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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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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松告诉黄柏,竖的铺一层,横的铺一层,放横的松木就不用锯了。江定水锯的松木赶不上他们抬,他们就抬起未锯的松木扔到坑道里,乒乒乓乓,松木撞击发出坚硬的声响,像是江定水锯曲中激越的鼓点。
     
       “这大脚坑好像吃木头的大嘴,你一扔下去它就吃掉了,什么时节能填满啊?”黄柏对黄松说。
     
       黄松看着深谷一样的地基坑,眉头也拧紧了,但他还是对黄柏笑了一下,说:“总能填满它。”
     
       江定水放下手中的锯子,直起身歇了口气,走到坑道边看了看,说:“松木相叠的地方,我看要用竹片扎紧,这样更牢固一些。”
     
       黄松下到坑道里,竖的铺放了十几根锯好的松木,每根间隔两只拳头那么远,然后在上面横放几根松木,整个人站了上去,受力的松木往下压着,丝毫也没有移动。他抬起头对江定水说:“你看,这需要吗?”
     
       “你现在一竖一横才叠一层,最后要叠三层呢,受力时松木之间可能滑动,要扎上竹片以防万一。”江定水说。
     
       黄松点点头说:“我明白了,要用细竹片,用水煮过,又韧又硬。”
     
       午饭后,多了黄槐、黄浦等五个人来帮忙,地面上的松木全部用光了,一竖一横差不多铺设了一层。这也就是说,还需要两倍数量的松木。
     
       “这大嘴啊,吃了这么多松木。”黄柏指着地基坑说。
     
       黄松盯了他一眼,心里正愁着松木,他的话听来就觉得很刺耳。黄浦走了过来,说:“阿松头,我家松木积了一些,可是大水都冲走了,后来才捡了几根回来。”
     
       “有一根是一根。”黄松说。
     
       黄浦对其他几个人说:“阿松头建这土楼,我们都是有份的,大家有木料都要捐出来。”众人附和着赞同,黄松听了心里宽慰了许多。本来,预算里就要采购木料的,单单垫墙基就需要大量的松木,而自己建这土楼,在族里得不到黄世郎族长的支持,出来响应的人少之又少,他一直不敢指望能获得多少捐献,反正先凭自己的力量,慢慢把土楼建起来,族人自然会慢慢发现他的真心,会受到感动跑过来帮忙。
     
       吃过晚饭,黄松走出灶间,走到楼门厅时,有人问他:“阿松头,你当真要在那烂地上建土楼?”黄松正色地说:“那地下面是烂了一点,但那是块风水宝地。”又有一个人问:“你建得起土楼?你这次赚了多少钱回来?”黄松说:“钱不是很多,主要是我有信心。”
     
       “信心?信心是什么东西呀?”楼门厅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黄松觉得这个问题跟他们说不明白,似乎也不值得说,他只有用行动才能证明,有朝一日,土楼建成了,大家就不得不相信他了。
     
       出了复兴楼,黄松向山坡上的茅棚屋走去。依山势而建的茅棚屋,高低错落杂乱无章的房屋漏出微弱的灯光,像萤火虫一闪一闪。黄松走进第一间房屋,主人睁大眼睛辨认出黄松,说了声“好罕啊”,黄松说:“天助楼今天开工续建了,你知道吧?”
     
       “你真能建成土楼,我不信。”那人背过身去。
     
       “你为什么不信呢?”黄松突然很有耐心地问。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一个人怎么建得起一座土楼?”那人又转过脸来,满脸在黑暗中闪着疑惑。
     
       “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以后就从我黄松开始有可能了。”黄松说。
     
       黄松说得过于拗口,使对方越发迷茫。他发呆的眼光拉直了。黄松说:“反正,你等着瞧吧。”黄松轻轻地说着,心里却是很用力,因为这正是他一向的态度。
     
       刚刚走到黄浦家的茅棚屋门口,黄浦一手就把黄松拉进门,带着他走到角落里,用脚踢着地上的木头说:“你看,就这些,我全捐出来。”
     
