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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以眼还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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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绳和从城里捎来口信,让金叶子收拾好黄金细软,两三天里有人会在夜里来接她到城里。金叶子心里很不高兴,头家怎么不回来?难道要变天了不成?天塌下来也不一定压死他,他怕什么啊?是祸躲不过,躲过不是祸。
     
       金叶子仍旧像平时一样,早早睡觉,迟迟起床,坐在四楼廊道上的竹椅里泡茶,走到瞭望哨上向土路上张望。她耳朵里经常听到一种异样的脚步声向她逼来,她也知道这是幻觉,但她感觉到,真的要发生什么事了。
     
       这天傍晚,家兵带着两个神秘的客人来到她的竹椅前面,一个下巴长一粒红痣的客人出示了一张张绳和写的纸条,金叶子拿来看了又看,纸条是这样写的:
     
       与来人速到城里会合。绳和金叶子手一松,纸条就像一片落叶掉落在地上。金叶子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头家想怎么样?另一个瘦小的客人说,张太太,请你不要问了,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只是奉命来接送你到城里。
     
       天黑漆漆一片,金叶子提着一只包袱,跟着那两个客人走出了浮沉楼。天黑,路黑,四处一片黑,金叶子感觉像是走在一只巨兽的嘴里,它要是慢慢合上牙齿,自己就被吞噬了。
     
       金叶子回头望了一眼,浮沉楼在黑暗中像是一沉一浮,摇摇欲坠。
     
       猪圈前拴着两匹马,那个长红痣的扶着金叶子上了马,他也一下翻上马坐在金叶子的后面,喊一声“驾”,两匹马几乎同时迈出蹄子踢破黑暗,向前跑起来。
     
       两匹马一前一后跑到村口,一条拉起来的麻绳绊倒了前面的那匹马,后面的那一匹前蹄一软,也倒在了地上,马上的人惊叫几声,随即翻倒在地,连滚带爬,没命地往回跑。
     
       但是枪声追上来了,子弹好像能够认人一样,一粒子弹钉上那个拉着金叶子跑的红痣背部,穿胸而过,他一下往前扑倒在地,金叶子惊慌地松开他的手,踉跄了几步,向着土楼跑去。
     
       另外那个瘦子拔出枪来还击,嘴里骂骂咧咧的,他跑到了金叶子的前头,又回头打了一枪,突然胸部中了一枪,向后仰倒在地,金叶子刹不住脚步,一脚从他的胸上踩过去,她感觉到踩了一脚血糊糊的,不由尖叫了一声。
     
       浮沉楼的瞭望哨上出现了两盏灯光,一下照亮了金叶子黑暗的逃生之路。
     
       张管家对一个家兵说,是解放军追着头家娘,赶快打开大门。
     
       金叶子一路狂奔,头发乱了,衣服挂破了,包袱丢了,她丧魂落魄地跑到浮沉楼门前,扑在厚厚的门板上,心里绝望地叫了一声,门怎么还不开啊?这时,大门打开了一缝,金叶子扑到了门里面,像一团软泥一样塌下来,开门的家兵搀扶着她的胳膊,却怎么也扶不起来,只好拖着她拖进来一点,再回头关上大门。
     
       赖文生率领解放军闽西南支队工作团一连的战士打进了五寮坑,从浮沉楼瞭望哨上和窗口里射出来的零星子弹,已经无法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他们是一支身经百战训练有素的队伍,火力凶狠,气势凶猛,像泥石流一样涌向浮沉楼。
     
       “各位父老乡亲,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来了,用的是一种很好听的国语,通过喇叭传出来,就更加的好听了,这是五寮坑人从没听过的声音。
     
       “五寮坑的父老乡亲们,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是一支打敌人、解放劳苦大众的军队,现在全国已经大部分解放了,博平圩民团和国民党反动驻军已经被我军全部消灭,民团团长杨占春被我军击毙,五寮坑的反动头家在城里仓皇逃窜,将很快被我军捕获。五寮坑的父老乡亲,你们长期以来受到反动头家的残酷压迫和剥削,我们来到五寮坑是解放你们来的,你们就要翻身做主人了。在此我们要特别奉劝个别人,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了,不要再为你们的头家卖命了,立即放下武器投降,我们解放军是优待俘虏的,如果胆敢反抗,我们将坚决给予消灭!”
     
