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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株躺在地上的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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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入冬以后,几只野鹿曾经蹦蹦跳跳地来河边汲水,但河水已经结冰。它们用蹄子敲击着僵硬的冰面,敲了半天,最后失望地离去。
     
       不知怎么的,我脑子里突然就涌出这样一句话:“春天来了,绿色即将覆盖广袤的科尔沁草原。”
     
       这个句子不知出处,它完全是潜意识里的一闪之念。像我小时候牵着一条狗在野地里游荡,狗东嗅西嗅,突然从地上嗅出一朵萝卜花。金黄色,像南方的油菜花一样灿烂。
     
       狗眨眨眼,一脸惊奇。
     
       还有一阵子,我的脑海里时常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民间词汇叫“毛尔盖”。我不知道它是什么玩意儿。大概是很早以前读过的外国小说里的词儿。但它却奇怪地让我联想到茫茫的暴风雪和冰凌垂挂的屋檐,地窖。奄奄一息的汽灯。疾驶而过的小火车像打喷嚏。以及某个外国老人的酒糟鼻。
     
       我蹲下身来,仔细辨认,发现这株碗口粗的树木差不多已经枯朽,我甚至无法猜测它属于哪种乔木,叫什么名字,是不是曾经开花结果,枝繁叶茂,在欢快地承接阳光和雨露。我只知道它远远没有长高长大,它是一株尚还年轻的树,它不像我见过的一些老人那样衰老。
     
       是的,在我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我都看到有一些老得不能再老的人,雪白的胡子在风中飘动,牙齿早已落光,有的则仅剩下一颗,像一个顽强抵抗的标志引发我心底的无限悲酸。我想如果我活到那个份上,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嘴里的最后一颗牙齿拔掉,厌恶地扔到一丛荒草里。
     
       在我看来,它的使命已经完成。它美丽过了。
     
       人的最后一颗牙齿,是何等孤独。眼看着它的弟兄一个又一个地先后离去,而它却还尴尬地存活在一张衰老的嘴巴里形同虚设。那张嘴巴像一幢四面透风的屋子。人的最后一颗牙齿没有活泼分明的四季,只有北风呼啸的冬天,一直冷到牙根。
     
       多年前,我曾有过一次在风雪之夜迷路的经历——为了壮胆和呼唤行人,我大张着嘴巴喘息、奔跑甚至呼救,后来终于在一个土丘前遇到一个年迈的老妇人。当她像个巫婆一样出现在风雪中的瞬间我竟忽略了本能的恐惧,倒是她害怕得要命,以为遇到了打劫的匪徒。
     
       “啊啊。”
     
       她从衰弱的胸腔里发出一阵类似呜咽的风声,手中的电棒滚落在地。事后我知道,她在那个风雪夜听到了死去多年的老伴在叫她的小名:翠菊。翠菊。一声紧似一声,比落雪的声音更急。于是她披衣下炕,来到一座荒坟前烧纸钱,一边流泪一边诉说。她固执地相信自己的听觉没错。多少年了啊,她相信与沉睡地下的老伴只有一窗之隔,从来都是。只要他愿意,伸一把手就能拉她入怀。可怜的老人哪,只为一座荒凉的坟头而活在人间,形单影只。我当时泪流满面,搀扶着她走向茅屋。我觉得她瘦弱的身躯像一只纸做的灯笼,有随时飞离地面的危险。
     
       那样一个神秘莫测的夜晚,老人把我带进她土坯垒砌的住所,一盏油灯映亮一张慈祥的笑颜。她把我拉到一堆柴火旁边,说:孩儿,快,暖暖脚。当一碗热面端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满嘴的牙齿已经像一排冰柱,嘴根本无法合拢。我急忙把碗放在一边,拼命掩饰着某种不适。我烤了好一阵火之后才敢举起竹筷。
     
       我害怕我的牙齿会在滚烫的面汤里一颗颗地粉碎,化掉。我害怕自己在吃过一碗面之后就迅速变成一个老人。我甚至暗暗地设置了一个荒唐的场景:我踏着满地的霜雪回家,当我的妻子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人出现的防盗门的猫眼儿里,她会断然拒绝为一个黑夜的过客开门。
     
       我看到那些老人在冬日寒冷的大地上,吃力地行走在生命最后的斜坡,每迈出一步都像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如果你离他们近些,就能听到一种骨关节在吱嘎磨损的声音,那是时间对生命的成功试验,像原子弹在广岛上空爆炸,播种细菌的幼芽。
     
       这声音还让我想起一辆陈旧的牛车或者半截埋在地下的木头,想起我死去多年的祖父的骨灰。
     
       每逢这个时候,我就在猜测这些老人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们年轻时激情的碳火哪里去了。有人会说:哈,被上帝取走了。那么,究竟是在哪一年的哪一个月,哪一天的哪一个时辰?一把岁月的镰刀便呼啸而至,收割了所有的往事。一个男人从某个昔日最坚硬的器官的萎靡开始,日益低落。从此他们变得迟钝麻木,唠唠叨叨。据我观察,只有极少数的老人眼睛里始终喷射智慧的火花,瞳仁保持了珍贵的清澈,那是湖水徜佯在花岗岩中的清澈。
     
       但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掉肉体的枷锁。我觉得——有时,它真是太沉重了,负载着太多的欲望和物质。
     
       这片位于河畔的森林离村子很远,远得只能看到一片乳白色的炊烟。我坐在河岸上抽烟,想象着那个村子里沉睡的生活:熏黑的土墙,被稻草温暖着的狗崽,女人在昏黄的光晕里哺乳婴儿。劳碌了一年的农具挂在房梁上,闪着哀伤的光焰。它们被利用过,像人的牙齿一样,有许多残缺的豁口。但它们不会像野草一样随春风再生。
     
       现在,我久久地端详着这株躺倒在大地上的树木,最终认定了这样一个事实:为了避免衰老的结局,它果断地拒绝了成长。借助风雨雷电的威力,它的愿望可以通神。一株年轻的树,死了也就死了,它有权力这么做。其它的树木也不会说什么。
     
       春天,森林会准时为天下浪荡的酒鬼和过客开门。
     
       (原载《青年文学》杂志2003年第9期,收入中国文联出版社《2003年我最喜爱的中国散文100篇》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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