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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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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松突然伸出手想抓住那欠条,阔嘴婶却是眼明手快,手一缩,黄松像爪子一样扑过来的手就扑了个空。
     
       “阿松头,做人要耿直。”阔嘴婶说。
     
       黄松从裤腰带上解下一只小布包,啪地拍在桌上,阔嘴婶凑到桌前,打开小布包,数了一遍,又数一遍,正好是十二块大洋,她满脸绽放出菊花似的笑容,说:“阿松头,你还是很耿直的。”说着把手上的欠条递给黄松。
     
       “我走了,我不打扰你了。”阔嘴婶急急忙忙转身出了灶间。
     
       黄松看了一眼欠条,把它一点一点地撕碎,对着手心里的碎片猛吹一口气,这些碎片就像蒲公英一样飘向廊道,在空中纷纷坠落。原来他还以为那天到林坑面见林族长是遇到了贵人,现在才明白这其实是一个不祥的开始。林文昌所借的十二块大洋被黄柏偷走了,全都丢在了赌场,黄柏因此离家出走,他既赔了钱又走了兄弟,接着土匪来了,黄素落入了匪窝,上棚枕的木料全部被烧成木炭,一堵墙也烧坏了,只能推倒准备重夯,现在林文昌把钱讨了回去,他表面上是还清了债务,实际上这十二块里有一半是江定水的,还有几块是几个亲友凑来的,他欠下新的债务不要紧,问题是夯造天助楼的工期被打断了,被破坏了,本来顺风顺水的舒畅心情更是变得一团糟。
     
       走到廊道上的黄松愣愣地抬起头,望着圆圆的天空,天空在旋转,飞速地旋转着,他感觉自己也被托起来跟着旋转了,整个人甩向蓝天上,飘飘浮浮,悬在了空中。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被甩了下来,颓然地坐在那堵墙的断口上。其实他是一路走过来的,但怎么走过来,他整个脑子晕晕乎乎,一点记忆也没有了,像木桩一样戳在断墙上,目光呆滞,神思恍惚。
     
       天色黑了下来,黄松在断口上的坐姿一动也没动,远远看去,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瓮子,搁在断墙上,不是一时半会,而是很久以来就一直搁在那里。
     
       黄槐披着一身暮色急匆匆地走来,他在土楼里没看到黄松,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他一定在这里。那凹形的墙上中间多了一团黑影,就是黄松。
     
       “哥,哥,哥,”黄槐走过来连叫三声。
     
       那黑影还是纹丝不动。
     
       黄槐伸出手,正好抓到黄松的脚踝,他使劲地扯了几下,说:“哥,你怎了!”
     
       黄松的脚被往下扯了几下,全身一个激灵,似乎这才回过魂来,怔怔地看着面前黑暗中的黄槐。
     
       “老哥,你怎么了?”黄槐说。
     
       “我怎么了?”黄松喃喃自语似的从断墙上跳下来,“我怎么了?”他扭头看了看断墙,突然想要是可以的话,把他整个人夯进墙好了,让他成为土墙的一部分,谁要来放火破坏,他就从墙里跳出来,大声喝止。
     
       “老哥,家里出事了你知不知道?”黄槐语气里带着不满说。
     
       黄松愣愣地把脸凑近黄槐,眼光闪了一下。
     
       “你知道楼里人怎么说阿素吗?全黄家坳都传遍了,就你不知道?是啊,你心里还有兄弟姐妹吗?你心里只有土楼!”黄槐比划着手,怒不可遏地宣泄着内心的不满和愤恨,“你号称为大家建土楼,可你心里根本就没有人!”
     
       “谁说我没有?”黄松瞪着发怒的黄槐说,“快说,阿素怎么了?她怎么了?”
     
       “她怎么了?现在你想起她了?你也有空想起她了?”黄槐声音里带出了哽咽,呜呜嗡嗡,眼泪和鼻涕混杂着往下流。
     
       “说呀,阿素怎么了?快说!”黄松生气地一手揪住黄槐的衣领,提得他整个人从地上踮起了脚。
     
       黄槐转了个身,从黄松手里挣脱出来,跺着脚说:“全黄家坳人都在传,阿素被土匪抓走后,被土匪糟蹋了,人家林家都把礼帖退回来了!”
     
       黄松心里凛然一惊,林家把礼帖退回来却是不假,但凭什么推断黄素被土匪糟蹋了?糟蹋了,她还能顺利脱逃?到底是谁在造谣中伤?黄松骂了一声,吼道:“阿素现在呢?她怎么了?”
     
       “食昼后我就看见她在卧室里哭,现在,现在找不到她了……”
     
       黄松一听就急了,迈开大步往复兴楼跑去。跑到半路上,迎面走来几个打火把的人,领头的是黄虎。
     
       “那个土匪跑了。”黄虎说。
     
       后面一个人接上话头说:“我看见阿素和他一起跑出楼,肯定是阿素放他跑的。”
     
       “你别乱说!”黄松大声地说。
     
       “我没乱说,我看见的……”
     
       “你乱说!”
     
