵达济南什么也没耽误,晚宴后又到一个叫江水泉的地方赏月,然后从容返回淄博第二天照常上班。有时我想,假如孔子用今天的交通工具周游列国,会怎么样呢?兴许他得利于现代工具的信息表达方式,得到了哪位帝王的赏识,抱负得以施展,孔子从此成为一名政治家或改革家。但今天的人们,大概是看不到《论语》的了——即便有,也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因为《论语》其实是慢的产物,是孔子在泥泞的道路上奔波往返,蜷缩在木车中迎接寒冷与考验的思想结晶。纵观世界上几乎全部伟大的思想家,都无一例外地在物资相对贫穷、资讯不发达、挫折不断的境遇中确立了自己的学说。
     
       毫无疑问,飞速行进的现代生活,也许会生产制造出一个超负荷的物质社会,但过快的速度,决不会留下那个时代的精神坐标,我甚至隐隐地有一种担忧:物欲的高速列车,会把一代大师级的灵魂人物碾得粉碎,不留下一点草木灰。
     
       为什么会对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山村如此迷恋?为此我找了整整一天的原因,最终找到了:是它对狂飙的拒绝姿态,一副一理不睬的悠然境界。它的生活速度是微风的速度,这真是个恰如其分的速度。
     
       梦泉作为一个尚未遭受污染的村庄,一方面得益于它偏僻的地理位置,另一方面则得益于当地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淳朴民风。人们宁愿经济上拮据一些,也不让那些名目繁多的工业项目践踏这个天然的桃源。
     
       没法想象,当一座金矿或小煤窑在这里隆重开发,将其取代的惨象。没法想象——当村子里的人腰包渐渐鼓胀,大地上有一座叫梦泉的城市诞生。
     
       在向国际化靠拢的喧嚣声中,一个个原生态的村庄就这样消失了,它们如此滑稽地加入了世界性的长跑运动。
     
       2.吊床
     
       所谓吊床,就是在树与树之间架起的绳索,它的质地是柔软的,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根本经不起一个人的重量。我曾暗自猜想吊床的发明者一定是矮人国的小孩儿,把它当作调皮的礼物送给他过生日的外公——清瘦的哲学家或诗人。
     
       苏格拉底。
     
       海德格尔。
     
       《天问》时期的屈原。
     
       苏格拉底,衣衫褴褛,形同乞丐,走起路来像踩高跷。但积极,达观,对事物保持着先知的热爱和从容。什么都无所谓惧,包括死;什么都可以没有,包括爱。他是真正的巨人。在一个很不严肃的时代,谁能含笑饮下一杯致命的毒鸠?
     
       海德格尔,瘦小,怪僻,爱吸烟斗,喜欢滑雪。长年居住在明亮的雪山顶上,享受诗意的孤独。思索存在与虚无。冬天他守着壁炉足不出户。春天来了,看雪水顺山融化。
     
       屈原的人生悲剧为人所共知,在这里就不详述了。颇有意味的是,那天恰好是传统的端午节日,餐桌上摆放着香气四溢的糥米粽子。
     
       总之,吊床不属于大腹便便的现代都市,吊床不是吊桥。毫无原则的吊桥接纳所有的路人,浪荡的酒鬼,妖冶的女人;有时,酒鬼和女人同时在吊桥上摇晃。吊桥连接着断裂的道路,是道路的补充和注释。
     
       而吊床,只能容纳一个人,它拒绝所有灌满了啤酒的肚子:突出的肚腩,在随着鼾声一起一伏,除了啤酒,里面还装着一点欲望,一点私怨,一点杂念,几分伪现代情怀。阳光透过树枝,照亮他的毛茸茸的肚皮,一只蚂蚁正抬腿打算跨越他的肚脐。他的肚脐像一只瞎了的牛眼,或酒盅,离开大地母亲的脐带已经太久。
     
       不知从何时起,城市让人们无所适从,城市给人的感受:总觉得每天在疲惫过后两手空空。但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其实,我们都已经意识到生命的短暂和世事的无常,但生活的惯性让我们无法摆脱人间的种种纠缠。我们完了,只好矫情。这一点,很像一个后悔出生的人无法返回,为此煎熬一生;更像一个犯过错误的人再难纠正,索性将错就错,把错误进行到底。
     
       中午,醉酒的我躺在吊床上,感受到吊床紧勒的爱情。沙沙沙,头顶的树冠随风起舞,鸟声则有点像金属与金属发出的磨擦。似乎是在讥笑。秋水离我不远,他躺在另一张吊床。东野未醉,独自爬山去了。司马怕秋水从吊床上滚下,让人在他的身上缚上一根绳子,远远看去,秋水像是中了埋伏。司马说:“让他睡吧,难得放松一次。”
     
