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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梦遗与逃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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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三中倒在张坑村的村口,张三中遇到了一个好心人,这些似乎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情。这才有了后面绵绵不尽的故事。
     
       虽然张坑村并不是张三中的祖家,但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闽西南的张氏最早都是从中原迁徙而来的,一千年前是一家,张龙祥对他说,你就先在我这里住下来吧,我管你有吃有喝。长祥楼三年才夯到第二层,眼下正是需要壮劳力的时候。张三中身体看起来不是很强壮,但是他肯干,能吃苦,很快赢得了张龙祥的极大好感。大家也不顾忌,常常当着张三中的面就对张龙祥说,头家,你捡了个能干的长工啊。张龙祥嘿嘿笑着,心里是很高兴的。
     
       这年入春,长祥楼楼墙高高耸起,已经夯到第三层了,张龙祥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泥匠师傅可以歇一口气了,木匠师傅要开始盖顶了——在屋架椽木上铺钉杉板,这种宽10厘米、厚3厘米、长2米多的杉板俗称角子板,三片对接或者五片对接成一瓦路,然后盖上青瓦片。
     
       盖瓦之后,这也就意味着屋面的工序已经完成,俗话叫作“出水”,按照风俗,主人还要设宴款待师傅小工和亲朋好友,以示庆贺。当然“出水”之后,还有许多活要干。木匠师傅要装楼梯、建楼板、做楼栏与隔扇、装天屏、安门窗、钉天花板,以及室内木质装饰等等,泥匠师傅要挖门窗洞、砌水沟、铺天井、铺廊道、铺禾坪、砌池塘、垒灶,以及粉刷墙内外等等。但是“出水”无疑是夯造一座土楼的比较重要的一个庆典,所以张龙祥很隆重地在尚未竣工的土楼祖堂里摆了六桌酒席,吃吃喝喝,一片欢声笑语。
     
       张龙祥向师傅们敬酒一圈之后,忽然发现张三中没有坐在酒席上,不知躲在哪里,他就悄悄走出了土楼,发现张三中蹲在牛棚前,头低低的,肩膀却是往上一耸一耸,看样子是遇到了伤心事。张龙祥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好像是陪着他一起伤心。张三中突然感觉到身边有个人,抬头一看正是头家,不由惊慌失措地跪了下来,话里带着哽咽说,有人从梅州传来消息,他父母亲在他上路不久就双双饿死了,他一个大哥跟着别人坐船渡海,准备到南洋去,结果大风把船打翻,人都落海死了。张三中抹着眼泪说,我家人全死了,现在我无家可归了……张龙祥一把把他拉了起来了,似乎想也没想,拍着他的肩膀说,长祥楼建好了,我也给你分一间,你就当我的上门女婿好了!
     
       张龙祥说话算数,待第二年春天,长祥楼完工之后,他分给了张三中一间灶间、禾仓和卧室,同时把女儿许配给他。就这样,张三中在长祥楼有了一块立足之地,他就像一只飞鸟落下的树仔,在长祥楼发了芽,长出小苗,迎风沐雨,慢慢地往上生长,枝叶向天空撑开,根系向两边伸展,终于长成了一棵大树。
     
       在山高水长的闽西南土楼乡村,家族故事是人们最津津乐道的传奇。张三中以上门女婿的身份,表面上委曲求全,暗地里作奸犯科,历经二十多年,终于成为长祥楼的主人,这也只不过是闽西南土楼乡村传奇里的一个小小故事。
     
       3
     
       “兄,你说阿舅和爸是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他们是怎么了。”
     
       “你说爸有阿舅说的那么坏吗?”
     
       “我怎么知道有没有那么坏?”
     
       “爸到底做了什么事啊?我们怎么都不知道?”
     
       “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我真是不明白……”
     
       “那是他们的事,谁弄得明白啊?”
     
       “你说阿舅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别啰唆好不好啊,他们的事谁弄得明白啊?”
     
       张南清和他妹妹张梅枝在秘密地道里蜷着身子爬行,一前一后,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张南清的语气显得很不耐烦,刚才还沉浸在男欢女爱的艳梦里,现在却在狭窄憋闷的暗道里爬行,这其间的变故如此突然,如此迅猛,真是匪夷所思,他心里一片乱糟糟,两腿发软,要不是本能的求生欲望激励着他,他早就爬不动了。
     
       这条暗道始于长祥楼祖堂的一块石板下,是张三中近两年里偷偷挖成的。出口直通山脚,出口处有一蓬乱草,做了恰到好处的遮掩。待兄妹俩从乱草间钻出来,米粒大的草仔挂满了他们的脸庞和衣裤。
     
       这时,月亮降落下去了,而太阳尚未出来接班。张南清感觉到一大片黑暗像牙齿一样咬住了他。他真是被咬住了,一动也不动。
     
       “兄,快紧!”他听到小妹的声音在黑暗中十分尖锐。
     
       就这样离开长祥楼了,父亲说,到梅州去,可是梅州在哪儿呢?张南清知道逃亡的历程开始了,二十多年前父亲从梅州走来,现在他要从这里走回梅州,人生就好像一个圆圈,一个走不出去的圆圈。张南清一片茫然。
     
       “哎呀!”张梅枝又尖叫一声,“兄,那个钱褡掉在地道里啦!”
     