       黄松看到地上一堆黑糊糊的东西,具体的粗细长短也看不清,还是很感动地拍了一下黄浦的肩膀说:“感谢你啊。”
     
       “你跟我说实话,阿松头,这土楼多久能建成?”黄浦说。
     
       黄松想了想,说:“你也知道,很多土楼历经好几代人才建起来的,但我发誓这天助楼一定要在我手上建成。”
     
       “要是在你手上能建成,那我还有机会住它几年。”黄浦笑了一笑,眼光在昏暗中闪了一下。
     
       “不建成天助楼,我不结婚成家。”黄松的手从黄浦肩膀上收回来,两手握成拳头碰了碰。
     
       “你就是一根筋,你能做成事,我相信。”黄浦说。
     
       42
     
       五天后,第一道工序完成了,用松木垫墙基,那一竖一横扎成木筏式的松木,像磐石一样镇在地基坑里。黄松在上面来回走了几趟,用脚使劲地跺着,再怎么跺也是纹丝不动,他知道这些松木将要承受的可是几千倍甚至上万倍于自己的重量,那时也能是纹丝不动吗?黄松相信是这样的,内心也在暗暗地祈祷着。
     
       原来预计要用三百根松木,结果用了将近四百根。黄松毫不犹豫地告诉江定水,只要稳固,该用多少就多少,绝不能省这个钱。除了黄浦等人陆续捐出近一百根松木,另外二百根松木有的是借来的,有的是赊来的,还有的是买来的。
     
       江定水转头看了一下黄松,随即把头扭开,黄松的表情和目光过于深沉,他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
     
       此时的黄松也是沉默无言,在松木上走着走着,停下来,跺几下脚,又继续走。他心里充满着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的感情,要是“大脚坑”不塌陷,现在能夯到第几层呢?现在从头再来,时间延宕了,又多花了钱,也许这是要考验我呢,祖先在天上看着,他们要看看我有没有信心和毅力。说实在的,黄松第二次离家在外头漂泊的时候,也有过放弃的念头,但似乎只是一闪念,立即不断地使劲地掐着自己手上的肉,让自己在疼痛中骂着自己,不行,不行,要是放弃你就不是黄氏子孙,你就不是人!黄松庆幸墙基成功地垫了起来,这也是自己成功地经受住了考验。
     
       晚上吃饭时,江定水发现桌上多了一碗红烧猪蹄肉,黄松从外面走进来,说:“晚上喝两碗庆祝一下。”
     
       鲜红的米酒倒在碗里,映着两个男人的脸。江定水端起碗,朝黄松手中的碗碰了一下,说:“是要庆祝你一下。”
     
       黄松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说:“定水师,你辛苦了。晚上你可以回家去一趟,我老姐把你的耳朵都念红了。”
     
       江定水放下碗,摸了摸发红的耳朵,说:“我这是喝红的……”
     
       黄松笑了起来,他不说话了,什么都明白一样地保持着微笑。
     
       吃过晚饭,江定水也不用收拾行装(几天干活换下来的衣服黄素帮他洗了),空着手走回江坑。钟五妹在家里等着他呢,他一边对黄松说明天早早回来,身影倏地就没入了夜色中。
     
       人家回去看老婆,自己没有老婆可看,黄松转身进了土楼,到天井的水井边打了一桶水,洗了把脸,又洗了洗脚,就上楼准备睡觉了。
     
       月亮刚刚升上来不久,从复兴楼的屋顶望出去,像个椭圆形的盘子,原地不动地转着。月光下的土楼,各种喧哗也显得轻柔了许多。大人喊孩子洗澡、小儿啼哭、后生子吵嘴……总是相似的声响。黄松走到三楼,听到一阵压抑的哭泣,开头他以为是某种幻觉,但耳朵里实实在在飘荡着这若断若续的声音。他循声走去,发现走到了黄虎的卧室门前。黄虎动不动就对老婆又打又骂,他多少也是听说过的,但这毕竟是人家的私事,他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倒头便睡。
     
