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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雪地上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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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畜牲在我眼前奔跑,它总是跑到在我前边,偶尔也会蹿到我的身后。如果它蹿到我的身后,那么我就会转过身来,它就又在我的前面了。一句话,我总是在追赶的位置上,嘴里不停地呼出白茫茫的气息,我像它一样地喘息,只是不像它一样把大舌头伸出来。
     
       我觉得那样很难看,像吊死鬼。
     
       我头上的棉帽子是爷爷缝制的,不怎么讲究,它抵挡不住肆虐的北风。我的两只耳朵有一只已经冻僵了。我的棉袄是沙河镇上的姥姥做的,袖子和背上已经开出了像雪一样的花朵。我的爷爷看了,并没有理睬那些花朵,到了冬天,他就躲到苹果园的小屋里,把木门关严,偎着奄奄一息的炉火喝瓜干酒。酒肴是一碟咸菜,一碟花生仁。但他的酒量真的不算大,喝到第三盅的时候眼睛就红了,第五盅过后整个脸红了,第七或者第八盅时他就会让屋子里的人出去。
     
       他说:“啊都都都……出去。”
     
       在一旁剥麻的二爷听了一愣,厉声责问:“干啥去?”
     
       我的爷爷哆哆嗦嗦的手指,指向窗外那片刺眼的雪地:“都都都给我到外边……啊就凉快凉快去。”
     
       “操你娘!”我的二爷知道他的哥哥又喝醉了,二话不说,从灶膛里抄起一根拨火用的棍子,大骂了一句自己的娘,然后一棍子打了过去。只听“砰!”地一声,棍子重重地落下——当然,棍子不会落到爷爷的身体上的,棍子总是准确地落到碟子上,花生仁会四下散开。
     
       花生仁四下散开的一瞬,好像还咯咯地笑。
     
       我坐在炕沿上,翻看着一本名叫《小马倌》的连环画。我知道两个爷爷又打起来了,唉唉。他们是我的祖辈,性格里像埋下了火种,一点就着。他们让我的性格里也有火了的元素,这是我长大后才发现的。它让我不停地燃烧自己。直到今天,我还时常为某些不公平的事物而悲愤地燃烧。
     
       我知道这种燃烧是无奈的,它只能让我的灵魂变成一副骇人的骨架。
     
       事情就是这样的,我的两个爷爷,因为类似的小磨擦打了一辈子架,从来没有谁真正赢过,当然,也没有谁真正输过。
     
       最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死去,两个人的坟墓却又相依得很紧,差不多连到了一起,像两个摆放在大地上的鸳鸯枕头,看上去十分和睦。这很好,我想,他们终于和睦了。他们的殉葬品分别是:两只碗。两双筷子。两个碟子。一壶酒。两根旱烟袋。
     
       二爷有爱玩扑克牌的嗜好,在我的再三要求下,他的棺材里,比爷爷多了一副扑克牌。
     
       每逢我的两个爷爷打架的时候,小畜牲就会很懂事地跑过来,颠颠颠地跑过来。是的,颠颠颠。它本来在院子里的麦草里睡觉,听到屋子里的声音就跑过来了。它不是来看热闹的,它是家庭成员之一。村里人有看热闹的坏习俗:不久前的秋天里,爷爷们在一次打架时的高嗓门被风吹到了果园外,一个过路的妇女听到了,结果苹果园围满了一大堆看笑话的人。他们把木栅栏拆散,像麻雀一样探着或大或小的脑袋,最后还偷走了许多青苹果。事后,面对着满地狼藉,我爷爷感叹说:看看,我二爷也感叹说:看看。
     
       但过不了几天,他们就又干上了。
     
       这时候,小畜牲跑过来,用它亮闪闪的黑鼻头嗅我的手,用它柔软精致的小舌头舔我的手背,用它洁白的小牙齿,呜呜地撕咬我开花的棉袄袖子。它的眼神流露凄楚,可怜巴巴的样子,美丽的瞳仁里泛着一波蓝光。呵,小畜牲长着一对蓝眼珠儿,我因此给它取名叫兰兰。它呜呜地叫着,嘴里发出童稚的声音。我放下连环画,轻轻摸着它光滑的头,“嘘,兰兰。——”
     
       它用头拱我,意思是:让他们吵吧,我们出去玩会儿。
     
       于是,我们来到了果园外的雪地上,把吵骂声远远地抛在身后。隐隐地,我听到力气很大的二爷,把他的矮个子哥哥弄出了沙哑的哭声。我当时想,爷爷的哭声不好听,比兰兰的叫声差远了。你看它跑着跑着,在一个地沟旁停下脚,耳朵支愣起来,汪汪汪,地沟里顿时响起一阵悉索,接着箭一般飞出一只野兔,褐色的野兔。
     
       它的叫声真的很好听,会把野兔吓跑,还会把流星从夜空邀请到地上。
     
       中午的阳光照耀着麦田里的雪,我手里拿着一地根木条,是专门为兰兰准备的。雪地上,我的影子忽大忽小。
     
       只要我说:来,兰兰,亲一个!小畜牲就立即转过身,颠颠颠地跑过来,颠、颠、颠。它把潮湿的黑鼻头凑到我的脸上来,用舌头舔我的手,把动物特有的腥味留在我的脸上。
     
       兰兰原本是我姥姥家养的,它的曾用名叫“花袍”。那年春天,我姥姥家的大黑狗一次生下了六只狗崽,兰兰是其中的一个。入秋以后,我舅舅张登印骑着破自行车来给我送棉袄,它偷偷地跟在车后跑来了,来了就不想再回去了。我舅舅说:“这只狗最懂事,你可得好好养。不行的话,你再给我抱回去。”
     
       我说放心吧,它怎么叫“花袍”呢,它身上没有花呀。啧啧,我叫它“兰兰”吧,和我们村一个女孩同名。舅舅笑了笑,说,坏啊,从小就坏。然后就走了。兰兰望着我舅舅张登印飞身上车的背影,汪汪地叫了几声。
     
       沙河镇离我们村有五华里路,说起来不算太远。但路不好走,途中还要经过一条浅河,秋水泱泱。我把兰兰抱在怀里,它的身上还很潮湿。
     
       这年的腊月二十九,村里人都开始忙着过年了,屋顶上的烟囱里,飘出了阵阵香气。我们家却因一小块生猪肉的失踪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两个爷爷互相责备,差点又一次动手。是的——如果在平时,他们不打一场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而眼下,过节让他们都拼命踩刹车似地发挥了最大限度的克制。
     
       爷爷发言:“明明放在锅台上,一转眼没了”。
     
       二爷发言:“我就出去抱了一梱柴禾,当时你在哪里?”
     
       爷爷发言:“我在撒尿哩,你能不让我撒尿么。”
     
       二爷发言:“你一泡尿,把一块猪肉撒出去了!”
     
       最后,他们停止争端,认真分析,怀疑到了兰兰头上。兰兰的品行终于得到了一致的认定。于是,第二天,当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我的伙伴不见了。
     
       他们瞒着我对兰兰采取了必要的措施:二爷用我的那根木条狠狠地揍了它一顿,然后将它赶出了苹果园。
     
       就这样,在大年三十,我的兰兰走了,踩着茫茫积雪。
     
       (原载《散文》月刊2004年第2期,收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散文精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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