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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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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定水吐了一口烟,笑笑说:“既然我答应了你,我就会尽力。我也算在这远近村寨建过不少土楼,还没碰到一个像你这样建土楼的。”
     
       “定水师,我也知道,你开头也是不信任我的,要不是看在我老姐的面上……”
     
       江定水站起身,比着手势示意黄松打住,说:“我这人就这样,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要做好。”
     
       “你这脾气很对我的胃口。”黄松上前想要握一下江定水的手,表示一点心迹,伸上去的手被轻轻推开了。
     
       “干活吧,干活。”江定水说。
     
       黄柏空手走了过来,看了看正在奋力挖地基的黄松,又看了看江定水丈量石头,走到黄松跟前说:“你歇会儿,让我来。”
     
       黄松抬起头说:“你有心要帮我,就自己带锄头来。”
     
       黄柏转身就往复兴楼走去,不一会儿扛着一把锄头来了,黄槐也在后面跟着来了。
     
       黄松看到两个弟弟跳进他挖了一点的大脚坑里,从不同方向开挖起来,心想打虎还是亲兄弟,尽管他们也不同意自己建土楼,但还是肯站出来帮忙,这让他心里热了一下。
     
       三把锄头此起彼伏的声响,飘荡在小竹溪边,像捶衣声一样,结实响亮。这地质比较松软,一锄下去,一大把褐土就翻了开来。三兄弟像比赛一样,手中的锄头一起一落,乒乒乓乓,一阵比一阵急。等黄松拄着锄头柄歇口气时,发现黄柏和黄槐只露一个脑袋,往下挖了将近一个人那么深了。
     
       “深这样就够深了,宽可以再加宽一点。”黄松说。他想有两个弟弟上阵帮忙,这大脚坑最多再三天就能挖好了。
     
       黄槐从大脚坑里爬上来,说:“我下午招几个人来挖。”
     
       黄松说:“自愿来就来,不要勉强人家。”
     
       “想住土楼的人就会来了。”黄槐说,“不过,老哥,你一定不能放空炮,要把土楼建起来。”
     
       “你老哥会是放空炮那种人吗?”黄松定定地望着黄槐说。
     
       黄槐拍了一下黄松的肩膀,笑笑说:“我知道你不是,不过你也不用这样看我。”
     
       这天午饭,黄松看到桌上多了一碗鱼头豆腐汤,他把肉多的鱼头接连挟到江定水的碗里,说:“你在搬弄大石头,要多吃点补力气。”
     
       江定水也不客气,唏唏哧哧地吃得满嘴响亮,说:“这么好的菜,不喝酒可惜了。”
     
       黄松连忙就从地上抱起一只酒瓮,摇了摇,又抱起一只,也差不多是空的了。这两瓮酒都是江定水这几天喝掉的。他出了灶间,到二楼的禾仓里抱了一瓮酒下来。在土楼里,一日三餐可以没有好菜,不可以没有好酒。自家酿的红酒,管不够客人喝,那就丢面子了。
     
       这瓮酒用泥土封着口,黄松用手掰开干涸的黄泥,口子还包扎着一层竹叶,解下竹叶之后,醇香的酒气徐徐飘出,在灶间里弥漫开来。江定水吸了两下鼻子,说:“这两碗酒下肚,下午干活包准多长两斤力气出来。”
     
       黄松赶紧给江定水倒了一碗,说:“定水师,只要不喝醉,你尽管喝,我阿妹黄莲可是酿酒好手。”
     
       江定水低下头,啧地喝了一小口,然后无声地喝了一大口,说:“这酒做得不错,接近于你老姐的水平了。”
     
       黄松笑了一声,说:“定水师,我老姐什么都是最好的。”
     
       “那当然。”江定水大声地说。
     
       黄松陪江定水喝了一碗酒,就悄悄溜出了灶间,又来到了小竹溪边的大脚坑前。整个圆形的大脚坑已经挖出了雏形,只是有的深,有的浅,等大脚坑全部挖好,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安下巨石,在大脚坑里砌上地基,再往上砌一米左右的小脚,就可以开始行墙了……黄松的思绪像风筝一样越飘越快,越飘越远。眨眼间,面前就恍然耸立起高大雄伟的复兴楼……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黄松的思绪,面前的天助楼消失了,出现的是几个复兴楼人。黄浦从肩上放下锄头畚箕,对黄松说:“阿松头,看来你是说到做到,我来投工投劳,到时别忘记给我分一套房子。”
     
       “阿浦头,你肯定有份的。”黄松说。
     
       黄浦咧嘴笑得牙齿都在发光,他身边的黄金发问:“我有份吗?”
     