       “好了好了,现在争这干吗?”黄虎说,“要紧的是要把土匪捉拿回来。”他带着人往前走去。
     
       火把在夜空里晃动着,像几团飘忽不定的鬼火。
     
       黄松想了想,还是大步跑回了复兴楼。土楼里的气氛显得异乎寻常,大门口有人打着火把,照着来人,连黄松也不放过,把火光打到他脸上,确定是楼里人才移开。石门槛上有人进进出出,有的人手上还握着防身的木棒。黄世郎在楼门厅安排晚上的巡逻,他脸色严峻,看见黄松走进来时,眼里更射出一道威严的冷光。
     
       “郎伯……”黄松上前叫了一声。
     
       “阿松头,你是怎么做大哥的?”黄世郎绷着脸说。
     
       黄松觉得黄世郎的话没头没脑,明显带着一种情绪,他不想接上话,只是转头往土楼看去,环环相连的灶间影影绰绰,有人在天井磨着刀,霍霍霍的让人毛骨蓦然耸起,四处充满着一种紧张的气息。
     
       “阿松头,不是我说你,这次黄家坳招来土匪,跟你建土楼有关,你没几个钱偏偏要建土楼,土匪们冲着你有钱来了,这就是你露富招的祸。”黄世郎不动声色,却是每句话直刺黄松的心窝。
     
       黄松忍住了,没吱声,甚至连喘气也抑制着。他感觉自己的五官这时一定憋得很难看,便勾下头往自家灶间走去。
     
       桌上的饭菜都是冷的,透着一股凄凉的寒气。黄松的肚子早就饿过头,以至于不知道饿,他盛了一碗饭,三五口就扒进了肚子里,心想,阿素真是跑了吗?她会不会跑到山林里寻死?转念一想,这个念头立即打消了,他还是相信黄素给那土匪松了绑,然后和他一起跑了,她说是那土匪让她脱逃回来的,这次正好回报他一下。阿素是个知恩必报的妹子,再说现在复兴楼里盛传她被土匪糟蹋了,这是多狠毒的造谣啊,纵使她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她还不如一走了之,远走他乡,这也是一种解脱的办法。黄松想,阿素会这样做的,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客家人嘛,本来就是处处做客处处为家。这么一想,黄松心里就平静了一些,又盛了一碗饭,慢慢地吃完。
     
       吃过饭,黄松不停地打起嗝,因为吃的冷饭的缘故,肚子里郁积着一股冷气似的,通过打嗝一下一下地冒出来。他准备上楼睡觉,在廊道上遇到了黄世郎。
     
       “阿松头,你看起来像个没事人一样。”黄世郎带着讥诮说。
     
       “郎伯,那土匪是从土匪窝偷跑出来的,他怎么敢跑回去招土匪来报复复兴楼呢?他一回去还不是被打死?他肯定连家都不敢回。”黄松说,“晚上其实不必……”
     
       “你知道晚上大家主要在忙什么吗?”黄世郎愤愤地打断黄松,厉声地斥责说,“忙着找你妹妹黄素!而你居然闲着没事,找都不用找!”
     
       黄松噎了一下,黄世郎说对了一半,他在获得黄素失踪的消息后确实没找过,但他并没有闲着,至少他的脑子没闲着,一直在转着有关黄素的问题,他的思维方式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与众不同,他觉得黄素既然跑了,大家就不用找了,找也找不到,她是不会去寻死的,客家妹子在遭受误解和委屈之后,寻死的并不多,至少比福佬妹子少得多,她往往会背井离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继续生活,依黄素的性格,她更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就是和那土匪一起跑,这一来回报了他,二来他可以证明自己并未受到凌辱,他会珍惜自己。
     
       “郎伯,大家其实都误会了阿素……”黄松斟酌着字眼说。
     
       “你是说,阿素是让大家逼走的?”黄世郎的眼睛立即瞪大起来。
     
       “阿素能从土匪窝逃出来,大家应该为她庆幸才对,可有的人偏偏乱嚼舌头,造黑造白,她怎么办得清?哪里还有脸在复兴楼过下去?”黄松也激动起来了,眉毛往上一扬一扬,声音也尖得像芒刺一样,放胆地刺着面前的黄世郎。
     
       “乱讲!”黄世郎怒声喝道,“谁造她的谣了?我怎么没听说?我只听说她解开土匪的绳索,和他一起跑了!”
     
