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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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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之后,复兴楼人才确信,黄松已再度出走,为他的天助楼奔向远方。有人感叹地说,这后生子有雄心,更多的人是摇头叹息,这后生子中了魔神了,地陷了还不知道觉醒,看来是越陷越深了。
     
       没有了黄松的黄家坳似乎没什么不同。他的家人偶尔会想起他,那个住在茅棚里的黄浦时不时念叨着他什么时候建土楼,最后不免很失落,心想这世人只能住茅棚屋了。
     
       黄世郎在祖堂召集几个江夏堂长老开会,他说黄松想建土楼,结果地陷了,现在他也出走了,他一个人就想建土楼,这也太不自量力了。黄世郎说建土楼要是那么容易建的话,我们黄氏早就建了八九座十来座了。几个长老各怀心事,什么也没说。
     
       日子像小竹溪的流水,哗啦啦地不断地流过。人们看到那壕沟一样的大脚坑都长出了杂草,已经熟视无睹了,不再说起黄松,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日子继续向前流淌着……
     
       年关一天天临近了。从十二月二十日开始,黄家坳人忙着过年了,除尘、扫地,楼上楼下,楼里楼外,打扫清理一番,该扔掉的破烂就扔掉,舍不得扔的,又收回到二楼禾仓,一些人家的禾仓,稻谷、地瓜、芋头这些吃的口粮所剩无几,多的是坛坛罐罐、破瓦烂铁,几乎堆满了房间。二十三日是“神上天”,灶王爷要返回天庭向玉皇大帝汇报本年度工作,各家各户自然都希望灶王爷多说好话,所以也就不免要点燃香烛,呈上供品,灶王爷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心软,当然要“上天奏好事,下地保平安”。二十五日就是入了年界,家家户户蒸年糕、炸圆子、杀鸡宰鸭,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在忙碌中嗅着越来越浓的年味,心想这平常的日子要是没有一个年,那就要少了几多盼头啊。养年猪的人家一大早把肥猪哄进笼里,抬到天井后,几个壮汉帮忙把年猪从笼里放出来,这时候,饱食终日的肥猪知道自己的末日就在今天了,不由大声嚎叫,帮忙的壮汉七手八脚按住它的四蹄,屠夫把手中亮晃晃的杀猪刀往猪脖子一戳,那嚎叫猛地拔高八度,杀猪刀在里面转了一下,肥猪哼哼两声,鲜血如注,注满一大木盆,头往旁边一歪,便为人类做了牺牲。刮毛剥皮、开膛破肚,屠夫在案板上摆上猪肉,四周围已经围满了人,手指比比划划,要这要那,屠夫手起刀落,切下对方指定的部位,称钩穿进肉里,提起称子,一边瞄着称花一边报出斤两,养年猪的人家用小本子记下名字和重量,对方也不用付钱,只需以后轮到自己养年猪时,以相同的重量还给人家。
     
       除夕一大早,黄世郎亲自带着两个后生子贴春联,一人扛着竹梯,一人拿着成卷的对联提着一桶糨糊。先贴楼联,竹梯架在土楼墙上,下面的人用竹刷在春联后面刷满了糨糊,站在竹梯上的人用手提起春联,贴在门柱上,黄世郎往后退了几步,闭着一只眼,仔细地看着春联是否贴得整齐,他的手向上比一下,竹梯上的人便把对联往上提一点。
     
       后退看了看,又往前看,最后黄世郎确定行了,点了一下头。复兴楼的楼联是固定的字句,相传为五世祖所撰,今年是黄世郎亲手写的正体字:
     
       复星朗照文明盛
     
       兴族于斯气象新
     
       贴过楼联,再贴江夏堂的堂联,然后在祖堂里也贴上一对联。族里的春联贴好了,各家各户就可以开始贴自己的了,灶间门上贴“合家平安”、“左宜右有”,壁橱上贴“山珍海味”,米缸上贴“年年有余”,二楼禾仓门上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卧室门上贴“紫气东来”、“六合同春”等等,多是自家书写,有的还是让家里正在读书的孩子写的,字体朴拙,但是红彤彤的纸面上满溢着过年的喜气。
     
       天刚抹黑,迫不及待穿上新衣的孩子欢声叫着,在各家的灶间穿梭往来,像鱼儿一样快活地游来游去,有的男孩口袋里装着单个的鞭炮,神气十足地掏出一个,当众点燃,直到炮芯快燃到底了,才不慌不忙地向外面扔出去,砰的一声炸响了他的得意。大人们在灶间里做着年夜饭,一些孩子在旁边一个劲催促着,大人问你急什么?孩子说我要快点围炉,然后拿红包,放鞭炮。
     
