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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大人物来到圩尾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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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物出巡的场面,我们在脑子里想象一下,就可以复原了,这应该是比较容易的事情。现在我们每天在电视上都能看到一些大人物,在前呼后拥的队伍中,大人物总是容光焕发,面带笑意地向人招手,有时还说一句“同志们辛苦了”。那时我老爸所看到的场面和现在完全相同的一点是,大人物被众星捧月似的簇拥在中心,所有的人毕恭毕敬唯唯诺诺,回话时的声调、表情和用词都拿捏得相当到位,但是最大的不同是,现在的大人物脑满肠肥大腹便便,而那时的大人物则干瘦如柴,腿脚不便,像我们圩尾街的箍桶匠跛脚天成,两脚一长一短,走路像傀儡样一晃一晃,但是,大人物就是大人物,两个穿军装的人时刻跟在他身边,时不时要伸出手来搀扶一把,时常被不悦地推开,却始终不离左右,而那些县领导只能站在那两个贴身侍卫的身边或者身后,微微弓着腰,脸上挂着平日里很少见的笑容,一般说话总是一迭声地“是是是”是个不停,脑袋随着一点一点,腰身就弓得越发像是一张弓了。
     
       那时我老爸真是看呆了。
     
       大人物来到圩尾街,那是个灰蒙蒙的下午,街上一片空寂,因为大人们都到田地里炼钢铁去了,家里就剩下一些老得走不动的老货仔和我老爸这样的囝仔屁。我老爸坐在家门口的石门槛上,手上拿着两只陀螺。这两只陀螺的铁钉都被我爷爷拔出来炼铁了,它们就变成两只截肢的残废陀螺,不能在青石板上欢畅地跳舞了。我老爸一手抓着一只陀螺,百无聊赖地一碰一碰,砰砰砰的闷响,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圩尾街的荒凉。这时阵我曾祖父躺在老厝的后进厢房的眠床上,一口痰堵得他发不出声音,他抬起手在床道上拍了一下,又一下,他青筋暴起的手臂软弱无力,像一根稻草,浮起来,掉下去,无声无息。我曾祖父像烂泥一样糊在床上,他想要喝水,但是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
     
       大人物来到了我家门口,我老爸彻底地惊呆了,一只陀螺掉到地下也顾不上了,他甚至感到某种恐惧,缩到墙角上,贴紧墙根一动也不敢动,似乎只要他动一下,那些黑压压走过来的人群就会像洪水一样把他吞噬。
     
       大人物盯着我家的门楣看了一会,那上面的春联早已剥落,只有一块污迹。大人物把手中的拐杖往前一戳,落实了支撑点,便向前移动了一步,稍稍偏着头往我家洞开的门里张望,像是在瞄准一样。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期待着大人物扣响扳机。终于,大人物干瘪的嘴呶动了一下,他的头也左右摇了摇,只吐出两个音节:“不——是。”
     
       许多年之后,我老爸还清楚地记得大人物说话有气无力,腔调古怪,尽管那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他像一只壁虎一样地贴在墙上。那时大人物说过两个字之后,没有人应声,那些县领导只是有些紧张和难堪地面面相觑。大人物沉着脸,举起手上的拐杖,意思是说向前面走去看看,那两个军人伸出双手扶住他的胳膊,但是随即被他推开了,他有些逞能地跨出了一大步,落地不稳,身子摇晃了一下,好在那两双手及时地稳住了他。大人物突然叹了一声,说:“我老了,我以前挑一石米一口气能从圩尾街挑到水尖山,现在——”
     
       大人物来到了圩尾街,可惜那时没有摄像机,也没有电视,圩尾街人事后听到了一些传闻,同时又编排了一些传闻,出入很大,版本众多,他们说起来的那个劲,好像他们全都在现场一样。其实现场只有我老爸,他像一只壁虎样贴在墙上,从头到尾目睹了大人物来到圩尾街的过程,可是他除了惊奇,还有害怕,什么也不明白。
     
       许多年之后,我老爸对我说:“你老祖(曾祖父)死掉的第二天,大家准备给他办丧事,‘土公’给他换衣服时,他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话,吓得天天跟死人打交道的‘土公’跌倒在地,尿都流出来了。”
     
       “这么说,他还没死。”我说。
     
       “都死了一天呀。”我老爸说。
     
       “死了还能说话,怎么有这么奇怪的事?”
     