       “她没办法,只能这样了……”黄松的声音低了下来,但仍旧充满了对抗。
     
       “你知道这在族规里属于什么吗?通匪!抓到后要乱棒打死,尸首沉潭!”黄世郎的声音里带着杀气,在阴暗中显得特别坚硬。
     
       黄松身子不由哆嗦一下,原来兴师动众寻找黄素,是为了把她抓回来进行惩办,万一黄素被抓回来……他心里立即有一个声音说,不,他们不可能抓到她的,她既然想跑,她就能跑得了。他暗暗祈求祖宗和天公保佑阿素,你跑吧,跑吧,跑得远远的……
     
       这个晚上,黄松一会儿想着黄素跑到哪了,一会儿想着土楼何时续建,黄素和土楼交替着在脑子里转着,有时叠合成一堵墙似的,压得他心头喘不过气来。早晨起来下到灶间里,冷灶冷窝,一下让他感觉到黄素出走后的一种凄凉,没人做饭了,灶间里顿时像地窖一样冒出丝丝寒意。他在灶洞前的木凳上坐了下来,生了几次火,木柴都烧不起来,只是向外冒着烟,呛得他直咳。
     
       最后还是生起了火,灶洞里的火光映红了黄松的脸。他仿佛又看到那片在木材上燃烧的火,红色的火舌狂吻着墙壁,那就像魔鬼的毒舌。我要建土楼,正是为了日子过得好一些,可是开建前父亲被毒蛇咬死,开建之后,又诸事不顺,这是为什么呢?为了这座想象中的土楼,反而把生活弄得一团糟,弟妹四散……他不得不再次反思这个沉重的现实。可是事到如今,他能退却吗?假如他放弃不干了,那么前面所有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而且还将在黄家坳、在闽西南土楼乡村留下一个笑柄。这是黄松断然不能接受的。他想,看吧,看吧,我怎么也要把天助楼夯起来!五年不行,十年!十年不行,二十年!现在已经有了一层,剩下的四层二十年还不能夯成吗?我一定要建起天助楼,到了那一天,在巍峨耸立的土楼面前,我所有的苦难也就不算什么了。
     
       锅里的火扑扑地烧开了,黄松还坐在灶洞前想着,独自激动地憋红了脸,无处安放的双脚用脚跟往地上一跺一跺。
     
       一夜没睡好的黄槐眼睛糊着眼屎,低下头走进灶间,看见黄松的样子,心里非常不满,沉着脸噘起嘴,转身就出了灶间。
     
       “哎,阿槐头,我要跟你说个事。”黄松说。
     
       黄槐一脚跨出了门槛,头也不回地说:“你的事跟我没关。”
     
       “阿槐头!”
     
       黄槐索性加大步子跑开了。
     
       黄松吃过了自己做的早饭,黄槐也没回到灶间来,他抬头往窗棂外面的屋顶上空望去,是个很好的晴天,假如不是突遭不测,这时正是上棚枕的好天气。想到那些烧毁的木材,他的心就像那堵断墙一样,洞开了一个口子,显得空空荡荡。
     
       江定水来了,他在家里就听说黄素顺利脱险,连声对黄松说:“这是好事啊,大好事。”
     
       黄松凄然一笑,说:“什么好事?她跑了……”
     
       江定水不解地哦了一声。黄松简要把事情说了一遍,满怀歉意地对江定水说:“定水师,我把你的钱先还给林文昌,实在抱歉,我欠你太多了……”
     
       “这……”江定水沉吟着,“我手边也没多少钱……”
     
       “定水师,实在对不起……”黄松诚恳地说。他知道江定水把所有存钱凑来,是为了给黄素赎人的,结果用不上,自己却把这钱一并还给林文昌,事前也没征询一下江定水的意见,他心里不高兴是肯定的。
     
       江定水叹了一声,说:“你知道吧,你老姐有喜了。”
     
       “好啊,太好了,定水师,你要当父亲了!”黄松兴奋地跳起来,搓着两只手,满脸笑容地向江定水道贺。
     
       江定水只是淡淡一笑,眉头间依旧锁着忧虑,说:“好是好,要花一笔钱……”
     
       黄松心里咯噔一下,就明白了江定水的心思,他感觉羞愧难当,低低地勾下了头。定水师中年得子,第一次做父亲,本来应该兴奋无比,可他却是愁容满面,这是因为他即将要花的钱没有着落,他为黄松的土楼投入太多了。黄松久久不敢抬起头,他不知如何面对江定水的眼光。
     
       两个人都沉默了,窄窄的灶间突然变得一片空寂。
     
       还是江定水先开口了:“下坂寮刘氏人家请我去建一座土楼……”
     
       黄松一听就明白江定水的意思了,连忙说:“好呀,你去,你去……”
     
       “那天助楼只能先停下来了……”
     
       “也只能先停下来了,没钱,没料,什么都没有了……”
     
       “阿松头,我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做到,我会帮你把天助楼建成……”
     
       不知为什么,黄松心里一酸,眼窝里热乎乎的就噙满了泪水,伸出两只手,紧紧地握着江定水的左手不放,他一时说不出话,所有的话都藏在那有力的握手里。
     
       江定水走了,把留在黄家的被包和泥木工具都带走了,肩背手提,像搬家一样全带走了。黄松默默地送他走到复兴楼门口,江定水说:“别送了,有事就来找我。”黄松还是尾随着,向前走去。走了一段路,江定水又回头说:“你回去吧。”黄松还是愣愣的一动也不动。江定水伸出两手抓住黄松的手说:“天助楼会建成的,我会帮你的。”
     
       黄松点点头。江定水迈开大步向前走去。黄松猛地转过头,热泪洒满了胸前的衣衫,他不敢看江定水的背影,等他缓缓回过头,江定水已消失在前面起伏的山岭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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