       桌上一盏灯,灶神位前也点了一盏灯,都把灯芯捻得特别长,灯光就比平时亮了许多。每家灶间的灯都亮了,祖堂挂起了两只红灯笼,上面写着“黄”字,红艳艳的像晚霞一样。
     
       年夜饭的十二道菜摆上了桌子,鸡鸭是不用说了,腕子筒、长命菜也是少不得。所谓腕子筒就是红烧猪蹄,用八角、茴香、陈皮、金线莲还有山上挖的叫做猪母奶、虎尾轮的树根,文火焖烧,味道特别好。长命菜就是把整棵的芥菜放到一大锅的鸡鸭汤里,慢慢地熬出来,那汤头的味道让人吮一口,都能把舌头吞下去。桌子底下要放一只火炭炉,上面可以烧汤,也可以温酒。所以这吃年夜饭也叫做“围炉”。家中长者率先举起筷子,唱念道:“来来来,大家举箸,合家平安,风调雨顺。”话音刚落,孩子们的筷子已经扑向瞄准已久的鸡肉鸭肉。一般来说,长者吃鸡头,出门的男人吃鸡翅膀,孩子吃鸡腿鸭腿,一定不能吃鸡爪子,生怕以后读书会抓破书本。性急的孩子总是快快地把肚子填饱,然后就伸手向大人要红包,大人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红包,在孩子面前晃了一下,说一句“你要乖乖的啊”,听到孩子满口应诺,这才把红包发到孩子手上。接到红包的孩子嗖地冲出灶间,一边在廊道上跑着一边用手捏着红包估摸有几角钱。大人们继续喝酒,红艳艳的一碗酒娘,脖子一仰,便流进了肚子里。过年了,什么都要讨个好彩头,酒洒在桌上是发财,碗碟摔破了会添丁,筷子掉在地上有的吃。
     
       土楼里到处一片欢声笑语,谁家吃好年夜饭,用香烛拜过祖宗、天公和土地,算是告知一声,便可以燃放鞭炮。这边炮声响起,一群孩子便围了过来,硝烟未散,就弯腰在地上捡着没炸开的鞭炮。那边炮声也响了,孩子们轰地又涌过去。
     
       到了子时,也就是新旧年交接的时刻,黄世郎和江夏堂长老率领全楼男丁,庄重肃穆地站在大门内,供桌上摆满鸡鸭、干果等等供品,一桶大米上面插着12双筷子、12根大蒜,放着黄纸钱、金橘、柚子,还放了一块银元,取“有财有食”之意。黄世郎一边念念有词说着吉利的话,一边徐徐打开大门。
     
       门轴转动的声音响亮、悠长,男孩欢呼着,跳跃着。大门打开后,大家在门前摆上祭品,由黄世郎选定吉祥方向,便一起焚香敬神,为全楼祈福,为全家祈福。
     
       这个晚上越迟睡越好,一家人坐着灶间一边泡茶一边说话。这叫守岁,也称点岁火。桌上、灶上还有卧室里,都要亮着灯,一直亮到天亮。天亮后,黄世郎在祖堂摆设香案,挂出祖宗画像。祖宗太多了,一般只挂伯渊公、流石公和长源公三人的画像,复兴楼里的子孙便陆陆续续过来给祖宗拜年。给祖宗拜过年,接着就向长辈拜年。江夏堂祖宗画像现在由黄世郎珍藏,这些秘不示人的发黄的画像,画上的人物峨冠博带,须发飘然,看起来面目很相似,小孩子不免好奇地问这问那,黄世郎便很有耐心地从头道来,当年祖宗如何从中原往南迁徙,又是如何来到黄家坳这块荒无人烟的土地,如何筚路蓝缕、拓荒垦殖,如何艰苦创业、夯筑土楼,终于把原来的蛮荒之地变成了黄氏安居乐业的家园。黄世郎沉湎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摇头晃脑,双眼微闭,絮絮叨叨的声音像屋檐下的滴水,等他猛地睁大眼时,面前的孩子已经跑了大半。他随便抓住一个男孩的肩膀,郑重地说:“你要好好念书啊,将来光宗耀祖。”却发现这是谁家的“半丁”,一个十来岁还不会说话的白痴,便有些哭笑不得,心里微微叹了一声。
     