       就这样,我们躺在绳索上享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绳索第一次以自由的名义捆绑我们。
     
       3.苹果之上
     
       我们居住在半山腰的房子叫苹果园,格局是在斜坡上辟出的一个小小院落。院子里种植着两株茂盛的苹果树,一株正在开花吐芳的酸枣树,地上种植着黄瓜、丝瓜、土豆、花生、豆角……生长的蔬菜让这个小院落散发着灶火一样亲切的气息。山脚下的灶堂,有人在烧麦秸杆。
     
       木栅门旁边,则伫立着一株茁壮扭曲的枯松,枝杈很艺术化地展开,留住了风的形象。让人联想到夏天划破长空的一道闪电,这是一株狂欢的树。像巴黎画廊中亨利·马蒂斯创作的裸体女郎。舞蹈者,野兽派。唱歌的少女,热情的胴体。这个头戴草帽,长有一脸大胡子的画家说:“直觉就像树枝,必须经过修剪才能长得更茂盛。”
     
       第二天,我在枯松下拍照,微风轻吹,我的眼睛里无端地涌出了泪水。哈哈,内心反复琢磨着一个词:无端——无端地希望陌生的山再巍峨一点,无端地希望路上的陌生人,卸下肩上沉重的光荣。
     
       近一年来,我爱上了苍老的事物:汉陶、清瓷、刀币、古齐国的瓦当……以及山坡上被风雨剥蚀的庙宇。南方土地上耸立的佛塔。即将拆迁的房屋。某一条依偎在乡村草垛里蔫蔫瞌睡的老狗。山乡暗夜松林里无名的荒丘,荒丘前烧纸钱的瞎眼老人……这些事物的存在,让心灵感到踏实宁静。它们的身上打着时光的烙印,像一幅幅发黄的老照片,遥远,虚无;有的则在眼前闪动,伸手可及。
     
       眼前的生活:工作、写作、阅读、冥想、倾听。以及疾病,带给我黑暗与疼痛。它以残忍的方式提示: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最后的一天。
     
       眼前的亲友:司马、东方、东野、秋水、阿杰、言心、南窗……在很多情形下,我影响着他们的情绪,他们左右着我的方向。
     
       身边的亲人:妻子、女儿,我的月亮和雪。
     
       屋上的山顶:草丛、水声、夜鸟、深井、火山口、橡树、杏树、柿子树、一弯镰刀似的新月在云层里游移。
     
       摇摆的树枝。闪烁的艺术。清香的河水。温暖的草棚和湿润的小路。
     
       还有眼泪婆娑的她,任性的她,骄傲的她,从不化妆的她,春天发情的猫一样迷恋鸡尾酒的她,每天把文字当作海洛因来吸食的她,把世间的美当作皇帝的新衣穿来穿去——这个潜伏于人间的妖精啊,一只手托起疑问,另一只手抓住真实。
     
       今夜,这一切只需踮起脚尖就能摸到,它们就在苹果之上。
     
       4.草檐
     
       雨顺着屋檐泼打下来,濡湿了树林中单调乏味的蝉鸣。而初夏的太阳并没有被乌云笼罩,它依旧鲜亮地挂在天空,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太阳雨”。一道桔黄色的光线从天幕垂落,这种雨很像温暖的抚摸。亮晶晶的雨丝下,骤然诞生了许多只翔舞的飞蛾,让人的眼前产生一阵迷离的幻觉:大地上鲜花竞相开放,树木缀满神秘的果实。
     
       而这时候,我正独自坐在山坡上,享受着细雨的沐浴。从我目光斜视的角度,脚下恰好是一幢茅屋的草檐,像一幅静止的画面,可以把这个院落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是的,这里的房屋一律用石头垒砌。屋顶则是用草霑掩盖。没有一片瓦。雨水很听话地顺着草檐流淌,笔直的烟囱里,冒出潮湿的炊烟。
     
       我看到这一户人家的院落:柴禾垛。木窗棂。堆放在墙角的黑杂木。一个老人蹲在门槛上吸旱烟。而在院子的中央,有一方石磨,这样的石磨,不久前的春天,我曾在城郊新建的民俗村里见到过。完全是摆设。艺术造型。时代的祭品。那一天中午我喝高了,伏在石磨上睡了一觉。直到被友人唤醒,遭到一顿善意的讥笑。
     