       张南清回头看着山凹里的长祥楼,他只看到黑黑的一圈,土楼内外的骚乱被黑暗隔得很远了,他想长祥楼的大门再厚再坚固,老爸也一定抵挡不住阿舅和他的“火把帮”,只要里面有人把门闩拔掉,阿舅他们一哄而上,老爸就完了,他想阿舅一定不会放过老爸的,不过,老爸也一定不会给阿舅机会的,他可能会从瞭望哨上跳下去,或者把自己吊在屋梁上。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们到底有多大的冤仇?张南清在心里叹了一声。
     
       “兄,钱褡丢了!”张梅枝走到面前说。
     
       “干你佬,丢就丢。”张南清很烦躁地说,“你回去捡啊?”
     
       “兄,你说话怎么这么凶啊?”
     
       “你回去吧,看阿舅怎么收拾你!”
     
       “你说阿舅会对我们怎么样?”
     
       “我哪知道怎么样,他手下那么多男人,一人一口就把你连皮带骨吃了。”
     
       张梅枝生气地瞪了张南清一眼,哼了一声,转头向前走去。
     
       转眼四顾,都是极相似的山峰,一座挨一座一座挤一座,层层叠叠,像圆土楼的屋顶一样给人连绵不绝的感觉。张南清想这是一只更大的土楼,到处是土楼,土楼,土楼,土楼,他想我们走不出土楼了。
     
       兄妹俩在山里走了一天一夜,彻底丧失了方向感。他们发现他们走了许多路程,绕来绕去,最终还是走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这真是奇怪,张南清想,他想不透这个问题,他已经饿得不能再饿了,肠胃空得几乎要贴上脊梁骨了。
     
       这时候,张南清靠在一棵树上直喘气。走在前面的张梅枝说:“我不走了,兄。”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你说梅州在哪里啊?我们要走多少天?”她回头对张南清说。
     
       “我不知道,你别问我。”张南清有气无力地说。
     
       “你说事情怎么会这样啊?”
     
       “你问我我问谁啊,你别来烦我好不好?”
     
       “我想不明白。”
     
       “你想不明白,你回去问阿舅和老爸好了。”
     
       张梅枝站起身,转头向四处望着,她已经看不到长祥楼了,长祥楼像一棵草,掩藏在莽莽苍苍的闽西南深山之中。她的眼眶里含着泪水,面前的景物好像在颤动,她回头对张南清说:“你说,现在老爸怎么样了?”
     
       张南清没说话,他不想说,他又想到这一天一夜的逃亡,恍若隔世。
     
       张梅枝默默擦去眼泪,又坐在了地上。
     
       张南清干脆也在树下坐了下来,脚边放着一只古旧的竹箱,做工精细的箱面被手摸得有些光滑,他想起来了,这竹箱是阿舅从长汀城买回来的。张南清把手伸进竹箱里,手指触到一些枝梗柔软的物件。他把它们掏出来塞进嘴巴里嚼咽着,发出酥脆动听的咔咔声。
     
       那是一把茶叶,是他家自做的一种乌龙茶。
     
       在闽西南土楼乡村,人们把茶叶叫作茶米,所谓茶米,茶就像米一样,都是同等重要的。
     
       张南清家里包括整个张坑村,主要从事茶叶生产。长祥楼二楼的禾仓几乎都装了茶,那一包一包卖不掉的茶叶终日散发一种苦涩而微甘的气味,常常把他熏得梦遗。一到摘茶时节,楼前禾埕上晒的是茶菁,楼内天井里晒的是茶菁,祖堂上也堆起山丘般的茶菁,制茶间人进入出茶气烘烘,整只土楼好像在茶水里浸泡着,每一寸空气都充斥浓浓的茶味。那时张南清对茶真是仇恨极了。
     
       但是这时候,他嚼咽着最后一捧茶米,嘴巴里生出满口的唾液,力气在血肉里嗞嗞地增长着。他用舌头轻轻咂着最后一小团茶渣,一种舒适和温暖传导到全身上下。
     
       “兄,你吃什么?”
     
       “你看这山上山下都是茶树,茶实在是有用啊。”
     
       满山遍地的茶树,青翠欲滴,让张南清在这时候感到亲切极了。外公以前就有这样一座一座的茶山,后来外公的茶山归到老爸名下,茶山出产了一堆堆茶菁,茶菁制成了一包包茶米。
     
       “你吃什么啊,兄?”
     
       “我吃茶米。”
     
       “茶米,茶米能吃吗?”
     
       “怎么不能吃?茶米就是米啊。”
     
       茶米,茶米,它就像米一样,帮助张南清抵抗了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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