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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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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楼里的人听到屋瓦上一阵嚓嚓嚓的声响,像是猫爪的脚步,就知道是下霜了。风掠过的声音,则是呼啦啦—呼啦啦,像一群孩子滚着铁圈相互追逐着。寒来暑往,岁月穿梭。墙上的老皇历层层叠叠,又贴上了一张新的。
     
       黄槐夜里做了个梦,村口的路上锣鼓喧天,像是在抬古事,又像是欢迎什么人,只听到声音,就是看不见人,梦境里白茫茫一片。醒来之后,他想起梦里的情境就是黄松离家的那个雨雾茫茫的清晨。情境是那么逼真的再现了,却不见一个人影。他已经很久不曾梦见黄松了。黄松离家的第二年来过一封家书,说他准备离开台湾到南洋去,黄莲在台中南屯建了家,这里有许多从大陆来的客家人,但是讨生活似乎并不容易。黄松在信里特别问到天助楼怎么样?还是风雨不动安如山吧,希望黄槐有空帮他照看一下。黄槐没有给他回信,后来黄松从泰国又来了封信,说他在泰国落脚了,运气还不错,小生意渐渐有了起色,赚到了一定的钱他就会回来,把天助楼建成。信的最后又问到了天助楼,其他的全都只字不提。这封信黄槐也没回,后来黄松就没有来过信了。这么多年过去,黄家坳似乎没什么变化,复兴楼依然巍然耸立,只是土墙经过风霜雨雪的侵袭,显得斑驳了一些。有变化的是黄家坳人,一些老人去世了,一些婴儿呱呱落地,更多的孩子像雨后春笋刷刷刷地长起来。黄槐的生活也有了很大的变化,这就是他也结婚成家了,高坑的高大志把他的妹子高大凤嫁给了他,前提条件是给五十元彩礼,因为他自己也要结婚,也需要这么一笔钱,黄槐只好硬着头皮定下了这门亲事,到处伸手借钱,甚至高利贷的钱也借。正在黄槐为钱而焦头烂额之际,黄素突然在一个夜里回到了复兴楼,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黄槐面前。当年黄素受不了复兴楼人的猜疑和非议,偷偷帮那个肖氏土匪解开了绳索,两人一起逃出了复兴楼,因为没有别的出路,又怕原来那股土匪报复,索性也落草为匪,拉起了一支武装,势力逐渐扩大,竟把原来那股土匪兼并过来,又先后吃掉多股散匪,终于成为闽西南土楼乡村远近闻名的黑衣帮。在人们的传说中,那个“长发匪头”的来历和神勇被传得神乎其神。当黄素平静地告诉黄槐,她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长发匪头”时,把黄槐惊得目瞪口呆,恍若梦中。黄素说这几年的日子,差不多是从枪林弹雨中过来的,惊心动魄而又动荡不安,那个肖氏在一次围攻土楼时中弹身亡,她也厌倦了这种生活,正好驻扎在博平镇上的军队招安,她率众接受了改编,被编入博平镇保安团第五大队,她当了大队长。因为弃暗投明,改邪归正,她这才有脸面回来见见兄弟。黄素这几年来的传奇经历,让黄槐像是看台上的戏文一样,感到惊讶不已。更让他惊喜交加的是,黄素临走前,突然从斗篷一样的大衣里掏出一只小布包,搁在桌上说,这点钱就给你讨个老婆吧。黄槐眼光落在桌上那拳头大小的布包上,眼睛一下瞪大了,等他抬起眼睛,黄素已出了灶间,像幽灵似的飘出复兴楼。黄槐追到大门口,只见前面有一只人影一闪一晃,随即消失在黑暗中。他感觉这就像梦一样不真实,而手上布包里的银元却是硬邦邦泛着真实的亮光。
     
       这天吃过早饭,黄槐扛起锄头来到天助楼下,确切地说是土墙下,这环环一圈的三合土墙不管风吹雨打,还是坚固无比,几年的风雨根本就无损墙壁的坚硬和整洁,甚至使它硬得更加入土三分。墙头上长出了几丛杂草,迎风飘摇着。土墙内的杂草灌木长得非常茂密,高低不齐,全都绿油油地显示着顽强的生命力。黄槐走了进来,挥动锄头就开始铲草,从根部把杂草铲起来,灌木则先折断,然后把树根挖出来。
     