       浮沉楼的枪声静下来了,整个五寮坑都静下来了,这种异常的寂静静得所有人的耳朵都在发痛。
     
       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黑夜。
     
       尽管土楼的楼墙那么厚,但是五寮坑人感觉到,这一次不同以往,楼墙似乎变成了一块木板,随时可能被攻破,他们心里发虚了。
     
       对赖文生来说,这个黑夜同样焦躁不安,他担心重演多年前的覆辙,围楼五日而不得不撤走。
     
       解放军又开始喊话了,一遍又一遍。
     
       漫长的黑夜过去了,天蒙蒙亮了,五寮坑迎来了第一缕晨曦。
     
       突然,咿呀一声,浮沉楼的大门猛地打开。赖文生手一挥,十几个战士像下山猛虎一样扑向了浮沉楼。
     
       枪声再次响起,楼里楼外交织一片。
     
       打开大门的人是张南清,他带着解放军冲上二楼,廊道上有一个家兵放下了枪,全身发抖地举手投降。
     
       三楼有个家兵躲在立柱后面开枪,子弹从一个解放军耳边擦过,他一边往前跑一边举枪瞄准,跑到一架风柜后面,他发了一枪,那个家兵头部中弹,像一个稻草人掉下了天井。
     
       张南清是第一个冲上四楼的,一脚踹开头家房间的门,金叶子坐在床上,半掩着被子,她瞪着眼睛直看着张南清。
     
       “你想要干什么?”她说,她的眼睛里有愤怒,也有惊讶,还有恐惧。
     
       张南清愣了一下,还是没有停下步来,接着向床铺走去。
     
       “你想要干什么?”金叶子声音突然拔尖了。
     
       “我要革命。”张南清说,他的独眼里射出了一束怒火。
     
       三只眼在空中碰了一下,金叶子还是退却了,她不由颤抖了一下,掩盖在她身上的被子抖落到了地上。
     
       “你、想要……”
     
       “我要你的一只眼睛!”
     
       张南清向金叶子猛扑过去,他一手掐住她的脖子,一手就向她的脸抓去,伸出食指,像一根钢针一样,对准她的左眼狠狠地插去,然后咬紧牙根,用劲地一抠,把整只眼球活生生血淋淋地抠了出来……
     
       啊!——
     
       一声尖细的嚎叫声持久地飘响在浮沉楼上空。
     
       全五寮坑人都听到了头家娘这无比惨烈的叫声。
     
       76
     
       革命的感觉如此畅快,如此舒爽,如此过瘾,这是张南清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当他把金叶子的眼珠子抠出来的时候,他心里一阵狂喜。以眼还眼,一报还一报,在他看来,这就是革命。他的革命取得了非常重大的成功。当然,这只是第一步。赖文生拍着他的肩膀说,你革命觉悟高,对统治阶级有着刻骨仇恨,五寮坑农会主席就由你来当,你要好好干,现在五寮坑回到了人民的手里,你要带领大家把它建设好。
     
       在五寮坑农会成立会上,其实就是在浮沉楼的祖堂搭建一座类似戏台的台子,五寮坑每家每户的代表搬来自家的各种凳子坐在天井里,赖文生站在台上大声地说,张南清同志为了五寮坑的解放,冒着生命危险,打开了浮沉楼的大门,他的舅舅张立虎同志在红军长征途中牺牲了,听说他的妹妹在解放前被头家迫害致死,可以说张南清同志出身好、觉悟高、贡献大,现在我提议他担任五寮坑农会主席,大家有没有意见?有意见的请站起来发表。天井里一片鸦雀无声,没人站起来,许多人低下了头。赖文生说,大家都没有意见,很好,这说明五寮坑人民对张南清同志是充分信任的。
     
       张南清背着一把驳壳枪走马上任了,虽然他的右眼已经瞎掉,但是依然掩饰不住他的勃勃英姿,他每天在五寮坑风风火火地行走着,在每座土楼之间进进出出,时常意气风发地挥着手,高声地说着话。
     