       黄槐除夕夜吃坏了肚子,其他人吃的也是一样的年夜饭,只有他一个晚上往茅厕跑了五六趟。
     
       今年过得很沉闷,热闹是别人的,家里显得冷清和寂寥。父亲过世还没对年,不能贴春联,大哥又离家出走了,不知道到哪里落脚,在桌上子给他摆了一副碗筷,让人看了心里就很不是滋味。黄槐感觉没什么胃口,桌上的鸡鸭鱼肉都不想吃,只吃了一些炒冬笋和长命菜,闷声不响喝了几碗酒。
     
       最后一次从茅厕出来,黄槐拖着懒散的身子走回复兴楼,像纸人一样轻轻飘飘。所有的灶间都是灯火通明,守岁的人们在灯下扯着说不完的话题。黄槐扶着墙壁走到二楼,看到阴影里站着一个人,那样子分明是在等他。二楼是禾仓,只有个别当作卧室,也都没有点灯。她的脸背对着土楼里的灯光,黄槐不用看也知道是黄莺。
     
       “我看你往外面跑了好几趟。”黄莺说。
     
       黄槐勾下头,说:“嗯,肚子有点不行。”
     
       “过年过节的,怎么不行了?”黄莺说。
     
       黄槐抬起头,眼睛似乎亮了一下,说:“你穿了新衣啊?好看。”
     
       黄莺扯了扯衣角,说:“穿过一次了,你没看到过。”
     
       黄槐看到黄莺的脸从阴影里显现了一下,还没看清她的表情,她已扭身向廊道那端走去。她轻轻的窸窣声被淹没在楼下孩子燃放鞭炮的声响里。黄槐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黄莺在二楼廊道上慢慢走了一圈,差不多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她的脸调转了一个方向,土楼里的灯光映照在她的左脸上,她的两只眼睛却是一样的炯炯发亮。
     
       “新年你有什么打算?”黄莺问。
     
       黄槐跟在后面走了一圈,肚子似乎又咕咕咕叫起来,他一手按住肚子,把身体靠在一间紧闭的禾仓门上,心里想着黄莺的问话,过了许久才摇了摇头。
     
       黄莺咬着嘴唇,心里是一种无法发作的怨恨,突然说:“我爸今天围炉说了,今年就要把我嫁到林坑去,你知不知道?”
     
       黄槐震了一下,嘴巴蓦地张开,却说不出话来。对他来说,这是意料之中甚至是命中注定的消息,他早就感到无可奈何,但是黄莺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还是让他诧异了。他一直把不准黄莺对他的态度,在她面前,内心的自卑总是占了上风。黄世郎从小把女儿许配给了林坑的林家,那林家家大业大,人丁兴旺,而自己家里,父母均已过世,家境平平,别说黄世郎看不上,他自己也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尽管黄莺几次向自己公开表白过心迹,他都害怕地闪避了。
     
       “阿槐头,我就问你一句,你有没有想过离开黄家坳?”黄莺说。
     
       “我大哥走了,我,”黄槐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也走,那家里就没人了?再说,我也不知道走到哪里……”
     
       黄莺长长舒了一口气,说:“好了,算我什么也没问你。”她转过身子,留给他一个孤独悲伤的背影,向三楼的楼梯走去。
     
       黄槐知道黄莺的意思,如果他想离开黄家坳,她愿意跟他一起走。他心里热乎乎的一片滚烫,但立即又落入冰窟窿里,只能装作不解风情,他也知道自己的回答就像碾子一样碾碎她的心,不忍再看她走上楼的背影,把身体靠在栏板前,俯身看着天井里几个孩子在相互扔着鞭炮。
     
       一阵喝酒猜拳的声音从一楼灶间传上来,黄槐真想喝个大醉,这时胃肠又抽搐起来,他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扶着墙,走到了四楼的卧室里,把自己放倒在床上。
     
       许多往事在面前徐徐展开,不同的场景跳跃着,时序颠倒,空间错乱,最后黄槐都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幻,只感觉眼前波光闪闪。有人在推他,他使劲地瞪大眼睛才看清是黄柏。
     
       “哎,哎,你这么早睡?今晚要守岁啊。”黄柏说,“走,到阿虎头那里赌钱去。”
     
       黄槐推开了黄柏的手,但那手却像鼻涕一样甩不掉,又粘上来了。
     
       “走呀,走,试试手气,争取赢几个钱。”黄柏两只手把黄槐的身子从床上拉了起来。
     
       黄槐瞪着眼,厌恶地吼了一声:“我不去,你走开!”
     