       “是呀,奇怪,世间上什么奇怪的事没有呢?”
     
       “我老祖说了什么话,快告诉我。”
     
       “你老祖说:‘臭头金’怎么没来看我?’说完,合上嘴,闭上眼睛,又跟原来死去一模一样。”
     
       “哦,‘臭头金’是谁?”
     
       “那时我也不知道……”
     
       我老祖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因为我老爸也不知道,我老爸见我老祖见过12年都不知道了,我见都没见过我老祖一面,就更加不知道了。不过我知道,我老祖长着一只酒糟鼻子,红彤彤像一只红萝卜。当然这也是我老爸告诉我的。圩尾街人全叫他“红鼻”,我从语文课上明白这是一种修辞手法,叫作“借代”。
     
       我老祖单身一人从乡下流落到圩尾街,用捡来的烂木头破竹片围了一小块地,然后就用黄泥糊起了一间房,其实那也不能叫作房,只能算是一个避免露宿的栖身之处,风也遮不住,雨也挡不了,不过我老祖也总算是安居乐业了。他没什么手艺活,有的是力气,以打短工为生。这样的日子是很苦的,就像现在进城的农民工一样,其实我老祖那时也算是农民进城。有一年过年了,除夕的那天晚上,我老祖不知是买来还是赊来一根猪蹄,放在鼎里煮汤,味道慢慢飘出来了,他心里想,今年可以好好过个年了。但是这时阵,一个债主闯进来了,抽了两下鼻子,对我老祖说,你没钱还债,有钱吃肉。脸一横,便掀起鼎上面的盖子,把猪蹄捞起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提着走了。我老祖不敢吱声,心里想没猪蹄吃了,至少还可以喝汤。谁知那个债主转身又回来,手上握着一块石子,往那口盛满猪蹄汤的鼎砸了下去,嘭的一声,鼎破了,汤哗啦啦全漏到灶里了。这日子看样子没办法过了,我老祖就想起原来同村许多人到台湾谋生,觉得自己也应该到台湾去碰碰运气,圩尾街何年何月才有出头天?
     
       “老祖当时去了没有?”这是我最感兴趣的问题。
     
       “要是去了,你还能在这里吗?”我老爸说。
     
       我老祖到底没有去台湾,这不能不说是历史的遗憾。但是我老祖在圩尾街的日子终于有了一些起色,那间烂竹片和黄泥糊起来的房倒了,他建了两间夯土房,还讨了一个老婆。我老爸说,那是个兵荒马乱的时节,有时阵都不用讨老婆,捡就有了。那时有很多从乡下逃来的灾民,有的倒在路边都快饿死了,要是碰上一个女的,你把她捡回家给她一口饭吃,她就愿意做你老婆。我老祖母就是这样被我老祖从路边捡来的。
     
       寒来暑往,日子流水般匆匆流逝,我老祖娶妻生子,毕竟是小人物的营生,和过去、和现在都没什么不同,且按下不表。单说那一年秋天,红军和白军在水尖山打了一仗,枪炮声整夜不息,血都流到圩尾街来了。这应该是比较夸张的说法,水尖山距离圩尾街有二三华里路,如果说血蜿蜿蜒蜒流到圩尾街,那简直是血流成河了。而实际上,那只是两支队伍家常便饭的交火。不过第二天清早,圩尾街头出现一摊血迹,这倒是真的。我老爸说,那天晚上红军打败了,死了好多人,也有一些人负伤跑了。白军追到圩尾街时,惊奇地发现了血迹,要命的是这血迹就在我老祖的土房的前面,于是他们就进入我老祖家搜索,可是他们什么也没找到。这些白军有些气急败坏,为了表示他们的心情,就把我老祖家的水缸砸烂了,顿时水漫金山,据说我爷爷穿的一只木屐都漂到了街上。那天晚上,我老祖的东家叫人送来了一只水缸,我老祖以为这是在做梦,但水缸实实在在就摆在那个地方,让他整夜无法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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