       这时,我听到老人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朝屋内喝斥:“懒虫!”话音刚落,“懒虫”端着一竹箕黄豆从屋内出来,径直走向石磨。不一会儿功夫,令人惊讶的情景出现了——沉重的石磨被她轰然撵动,呜呜作响,飞快地旋转,像一张旧唱片。
     
       这是一个少女。一个不幸的少女。准确点说,是一个痴呆儿。我两次到梦泉来,都在村口遇到了她。后来知道,她不只痴呆,而且还不会说话。
     
       一阵心酸掠过。透过转动的磨盘,我窥到了梦泉的另一面。这个神秘的村子,它或许可以躲过尘世的喧嚣,但却躲不过命运的侵害。
     
       命运的速度比子弹更快,会迅速地击中某个生灵。
     
       他们都到山顶去了,隐隐地可以听到阵阵欢呼声滚下来。我对他们太熟悉了,能分辨出哪一声叫喊是从哪一张嘴里发出来的——嘹亮的粗嗓门是A,声音尖细的是K,兴奋的女高音是E……。
     
       我是个缺乏远大志向的人,对山顶没有多少兴趣。高处不胜其寒。无非是看得远些,可以看到遥远的河流与湖泊。然后悻悻下山。没有什么比下山更败兴的了,眼睛只能盯着自己的脚尖。
     
       大约一个小时前,我在半山腰上转悠,以散步的速度登上一些石阶。先是发现了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后来发现一株果实累累的杏树。麦黄杏。已经成熟。这株杏树诱发了我死灭多年的童趣,我决定模仿一只猴子,爬上去摘取金黄的杏子。经过一番失败的尝试,我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猴子的灵巧。我的爬树技能,也早已丧失在电脑桌前的转椅之中。面对着满树的果实,我急得满头大汗,无计可施。我想,总有一天,我的技能丧失得只剩下两项:坐着,躺下。而这就是臃肿的城市带给我的礼物,让我一次次在某个境遇里品尝无奈。
     
       天色渐黑,草檐下的雨水,流得更欢了。阴暗的苍穹像一张大蛛网笼罩着一切。隆隆转动的石磨旁边,一个哑孩子的身影在岁月里飞翔、搏击、双目充血。她不会说话,快乐与疼痛都无法完整表达。
     
       在一滴露水中,
     
       哑孩子在寻找她的声音。(洛尔迦)
     
       5.笛声
     
       下午,我对村长李老根说:“晚上,把乡亲们叫来坐坐吧……。”李老根点头答应,说:“中。”
     
       他晃着一个大脑袋,一望无际的寸头像刚刚被割草机修剪过,上面洒了一层露水。他总是呵呵笑着。质朴,憨厚。两颗大牙,忠诚地抵挡着唇前肆虐的风雨。后脑勺上竖排三道深沟,满沟的落叶,满沟的梨花似雪。这个正宗的梦泉村的儿子,还拥有一双蒲扇般的手掌,可以盖住一只肥大的青蛙。他曾经有过一段当兵的经历,复员后在县城农机厂当了工人。一九七0年代。大地上写满空洞的词藻。他很快厌倦了,在一个雪后的冬夜,他背上行李逃回了村子。雪光四溢,寒气笼罩,夜鸟啼归。他的行装很简单:一床棉被,一只军用水壶,几册工具书。
     
       “嘿嘿。在俺村听听老鼠磨牙也是好的。”
     
       他真幽默。农民式的幽默。胜过电视里委缩的相声和小品。电视里的相声和小品不叫幽默。是硬拉出的屎。滑稽可笑。每一次我看到那些拙劣的表演,都是一次审丑体验。
     
       另外,我确实讨厌生活中小气的人。吝啬和算计的人。嫉妒心强的人。与你做等价交易的人。这与贫富无关。而与性格和品质有关。我严格地要求自己远离这类人,比任何时期都要决绝。不惜断交。有断交方有至交。
     
       我有一个观点:“我们原本就是陌生人,既然因为相识而生排斥之心,那就让我们回归陌生吧。”
     
       彼此欣赏和提供帮助,是双赢的大道。在这个基点上,我拥抱和接纳了李老根。
     
       其实,他最爱听的是笛子声,——回村后不久,他听到村子上空总是萦绕着一种笛声。太缠绵了,近乎呜咽。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在空气里飘,在屋檐上绕,在山尖上流淌。时常,他在院子里劈木柴时,这种声音就响起来了;时常,他牵着一匹马在河边溜跶,这种声音就飘过来了。像神话中勾魂的魔笛。树在春天长高变绿,笔直的白杨,弯曲的垂柳,他在树林里独自徜佯,样子有点儿像一头哀伤的病牛。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倒树木,也摧毁了某一只鸟正在建设中的家庭。
     