       中午回家,黄槐肩膀上除了锄头还扛着一捆细碎的树枝,把它卸在复兴楼外墙下的柴草堆边,晒干了,这至少可以用来生火。正好老婆高大凤出来取木柴,问黄槐今天做什么去了,也不见他在田地里。黄槐说,他没下田地,他到天助楼里锄杂木去了,“我预感这几天我哥会回来,我先帮他把楼内的地面整平,让他一回来就可以继续夯楼。”
     
       高大凤不满地撅着嘴说:“你老哥建土楼,能分你多少间?”
     
       黄槐听不出其中的情绪,笑呵呵地说:“你想要几间?以前你有没有在博平圩见过我哥?他很慷慨的。”
     
       高大凤抱起一把木柴,扭身进了土楼。
     
       黄槐用了三天时间把天助楼里的杂草灌木清理干净,最后一天黄浦来帮忙,他一边挥舞锄头一边对黄槐说:“等了这么多年,就等着阿松头回来建楼,他要是不回来,只好一世人住山坡上的茅棚屋了。”
     
       “他会回来,我做梦了,他会回来。”黄槐说。
     
       55
     
       天色漆黑,黑糊糊的天空上滚过一阵响雷,却不见雨下来,夜空黑得更黑了。博平圩街上的店铺早早关了门,黑糊糊一片,只有几间店的屋檐下挂着灯笼,黄晕晕亮着疲软无力的光。
     
       黄松踏上博平圩时,夜空里又滚过一阵雷,他感觉雷声都是发黑的,看来要在博平圩上过一夜了。为了安全起见,不能再往黄家坳走了,要是半路上下起大雨怎么办?再说他也有点累了。从马尼拉坐船坐了十天十夜到了厦门,又坐小船到漳州,搭马牛到山城时,都已经深夜了,他找间小店吃了饭,听说小店主有个弟弟是赶牛车的,今天要前往船场,可以捎他一程。这样他在船场下了牛车,只好迈步走向天岭,日夜兼程,饿了吃点随身带的饼干,困了就在路边亭子或庙里过夜,既提防兵匪又提防猛兽,也不敢合上眼放心地睡觉,手上的竹箱更是须臾不离手,总算是过了书洋、高头,离黄家坳越来越近了,他的心开始激动起来。离家8年,整整8年漂泊在外,忍辱负重,吃苦耐劳,只有一个顽强的信念,就是打拼赚钱,赶快回家建造土楼。客家人天生就是四海漂泊的命,身在他乡为异客,对家有着异乎寻常的特别的渴望,对黄松来说,这个家就是天助楼,他要尽快建成天助楼,让自己的身心都有个家。
     
       黄松抬头看见了前面“友记旅店”的灯笼,连忙大步走了过去。这是一座两层砖土楼,面街的木门已关上,只留下一条缝,漏出一道晕黄的灯光。黄松推开木门,门轴发出咿呀的声响,木梯下的小房间门前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是一盏洋油灯。黄松故意咳了两声,油灯忽闪了两下。小房间里走出一个后生,问道:“住店吗?”
     
       黄松点点头,说:“给我一个——小单间。”他想睡通铺固然省点钱,但不安全,还是安全要紧。
     
       后生打量了一下黄松,自然是不认得他,他风尘仆仆的面容,一身皱巴巴的西装,一看就是一个从南洋回来的番客,博平圩四周围众多的村落里,有许多这样到外面打拼几年又回来的人。跟着老爸开了几年旅店,他也是见多了。在他看来,黄松额头上有几道很深的皱纹,像是刀刻出来一样,要不是那身比皱纹还皱的西装和手上的竹箱,就跟这土楼乡村的农夫没两样,看样子也没在外面发什么财。
     
