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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祭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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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南清走在五寮坑五座圆土楼之间,总是感到晕头转向而又恍惚不安,圆圆的楼墙,环环相连,给人一种无始无终的感觉。可是他没事,就喜欢在村寨里走走。人生的变故像是一场噩梦,把他抛弃在这个地方,他对这里的一切充满了好奇。
     
       五寮坑第一座土楼叫浮沉楼,处于“梅花”花心位置也就是整个村寨的中心位置,大门对着母山一块低矮的丘陵,那山势犹如蜈蚣缓缓爬行,风水先生称之为“蜈蚣吐珠地”。浮沉楼始建于明朝嘉靖年间,高四层,每层36个房间,现在主要归头家张绳和使用,一楼和二楼全用作茶仓,三楼住了他几个至亲的心腹,四楼则只住了他一个人。浮沉楼建成不久,张氏族人又有了财力,随即在它的右上方动工夯建新一座圆楼,叫浮祥楼,高三层,每层26个房间,现在住着张绳和五服内的亲戚。在浮沉楼的左上方是浮禄楼,三层高,每层26个房间,在左下方的是浮寿楼,高还是三层,每层26个房间,浮昌楼在右下方,仍旧是三层,每层有32个房间。
     
       这些土楼里的张姓人,几乎所有人之间都有着亲戚关系,像蜘蛛网一样错综复杂,只不过亲疏不同罢了,他们都是张绳和的雇工,每天为张绳和出工干活,在管家的安排下,每人有不同的分工,然后根据劳动量,按时从张绳和那里领取稻米和钞票。张绳和是头家,也是族长,他待人和气,深居简出,主要是通过管家、监工管理着整个五寮坑,大家心甘情愿而又勤勤恳恳地为他干活。五寮坑的生活似乎每一天都是相似的,就像三面山上的太阳,每天升起,落下,如此周而复始,平静而又单调。
     
       但是,张南清还是发现了五寮坑和家乡张坑的不同之处,这主要体现在两个头家的身上。不管怎么样,老爸张三中大小也是一个头家,可是他和张绳和一比,太不相同了!张绳和养尊处优,每天躺在竹椅上慢慢地品茶,享受着神仙一般的生活,而老爸每天和雇工一起出工收工,身上不是泥土就是茶梗,似乎从来就没有干净过,他哪里有一点头家的味道呢?张南清想,我和小妹也都是他的雇工,其实他也是他自己的雇工,头家把自己当成雇工,以身作则地干活,结果是所有的雇工都不喜欢他,当面背后都在说他的不是,为人咸湿,待人凶狠,派活太重,没有人情味……张南清不知道现在老爸怎么样了,他想,像他那样子活着,其实也没有多大的意思,也许阿舅早就该来了,他心里不由暗自庆幸逃出了长祥楼,逃出了老爸的管制,可是这样一想,又随即感到不安,老爸毕竟是老爸,对他的下落一点也不悲伤,无动于衷甚至感到庆幸,这是不是有些不孝呢?
     
       张南清每天从他住的浮祥楼走出来,脑子里总是塞满稻草似的,一片乱糟糟,只有在五座土楼之间走上几趟,他才会渐渐忘记那些有关老爸和往事的纠缠不清的问题,面对现实地想一些事。
     
       这天上午,张南清走到浮昌楼边侧的一排茅厕前,感觉到一阵尿意,准备走进一间茅厕,这时另一间的茅厕里站起了一个人,用客家话叫了对他一声:“阿清头。”
     
       张南清一看正是管家张立端,连忙恭敬地叫道:“立端公。”
     
       张立端从茅厕里走了出来,两手扎着布腰带,脸上带着一种若无若有的笑意。他是头家张绳和的堂叔,脸尖尖的,身子很瘦,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好像是一个纸剪出来的纸人。
     
       “立端公,你也来了?你今天脸色很好啊,”张南清脸上堆满着笑容,对张管家轻轻哈着腰表示敬意。
     
       张立端扎紧了布腰带,他抬起一只手拍了拍张南清的肩膀,说:“你说你是从张坑来的?
     
       那个张三中是你什么人?”
     
       “是我老爸,”
     
       “哦,我昨天在博平圩上听人说了,你老爸和你阿舅,自家人也结冤仇,你老爸从瞭望哨上跳下来,死了……”
     
       张南清猛地一惊,他虽然多次设想过老爸的结局,知道他必死无疑,但是从别人嘴里听到他的死讯,还是愣住了。
     
       “唉,自家人搞成这样子,真惨,真惨啊,”张立端尖瘦的脸上布满了同情,又拍了一下张南清的肩膀,他说,“你来这里碰上了一个好心的头家,你就在这边好好干吧。”
     