       那一晚,他做了一个情景逼真的怪梦:
     
       村北的山洞,住着一个会吹笛子的姑娘,整天坐在果树杈上吹笛子,如痴如醉。这一天,他终于与她相逢了,就急忙躲在树丛里偷听,雨淋湿了衣衫也无知觉……他毫无来由地爱上了这位厌恶劳动的姑娘,决意娶她为妻……
     
       后来,他果然娶了一个来自外乡的会吹笛子的姑娘,她为他生了一双儿女。在油绿的山坡上,他的故事就像童话中的美丽结局:“自那以后,他们过上了甜蜜幸福的生活。”他真是个有福气的人。
     
       奇怪的是,神秘的笛声却自此消失,消失在庸常的日子里。他温柔贤惠的妻子,也早已吹不响一支竹质的笛子,挂在墙上的竹笛,布满了灰尘。这似乎应验了一种说法:井里的水满了,天上的虹没了。
     
       在梦泉,李老根领着我逛遍了全村的各个角落。他走走,停停,望一眼黑黝黝的山洞,盯一阵子从地下冒出的温泉;或者摸一摸古树上的眼疤,并且不时地驻足,侧耳倾听。他的一双耳朵也很奇特,会在风中颤动,像两片渐渐软化的树叶。
     
       我明白他的心思,他是希望消失的笛声再次响起,让我听到。
     
       6.燃烧
     
       终于写到篝火了。正如曹操在《短歌行》中的咏叹:“月明星稀,乌雀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中国的汉字太有表现力了,廖廖数语,却准确地暗合了那个夜晚的天气状况,周围的风物情景,以及浓郁的诗性氛围。锣鼓高呼,爆竹炸响。火星四射。这时候,我想起一部前苏联小说中的一句话:火把将黑夜照得更暗了。
     
       一堆木柴在猛烈地燃烧,木炭的香气像一只小昆虫,钻进了每个人的生活。
     
       三国时代的曹操,置身于兵荒马乱的喧嚣,头颅悬于一闪之念。心怀政治家的宏伟抱负。逼上梁山,毫无退路。情绪时常处于波动起伏。阴险。狡诈。智慧。忍让。一位旷世诗人,却彻头彻尾地怀疑和实用。总之,他的天空写满了历史的高度、性格的矛盾、命运交错的复杂和残酷的大地背景。
     
       与其不同的是,我们在享受时光的宁静:一群具有理想主义的男女,利用一堆木柴释放内心的热度。为了较完整地叙述那个夜晚的情境,我打算采用声、色、犬、马四个意象来概括和传达这上帝赐予的精神晚餐。
     
       (1)声:谈话声。大笑声。歌声。掌声。风声。喘息声。舞蹈声。音乐声。朗诵声——我朗诵的诗篇是不朽的希腊诗人埃利蒂斯的不朽之作《疯狂的石榴树》。朗诵者嘴巴夸张,呼呼带风。双眼怒睁,眉峰若螳螂举起的两片大刀。
     
       (2)色:火色。服色。唇色。被火光映得变形的齿色。从美国远道而来的女作家施雨,一直含笑轻语,属于静色;散文家烟子,鼹鼠一样在人群中穿梭,动色;第二天在灰烬前发现几粒纽扣,失色。
     
       (3)犬:黑色的犬,白色的犬,经过一番化妆的犬,像秤砣一般大小的犬,一齐奔向秋水先生的呕吐物,倒在篝火旁醉去。
     
       (4)马:火光的马。时间的马。激情的马。雨中的马。奔腾的马。看不见的马。生肖的马。徐悲鸿的马。企图啃嫩草的马……在围绕着篝火旋转。
     
       写到这里,我强忍住笑,想起了瓦·瓦·洛扎诺夫(1856——1919)。一位被中国人疏远和遗忘的俄国思想家。他的名言是:“文学的本质并不在于虚构,而在于内心对说话的需求。”——当然,这句话与我们的篝火晚会无关,我之所以将此列举出来,乃是为了引用他说过的另一句话。这句话是专门说给梦泉篝火晚会:
     
       “每一天都应该这样生活,仿佛你的一生就是为这一天而活着。”
     