       “五块。”后生说。
     
       黄松震了一下,差点惊叫起来,不过他立即想起这五块不是指银元而是钞票,如果要的是银元,他就蹲关帝庙过夜去了。正好口袋里有一叠在厦门兑换的钞票,连忙掏出一张五块的递上。
     
       后生收了钱,拿起桌上的油灯,也不吱声,就往楼上走。黄松跟在后面上了楼。后生推开一间房间,手上的油灯稍一倾斜,点燃了桌上另一盏灯,转身就走了出去。
     
       借着微弱的灯光,黄松看到这是一间窄小的房间,只一张木床和一张木桌而已,连窗户也没有,这也好,再差的环境他也呆过,只是心里不免有点心痛那五块钱。
     
       黄松正要关门,旁边阴影里走出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友好地打招呼说:“刚住进来的吧?”
     
       对方的客家话说得不够地道,一听是外地的口腔。黄松嗯了一声,眼睛、耳朵和双手立即警觉起来。
     
       “老哥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天好像要下雨了,”那眼镜说,“我住你隔壁呢。”
     
       “我困了。”黄松说着把门关上,搬来桌子堵在门后。桌上的油灯闪了一下,灭了,房间里立即黑成茫茫一片。黄松摸黑上了床,床上的被缛散发着一股霉味,他脱了鞋,衣服就不脱了,竹笨放在靠墙壁的床上,整个人往床上躺下来,徐徐呼了口气,感觉四肢这样伸直一下,全身的疲乏就消除了大半。但是他不敢松懈,耳朵直直地竖了起来,捕捉着隔壁和廊道上的声响,细若游丝的声音也游进了他的耳朵。他感觉这像是在茫茫大海的船上,全身在摇晃着。各种声音突然静了下来,这是因为黄松太困了,耳朵坚持不住,疲软地耷拉下来,嘴里响起了一阵鼾声。
     
       不知过了多久,耳朵里响起嘭嘭嘭的几声急响,黄松猛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只见木门受到剧烈撞击,震起了一阵尘土。他大吃一惊,谁这么猖狂地撞门?突然木门砰地往里面倒下来,几个穿黄色军装的兵蹬开门后的木桌,嘴里吆喝着,有一枝黑洞洞的枪口就对准了黄松。
     
       “我不是……我是好人……”黄松哆嗦着举起手,这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亮了,可他的心里却坠入了一片黑暗。
     
       两个士兵走上前,把黄松的两只手反剪起来,那个长条脸的说:“你很能躲啊,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我……”黄松脑子嗡嗡直响,扭起头说,“长官,你们弄错了……”
     
       “少啰嗦!走!”长条脸呵斥着,推着黄松往外走。
     
       隔壁房间的门也洞开着,里面走出一个怒气冲冲的女军官,乍一见黄松,不由怔了一下,失声叫道:“阿松头?”
     
       黄松只感觉到一道阳光照到脸上,惊喜地叫了一声:“阿素!”
     
       这女军官正是黄素,她一看黄松被两个手下反剪着手,就瞪眼骂道:“你们这些饭桶,让共党跑了,把我哥抓来凑数不成?”
     
       长条脸发愣之际,黄松已经挣脱出来,抖着被扭痛的手,满面疑惑地对黄素说:“阿素,你怎么穿起了虎皮?……”
     
       黄素用手势示意黄松稍后说话,上前对长条脸等人训斥道:“你们这些笨蛋,还不快追共党去!”
     
       长条脸等人明白过来,往楼下小跑而去。
     
       “阿素……”黄松看着黄素举手投足之间干练而又威严,和原来的居家妹子判若两人,心里越发惊讶。
     
       黄素转身走过来,欣喜地说:“老哥,你回来了?你昨晚住这里,也不说一声。”
     
       “我怎么知道你就在博平圩?还干起了这行?阿素,你真让我想不到啊。”黄松说。
     
       黄素微微一笑,说:“这就说来话长了,有空慢慢说吧。老哥,这次你可走了好多年啊?带了几多钱回来建土楼?”
     