       半夜里,黄松起床撒尿,又听到黄虎卧室里传来嘤嘤嗡嗡的哭泣,像孤独无助的小猫一样哭得不停。此时的土楼万籁俱寂,黄松想肯定有许多耳朵被这哭泣声惊醒了,但没人愿意走出来,他要是走出来,压根没什么名目,甚至有多管闲事的嫌疑,想想还是忍下了。
     
       第二天,黄松早早起了床,走到一楼廊道上,呼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林玉华从天井的水井里打起水,提着两桶水向廊道上走来。黄松眼光瞄了一眼,看到她低眉顺眼,两只眼睛红红地肿起。这应该就是半夜挨打而哭泣的结果了。黄松知道林玉华对自己并没什么好感,他也不想自讨没趣,转身就要往自家灶间走去,突然听到砰的一声,林玉华提水走上台阶时一脚踩空,手上两桶水摔在地上,一只水桶都破开了,她整个人往前趴下,幸好一只手撑到地上,才没有摔成嘴啃地。黄松想也没想,就大步走过去,从地上双手扶起林玉华。
     
       林玉华站起身,一看扶她的人是黄松,立即甩开他的手,好像他的手是毒蛇一样。
     
       黄松也没说什么,转身便走。
     
       黄虎正好从楼梯口走下来,看见了面前的一幕,气冲冲地走到林玉华面前,骂道:“笨女人,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女人,平路也能摔倒,你干脆摔死在这里好了。”林玉华一声不哼地弯腰收拾那只桶箍散开的水桶,黄虎似乎余兴未尽地冲着黄松的背影骂了一声:“你逞什么能?趁机吃豆腐啊?”
     
       黄松愣了一下,还是克制住自己,走进了灶间里。
     
       黄松吃过了早饭,黄槐黄柏才前后脚进了灶间,不是呵欠连天,就是一直揉着眼睛,他们这种萎靡不振的样子,他心里很看不惯。黄松说:“今天去捡石块,上面要砌‘小脚’用的。”
     
       “老哥,今天我没空去了。”黄柏说。
     
       “你有什么事?”
     
       “田地里的活儿啊,田地里不管不顾,我们吃什么啊?”
     
       “不是说田地的活交给阿素吗?”
     
       “阿素,一个妹子,能做得过来?”
     
       黄松在灶间看了看,没看到黄素,也就没说什么了。墙基垫起来之后,上面要重新砌个一米高的“小脚”,原来沉塌的“小脚”留下的石块,这次有一部分填充进墙基了,还需要到大石坑再挑一些回来,这算是重活儿。来帮工的也就几个人,一起去挑的话,恐怕要挑一天。他不想去求人,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多干一些,多吃一点苦。
     
       提着几只竹筐,走到楼门厅时,黄松看到黄世郎抱着孙子坐在槌子上,一副悠闲满足的样子,心想族里指望着江夏堂再建一座土楼,看黄世郎这慢悠悠的神情,一百年也建不成啊。黄松还是恭敬地叫了一声:“郎伯。”
     
       黄世郎像是没听见一样,眼光看着襁褓里的孙子,挤着眼逗着他。
     
       挑了一天石块的黄松晚上回到灶间里,累得全身快要散架了,他偶然听黄素说起黄柏今天并没下田地,而是独自跑到博平圩去,也不知是做什么事,黄松一听火气就呼地窜上来。
     
       黄柏漫不经心地瞥了黄松一眼,说:“你要建土楼,有本事你发动全族的人啊?你就只会做死累死我们三兄弟。”
     
       “亲兄弟你都不肯帮了,我还能指望谁?”黄松忍着气,瞪着黄柏。
     
       “我也想帮你呀,可我也有自己的事。”黄柏说。
     
       “现在建土楼就是最大的事。”黄松说。
     
       “对你来说,是大事,对我来说,那就要看我高兴了,可以是大事,也可以屁也不是。”黄柏说。
     
       “你!”黄松猛地一把抓住黄柏的衣领。
     
       黄槐不得不起身劝架,说:“说说而已,也没什么。”他的话里也透着对黄松的不满,“江夏堂没人才,你牵头要建土楼,别人不支持,我们两兄弟还是支持你的,可你也没必要……”
     
       一声叹息从黄松鼻子里徐徐飘出,他悻悻地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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