       “真惨啊,唉,”张立端叹了一声。
     
       张南清不停地点着头,他忍着泪水,不让它流出来,还对张管家不停地微笑着。
     
       张立端转身走了,他消瘦的背影消失在一座土楼的楼墙后面。
     
       张南清眨了一下眼睛,一颗眼泪缓缓掉了下来。
     
       他没想到自己还会为父亲的死流泪。
     
       8
     
       疏星朗月,五寮坑沐浴在一片寂静的月光里,好像一个辛苦劳作一天的人,安然地入睡了,那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和偶尔的狗吠,就是他酣睡中的鼾声。
     
       张南清和妹妹张梅枝走到公母山脚下,选择了一块较为平缓的坡地,摆上了一碗米饭,点燃了两把香烛,把烛插在地上,一人分了一把香拿在手上。他们准备在这里祭拜父亲。
     
       父亲的死是他们意料中的,但是父亲的死讯在广阔的闽西南土楼乡村辗转流传,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他们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还是感到悲伤。据说父亲跳下瞭望哨死后,阿舅用脚踢了踢了他的脚,带着哽咽说,你做人要不是那么黑心,那么贪心,怎么会有今天呢?阿舅让他的“火把帮”兄弟从长祥楼里抬出老爸多年前已经为自己备下的棺材,入殓之后抬到山上埋葬。
     
       坡地上铺满了月光,好像水一样流淌着。
     
       “这个方向不对,”张南清看了看,低下身子把地上那碗米饭掉转了一个方向,他说,“张坑应该是这个方向。”
     
       “是这个方向吗?到处是山,我都辨别不出方向了。”张梅枝说。
     
       “应该是这个方向,我肯定,”张南清很有把握地说,“从这座山翻过去,一直走,一直往前走,我想就能走到张坑了。”
     
       “你说,现在张坑、还有长祥楼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张南清摇摇头。
     
       兄妹俩平静地摇着手中的香,向着家乡张坑的方向拜了拜,然后一起跪下来,在地上叩了三次头,又起身拜了拜,把香插在那碗米饭的两旁。
     
       这样,祭拜仪式就结束了。对兄妹俩来说,他们只能用这简化的仪式略表一点孝心,这也意味着过去生活的彻底结束。
     
       他们掉头往村寨里走,一路上没有说话,听着脚下沙啦沙啦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些幽清。月光打在他们身上,投在地上的身影时长时短。
     
       走到村口,张南清看到五座土楼的屋顶在月光里黑得耀眼,它们一圈一圈的,像是一条蜷伏的大蟒蛇,随时会跳起来,扑向面前的猎物。张南清心里暗自一惊,突然愣住了。
     
       “兄,你怎么了?”
     
       “哦,我没什么……”
     
       张梅枝定定看着张南清说:“你说,阿舅知道我们在这里,会不会来害我们?”
     
       “他是跟老爸有冤仇,现在都了了,”张南清说,“他要是跟我们也有冤仇,就不会放我们走了,他来害我们做什么?那只是他们之间的恩怨。”
     
       “那他会不会突然有一天来接我们回到长祥楼?”
     
       张南清笑了一声,说:“你真是会做梦。”
     
       “我会做梦,可我从来就没梦到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张梅枝说。
     
       “这是命。”张南清低低地说。
     
       “命。”他又说了一遍。
     
       张梅枝发现哥哥的脸上有一种异样的气息,使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大她两岁的哥哥,而是一个饱经沧桑的长者。
     
       9
     
       上午的浮祥楼仿佛一座空城,静寂无声。张南清走到廊上对准尿桶撒尿,他看到楼门厅上几只鸡很无聊地走来走去,他还看到天井内的禾埕上有几个人用双手捧起一大棒茶菁,快速地上下摆动,把它们纷纷抖落。
     
       在长祥楼总是干活干活干不完的活,现在为头家提了水回来,他就闲下来了,闲着没事做,他竟感到骨头好像有些发胀、发酸。
     
       张南清从三楼下到二楼,忽然鼻子一阵发痒,哈——啾,打出一个震天动地的喷嚏。二楼是茶仓,空气中的茶味浓得像一堵墙,猛地把他拦了下来。张南清揉了揉鼻子,这时他听到楼梯角的一间茶仓里发出一种异样的声音,仿佛两只发情的老鼠在交缠打斗。他好奇地走到那茶仓的直棂窗前,一部鸡窝似的乱发首先扑入他的眼帘。那头发左右甩动了几下,缓缓转过脸来,张南清立即看到那是一张古怪阴冷的妇人脸,消瘦尖溜,眼睛如两粒龙眼干核,生硬无神,只有嘴边浮荡着一丝冷冷的笑意。
     
       “你是谁?”她也看到了张南清,声音冷得像从地窖里冒出来一样。
     
       “我……”张南清迟疑一下,他想她一定就是传说中的疯茶婆——头家张绳和的老婆江茶。“我,我是新来的。”张南清说。疯茶婆又发出那种老鼠发情似的声音,她嘴里咀嚼着大把的茶叶,那团茶渣缓缓下到脖子,凸出一个男人似的喉结,然后掉到肚子里去,咕咚一声,连张南清好像都听到这一声响。
     