       7.磨坊
     
       我熟悉这样的乡间磨坊:一进门,立即扑来一股腐烂麦草的气味,夹杂着牛粪与驴粪的气味。磨坊里什么味道都有,人身上的汗气,动物身上的腥气,木头身上的霉气,却惟独没有粮食的香气。我爷爷说,粮食的气味蒸发得最快,因为它是上天赐予人间活命的东西,任什么动物都要争抢它。为什么争抢啊?因为它是好东西。爷爷说。
     
       他还说:“虫子们从麦子一冒芽就开始争了,从春天到夏收。而当麦子装到囤子里后,老鼠又开始争了,咯吃咯吃地咬齿一个冬天,把好好的粮食吃得只剩下空壳。尽管它们不劳动,种地时一点力气也没出,但它们不跟你讲道理。”当时,我爷爷在村里有一个相当著名的观点:只有吃下去的东西,才算是自己的。他喂我吃饭:“嗯,你吃下去,吃下去我才放心。”
     
       我爷爷爱赶集,赶集可以用地瓜干换到便宜的散装白酒,在我的童年印象里,他酗点酒,然后骂点人,再摔点不值钱的东西,这就是他老人家一生中惟一的享受和娱乐活动。
     
       赶集之前,他会把饭做好,喂饭的任务交给我二爷。二爷其实也十二分地疼爱我。但爷爷似乎不怎么信赖他,每次赶集回来,总是很仔细询问我是否把饭吃到肚子里了,我老实地回答:“吃饱了。”
     
       爷爷仍不放心,就鼓励我去拉屎验证。他弯着一副似乎是先天性的罗锅腰,一根根地划燃火柴,哧啦,哧啦,一股亲切的硫磺味道弥漫夜空。有时,为了求得一个真相,他甚至还会不顾一切地用手指头戳戳俺的粪便。事情顺利了自然皆大欢喜,如果我碰巧拉不出屎或者过程很吃力,爷爷就会怀疑二爷吃掉了我的那一份饭,当晚两人会爆发一场激烈的争吵。直到今天,我认为我二爷是世界上遭受误解最多的人。可怜的二爷,一表人才却因贫穷而终生未娶的二爷……愿他灵魂安息!
     
       唉,扯远了,继续说磨坊吧。
     
       我记得,磨坊门口总是蹲着一条懒洋洋的草狗,旁边有一株衣衫褴褛的老槐树,是个上吊死人的好场所;冬天,槐树上时常出现一张烂乎乎的白纸,可能是风把它刮到了那儿,光秃的树枝拦住了它。那样子,仿佛是在为死去的乡人招魂。
     
       在多年以前,古老的磨坊似乎是中国乡村的幸福符号。——全中国的乡村几乎不约而同地将磨坊建在村子最显眼的位置。要么在一个高高的土坡,要么在村子的中央。平日里,磨坊被一把大锁锁牢,由村里的会计专门掌管,谁家到磨坊里碾米磨面,都得向这位会计提前预约或申请。有一年,我那性子特别耿直脾气格外火爆的二爷,不知什么原因得罪了那位帐房先生,结果磨坊的门在整整半年的时间里拒绝为我们敞开。在那一个艰难的时期,我们家的食谱很是单一:吃了整整半年的苞米茬子。在那一个时期,我们爷儿三个终于平等地拉出了同样的屎,一律都是金黄的颗粒。以至于到了今天,我仍然对金色的物件心存反感,包括闪闪发光的金子。我还十分痛恨金光灿灿的钥匙。
     
       因为它一下子让我联想到了当年象征苦难的大便。
     
       快到春节了,家家户户都忙着准备过年,满腔怒火的爷爷终于忍不住了,顺手从门后抄起一把镢头,趁下雪天敲断了磨坊的窗棂子,狗一样爬进神圣如宫殿的磨坊,偷偷地粉碎了一口袋要命的麦子。他们害怕被巡逻的民兵发现,故而不敢点亮油灯。不知是出于兴奋还是出于紧张,屏住呼吸,弄得满头都是汗水。呜呜呜——呜呜呜地推响了幸福的碾盘。我坐在幸福的磨杆上,看到暴风雪在窗口狂飞乱舞。蝙蝠的影子飞进飞出,搅得我的视线一团模糊。
     
       第二天,村子里就流传开一个神秘事件:妈妈的,昨晚磨坊里,闹鬼啦。
     
       应该交待的背景是,我和两个爷爷生活的地方叫沙河镇,坐落在荒凉的鲁西平原上。远远看去,它破落得像一张被千百万人践踏过的草席。那草席上的一个大漏洞,就是我所在的村庄!那漏洞上的蜘蛛网,网住了我无法更改的童年。
     
       (原载《山东文学》2006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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