       五寮坑农会在解放军工作团的指导下,开始清查收缴头家的财产、清点五寮坑的人数、丈量土地,然后一一登记造册,土改运动有声有色地如火如荼地在五寮坑开展起来了。
     
       根据可靠消息,滞留县城的五寮坑头家张绳和眼看大势已去,逃往了台湾。张南清住进了他在浮沉楼四楼的房间,一般五寮坑人还是住他们原来的房子,基本不动,而金叶子、张管家、张老列等人作为反动的地主分子,被赶到浮昌楼,每人只分给一间灶间,吃饭睡觉都在里面。
     
       解放军工作团即将撤走,他们在撤走前,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突击发展张南清加入中国共产党,二是和农会筹划一次批斗大会,准备把金叶子等人押上台批斗,彻底打垮地主阶级的反动势力。批斗大会明天就要召开了,这天晚上,张南清兴奋地房间里走来走去,仅存的左眼闪着一种刚毅的光芒。
     
       他没想到一场阴谋正悄悄向他逼来。
     
       房间门上响起两下轻叩声,他头也没回,问了一声:“谁?”
     
       “是我,张主席,”廊道上响起非常谦恭的回答,他听出是张管家张立端。
     
       “有什么事吗?”
     
       “我又找到了一本地契,拿来上缴。”
     
       张南清心想,明天就要批斗他们了,看来他们是吓怕了。他走过去打开门,张立端弓着腰,身子像筛糠一样走了进来。
     
       “我早已说过,你们要及时交代各种罪行,上缴全部的财本。”张南清严肃地说。
     
       “是,是,是,”张立端点着头,手伸进衣兜里,摸出了一张折叠的发黄的纸。
     
       张南清一把夺过那张发黄的纸,拿到煤油灯下打了开来,因为只剩下一只眼睛,他看起来很吃力,头几乎低到了纸上。
     
       张立端咳了一声,门外的廊道上立即闪进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张老列,他拿着一只张开的麻袋,蹑手蹑脚走到张南清身后,把麻袋往他头上罩去,张立端见状,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你们……”张南清从麻袋里发出一声闷叫,他扭动着身子,一手抓住腰上的驳壳枪,却是被张立端的手死死按住。
     
       张老列喘着粗气,想要把张南清摁倒在地上,在他们原来的密谋里,把张南清摁倒在地并不困难,可是出于心理上的紧张,他有许多力气使不上,按着他的肩膀一左一右地摇着。三个人像是摔跤一样,抱成了一团,在地上打着转。
     
       脚踩在木地板上面,发出了一阵阵声响。突然,张南清抬起了一只脚,蹬到了墙壁上,用力地一蹬,年老的张立端两手松开,打了个趔趄,就摔倒在地上。但是张老列咬紧牙根,抓住麻袋口,用力地一扯,再一扯,张南清站立不稳,也摔在了地上。
     
       张老列勒紧了麻袋口,张南清嘴里呜呜地叫着,两脚蹬着空中。
     
       “你们、快放开我……”麻袋里传出张南清的闷声。
     
       张立端气喘吁吁地从地上爬起来,用一只脚踩住张南清的一只手,生气地说:“我们对你不薄,你居然恩将仇报,你说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你们一直是在剥削我,你们不过把我看作一条狗……”
     
       “我们真是瞎了眼,要是当初不收留你这个祸根就好了,”张立端说,“对,你就是一条狗,今天要让你变成一条死狗。”
     
       张南清明显处于劣势,不过腰间的枪还没有被夺走,三只手像牙齿一样相互咬着,谁也不肯放开。但是他剩下的那只眼睛里出现了惶恐、求饶的神情。
     
       “你们放过我,我让你们进农会……”张南清独眼不停地眨着。
     
       “农会?什么狗屎农会?我们就要你的命。”张老列咬着牙说,“我们豁出去了,两条命换你一条命。只要灭了你这个孽种,我们也值了。”
     
       “你们杀了我,你们也跑不掉,到处是解放军……”张南清说。
     
       “我们早就想好了,替头家杀掉你,用我们两条命换你一条命。”张老列说。
     
       命中注定张南清能逃过这一劫。这时,一个解放军战士奉命从浮寿楼走来向张南清询问一件事,他走到房间门口,看到房间里的情形,大吃一惊,一下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端起枪,严厉地喊了一声:“不准动!谁动我打死谁!”
     
       张立端一下瘫坐在地上,叹了一声说:“张南清,你好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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