       “头家娘,”张南清叫了她一声。
     
       疯茶婆好像愣了一下。
     
       “头家娘,”
     
       “你叫我什么?真趣味。”疯茶婆坐在茶包上,向张南清伸长了脖子,“你叫我头家娘,头家娘,嘿嘿,头家娘。”
     
       疯茶婆从茶包上滑下来,向门走了过来,她朝廊道上的张南清伸出两支枯树枝般的手臂,叫了一声:“我的儿。”
     
       我的儿,她咬音咬得很准,张南清不由吓了一跳,连忙转身向楼梯口大步走去。
     
       疯茶婆打开了门,对着张南清的背影说:“别跑,我的儿。”
     
       张南清像突然被抽紧的陀螺,一下猛跑起来,抓着楼梯扶手,几乎是跳跃似的三下五下跳到了一楼廊台上。他回头一看,疯茶婆并没有追下来,他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但他还是大步向楼门厅走去,走出了浮祥楼。
     
       土楼的外墙上满是太阳光,晃得张南清有些睁不开眼。他看到张管家从浮昌楼边上的茅厕边走过来,好像每次看到张管家,他都是刚刚从茅厕里走出来,他心里暗想,张管家吃的都屙掉了,难怪他永远是那么瘦。
     
       “立端公,”张南清站在那里,等着张立端走过来时,恭敬地叫了一声。
     
       “阿清头,你最轻松了,提完了水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五寮坑再也没有谁比你舒服了。”张立端说。
     
       “都是立端公对我的照顾啦,”张南清说。
     
       “哦,这都是头家安排的,你要感谢头家。”
     
       张南清点了点头,回头望了望浮祥楼的大门,说:“我刚才在二楼一间茶仓里看到了、看到了头家娘。”
     
       “可怜她儿子死掉之后,就变得神志不清,”张立端沉着脸说,“她原来心地不错的,以后你再看到她,不要跟她搭话就行了。”
     
       “立端公,你说我们头家是这么好的人,怎么不再娶妻生个儿子?”
     
       “这是头家的事,你不要多嘴。”
     
       “是是是,”张南清连声地说。
     
       “你过一阵子到我家卧室来一下,”张立端说。
     
       “立端公有什么事吗?我现在马上就跟你去。”
     
       张南清跟着张立端走进了浮沉楼,走上了他三楼的卧室。张立端在床上趴了下来,对张南清说:“这些天我感觉骨头很酸,你来给我捶捶背。”
     
       卧室里有一种怪味,像是药味和体臭的混合气味,张南清的鼻子感觉到很难受,他趁张立端趴在床上不在意,从茶罐里抓了一把茶叶放到嘴里,轻轻咀嚼着,茶叶的气味慢慢充满了他所有的感觉器官,房间里的那股怪味被排斥出去了。
     
       张南清站到床边,握紧了拳头,在张立端的背上轻轻地敲着。他不敢使劲,张立端背上没有什么肉,拳头落在骨头上,发出一种嘭嘭嘭的声响。
     
       “好,很好,很好,”趴着身子的张立端连声说着,他伸出一只手,向张南清的大腿根抓来。张南清身子哆嗦了一下,他想移动一下身子,摆脱那只像龟壳一样的手,但是他没有动,只是嘴巴里在咀嚼着茶叶,身子一下也没有动。
     
       张立端的手突然抓住了张南清的阴茎,虽然隔着布匹,但是他还是把它全部都抓在了手里。他捏了一下,又捏了一下,发出了一阵愉快的笑声。
     
       “呵呵呵,有意思,”张立端说。
     
       张南清突然想把嘴里嚼成一团的茶叶吐到张立端歪着的右脸上,但是他嘴巴不停地动着,茶叶在牙齿之间磨成了一团渣,他并没有把它吐出来,要命的是,他感觉到那东西被张管家抓在手里,好像一点一点变得坚硬,有一种快感从那里传开来,像水一样向全身慢慢地流去。
     
       他把张管家的手想象成了自己的手,自己的手不也是经常在那里活动吗?现在,别人的手代替了自己的手,自己更省事了。
     
       “阿清头,还是童子鸡吧?在这里好好干,什么时阵我替你张罗讨个老婆。”张立端说。
     
       “感谢立端公啊,”张南清说。
     
       张立端突然松了手,坐起身子说:“行了,我感觉到骨头舒畅多了。”他很满意地对张南清说,“你先去吧,明天提完水再来。”
     
       张南清走到一楼,走出了浮沉楼,卟的一声,把嘴里嚼烂的茶叶吐到浮寿楼的墙上,好像子弹一样射了出去,紧紧粘了那里。
     
       在土黄色的墙上,那团青绿的茶叶显得很抢眼,就像一只愤怒的眼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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