       黄柏悻悻地松开手,说:“不去就不去,发什么火?”他哼了一声,甩手走出了卧室。
     
       黄槐坐在床道上,用手掐了几下太阳穴,他不由想起来,黄莺回到房间会怎么样?她会躲在被子里哭泣吗?她一定很恨自己,可她知道自己的苦衷吗?黄槐觉得自己是一个没用的胆小鬼。他跳下了床,乒乒乓乓地大步走出卧室,向廊道那边走去,越走近黄莺的卧室,他的脚步越慢下来,响声也越来越小,渐渐就停了下来。黄莺卧室半掩的门漏出一束灯光,像一道坎一样。他感觉那是跨不过去的,转身就向另一头走了。那边一间卧室里,传出阵阵克制的呼叫声,黄槐推开门一看,一群人团团围着桌子,有人趴在桌子上,后面有人踮着脚尖,黄虎在坐庄摇着碗里的骰子,有人在押钱,更多的人是凑热闹地大呼小叫,群情振奋,黄虎不停地提醒大家小声点,别惊动那些江夏堂长老。黄家坳平时是严禁赌博的,过年算是例外,一般的小赌还是被允许的,但如果太过分,吵吵闹闹,仍然会被喝止。黄虎啪地把碗搁在桌上,手盖在上面。所有的人瞪大眼看着他的手,都想穿透他的手看到碗里的骰子。黄柏掏出两个铜板扔在桌上,说:“双。”有人跟着押双,也有押单的,黄虎环视一周,看到没人再押了,便抬起手,所有的眼睛唰地盯过去,那骰子上三个圆点,也就是单。押中的人笑逐颜开,没押中的人脸就黑了。
     
       黄槐挤上前,黄柏抬起头对他说:“有钱吗?借我一块。”黄槐没搭理他,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仅有的一块大洋,对黄虎说:“你摇吧摇吧,我押单,每次都押单。”
     
       黄虎摇了摇骰子,拿开捂在碗上面的手,心里咕咚一声,原来是一个圆点,输了。这样黄槐就有了两块大洋,全部再押单,结果又赢了。接着又赢了一次,黄槐从最初的一块钱连翻几番,变成了八块钱。黄虎的脸都要绿了,所有的人眼红得眼珠子快要掉下来,纷纷说阿槐头,你晚上的手气怎么这么旺啊?黄槐不以为然地笑笑,心里的苦楚却只有自己品尝。
     
       黄虎不停地摇着手里的碗,碗里的骰子上下奔突,他不敢放下碗,感觉那骰子一直向上亮着单数,今天真是见鬼了,额上冒出了虚汗,最后一次再输他就输不起了。
     
       “你摇吧,你爱摇多久就摇多久,反正我晚上全部押单。”黄槐说。
     
       黄虎咬着牙把碗放了下来,碗里的骰子蹦到他手心,咚地又落到碗底。开吧,开吧。围观的人着急地叫道。黄虎紧紧用手捂着碗,眼睛看着黄槐,看到他使了个眼色,悄悄把手移开一缝。黄槐一看就呆住了,那是两个圆点。手上的八块大洋眨眼间又飞回人家的手里了。
     
       “哥,你!唉……”黄柏搓着手,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围观的人无不摇头叹息。黄虎掩饰不住满脸的惊喜和得意,连声问:“怎么样?怎么样?有钱吗?还敢来吗?”黄槐一声不哼,沉着脸,平静地挤出人群,走了。
     
       34
     
       黄素和黄莲多年来一直睡同一间卧室同一张床,当年黄莲第一次被黄世和领着走进灶间时,黄素就对这个拖鼻涕的同龄妹子产生了敌意,她分明是来抢吃(家里本来就不够吃的了)、抢爱(父母自然要把爱均一点到她身上)的。这些年来,年岁渐长,两个人虽然不像少年时代那样公开对抗和相互敌视,但心里的芥蒂却是难以消除,磕磕碰碰,有时也免不了口角红脸。黄松离家出走,江定水也回家了,父亲生前住的卧室又空出来了,黄素让黄莲搬过去住。
     
       黄莲内心里也不愿和黄素同住,但黄素对她说话的样子有点颐指气使,她就装作没听见。到了晚上,黄素发现黄莲的被缛和衣物还在卧室里,她显然还没搬走,心里立即腾起一股火,气冲冲地把她的被缛一卷,堆放在门口的廊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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