       “建到五层应该没问题了。”黄松语气里透着自信和淡定。
     
       “这就好。”黄素说,“吃过早饭,我派人把你送回黄家坳。”
     
       56
     
       黄松的归来在黄家坳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复兴楼和山坡茅棚屋里涌出了一大群人,团团把他围住。每年都有人从外面回来,但似乎还没有谁享受到这般待遇,即使同是黄松,这次的归来也和上次不同,上次是灰溜溜的,这次似乎有点衣锦还乡的味道。围住他的人群里,有真心欢迎的问候,有迫切期待的探问,也有看热闹的起哄,还有带着讥讽的笑声。大家最关心的还是黄松带了多少钱回来建土楼。
     
       跟别的番客不同,黄松没有带糖果回来散发给孩子,只是不断地拱手向大家做着揖说:“这次一定要把天助楼建起来,一定一定。”
     
       走出人群回到久违的自家灶间里,黄松见过黄槐和弟媳妇高大凤,几个长辈和同房亲友闻讯也过来看望,阔别多年,都很有些话要说,也只能长话短说,一一寒暄过后,黄松向黄槐问起黄世郎的情况,这才得知黄世郎老婆已在三年前病逝,最近他的身体也不好,一直在床上休息,便决定去看望他,几个长辈都说阿松头这次从外面回来,更懂得礼节了。
     
       黄松第一眼看到黄世郎就感觉他老了,黄世郎从被子里伸出的手有点像枯树枝,喉咙里带着浓痰的响声,说:“阿松头,回来了,回来好,好……”黄松抓着那枯树枝的瞬间,心头一颤,想起自己在复兴楼时常常顶撞他,其实有些矛盾,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是可以消除的,都在同一座楼住着,又共一盆祖先风水,能有多大的仇恨解不开呢?他两手握住黄世郎的手,说:“郎伯,你要照顾好身子啊……”
     
       “老了……要看你们了……”黄世郎抖抖索索收回手,声音里喀喀喀响着一团进退两难的痰。
     
       “郎伯,这次回来,我要把天助楼建起来,让所有黄家坳人都有土楼住。”黄松说。
     
       “老了,老了……”黄世郎声音低了下去,像游丝一样断了。
     
       黄松压住了说话的激情,祝愿黄世郎早日养好身体,便退了出去。
     
       黄槐让高大凤杀了一只鸡,多做几个菜给黄松接风。黄松看着桌上的菜,皱着眉头对黄槐说:“自家人,搞这样式做什么?”
     
       “老哥,你都离家多久啦。”黄槐说,“我们兄弟应该好好喝一喝。”
     
       黄世慎、黄世金等几个长辈陆续来了,黄槐请他们入座。黄松也坐了下来,说:“等天助楼建成了,我请大家喝个痛快。”
     
       “阿松头,你还想着土楼啊,我这么大把年纪了,还没见过你这么死迷的人。”黄世慎叹了一声,似褒似贬,语气里有无尽的感慨。
     
       “我在祖宗灵位前发过誓了。”黄松说,“说到就要做到,是吧?”
     
       众人的眼光停在黄松脸上,像是要从他的脸上发现什么。
     
       “我说错了吗?”黄松不由有点奇怪,“做人说话算话,说到就要做到,是吧?”
     
       “是啊,是啊。”大家缓过神来一样,这才把眼光移开。黄世慎端起酒碗说:“来来来,喝酒,阿松头从外面平安回来,大家高兴,多喝一点啊。”他带头喝了半碗酒。
     
       黄松端起酒,埋头喝了一口,一下被呛得咳嗽起来,好多年没喝到这种红酒,他一急就呛到了。大家笑笑说:“阿松头,这酒有你喝的,不用急。”
     
       酒过三巡,黄松透过窗棂看到楼门厅出现一个身影,连忙起身迎出去。那人正是江定水。他隔着天井就喊起来:“阿松头,你果真回来啦,我路过这听说你回来了,开头还不敢相信呢。”
     
       黄松心头一热,定水师总是在他刚回来的时候,就得知消息上门来。黄松跑上前说:“定水师,你鼻子真灵啊。”
     
       “我这是狗鼻子。”江定水乐呵呵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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