       “只要你愿意为天助楼出工出钱出材料,都有份。”黄松说。
     
       黄浦跳下大脚坑,兴冲冲地挥起锄头,两锄就挖满了一畚箕土。黄金发也下到坑道里,双手把满满一畚箕的土提起来,倒在上面的地上。两个人配合默契地干得起劲。
     
       黄槐、黄柏来了,黄莲也来了,自家人不用说话,知道干什么,埋头就干起来。在大家干了好一阵子之后,江定水才满脸通红,迈着忽大忽小的脚步走到大脚坑前,扶着巨石对黄松说:“酒不错,多喝了几碗。”
     
       挖地基时,师傅的活儿并不多,再说定水师是黄松借了老姐的面子,连哄带骗请来的,自然不敢嫌人家喝酒误工。黄松说:“中午我不能陪你,晚上吧。”
     
       下午多了几个壮劳力,到了日暮时分,大脚坑已经挖出了一条深深的半圆形壕沟。大家相互吆喝着回去吃饭。累极的黄松看着将近挖了一半的大脚坑,欣慰地躺了下来,眼前立即涌来一阵暮色,像土一样把他埋葬起来。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愿意被埋葬在自己挖的大脚坑里——当然,只能是短暂的死亡,因为天助楼还没建成呢。
     
       31
     
       江定水喝了一碗酒,黄松就发现他有些心绪不宁,时常扭头向楼门厅看去,似乎已经喝不下了,欲言又止。
     
       “定水师,中午没陪你,晚上这一碗我敬你吧。”黄松说。
     
       江定水摆摆手,说:“晚上不能多喝。”
     
       “晚上不用干活,才要喝尽兴一点啊。”黄松先喝为敬,把空碗亮给江定水看了一下。
     
       还是黄槐说了出来:“人家定水师晚上有大事呢。”黄松笑了一笑,其实他是不想说,看着江定水那心不在焉而又焦灼不安的样子,他有一种了然于心的乐趣。
     
       “定水师干一天活,累了,要早点睡。”黄松故意地说。
     
       “不累不累,这点活算什么?行墙、上棚枕时,两天两夜没合眼都不算什么。”江定水说。
     
       黄松知道定水师是想钟五妹了,将心比心,就像自己迷狂着土楼一样,那种坐立不安的执拗,那种废寝忘食的痴心,感同身受,不过他很乐意看着定水师如此这般地受着内心的煎熬,这让他感觉到有了一个伴,有了一个垫底。
     
       “你多烧一些热水,定水师要洗澡。”黄松抬头对灶台前的黄莲说。
     
       “我不用洗,我等下回家洗。”江定水说。
     
       “定水师,这么远的路,你还是住复兴楼吧,你也是东奔西走的人,难道还会恋床不成?”黄松说。江定水答应做天助楼的师傅后,黄松就把父亲生前住的卧室打扫、收拾过,专供他使用。
     
       江定水喝完碗里的红酒,起身走出了灶间,黄松叫着“定水师”追了上去。复兴楼里灯火影影绰绰,有人还在吃饭,有人吃过了在剔牙,有人在天井里打水。江定水憋着气走到了楼门厅,对跟上来的黄松说:“阿松头,我看你脑子有时很灵光,有时又很不开窍。”
     
       黄松笑笑说:“定水师,我懂得你的心理啦。你说在灶间里,我老弟老妹都在,说起那事情,不好吧?让人以为你定水师是为了我老姐才来帮我建土楼的。”
     
       江定水噎了一下,心想可不是吗?要不是你老姐求我,我才不会来黄家坳做你的师傅。但他不能这么说,他被黄松逼到了一个高台上,只能顺着他的话说:“是啊,是啊,我是来帮你建土楼的,又不是……”
     
       “我知道,其实……”黄松诡秘地笑了一笑,那灯光照到的半边脸亮了一下,另外黑着的半边脸充满计谋地黑着,“我让人捎话给她了,她晚上有空就会来。”
     
       江定水心里又惊又喜,突然感到这小子会来事,难怪他三十块钱就敢建土楼,他的脑子确实不一般。
     
       黄松伸手拍拍江定水的胳膊,往回走了。
     
       江定水看着土楼外面的山路,夜色蒙蒙,偶尔有萤火虫闪着一点亮光穿梭往来。他想应该去路上等钟五妹,这样至少可以早一点见到她。江定水便出了土楼,往左面的土路走去,他的心像后生子一样怀揣秘密,怦怦直跳。自从遇见钟五妹之后,他就感觉自己变年轻了许多,一想起她结实丰盈的身子,全身就硬硬地胀满了力气。江定水不由哼起了山歌小调:
     
       郎爱妹来妹爱郎,
     
       共个心肝共副肠,
     
       日里落田同做水,
     
       夜里入间同上床……
     
       他的声音细细的,像山涧里的幽泉,从心底流出来,在这柔和的月光下,顺着小路汩汩地向前流淌。
     
       妹有心来郎有心,
     
       铁树磨成绣花针,
     
       妹像针来哥像线,
     
       针引三步线来跟……
     
       江定水走了一阵子,突然想要是钟五妹从另外一条路来,不就错过了?他连忙往回走,走到复兴楼的石门槛下,往里面望瞭望,土楼里住着几百人,气味复杂,但他凭感觉没有闻到钟五妹的气息,便放心地在门边的石凳上坐下来。
     
       夜色下的路像身上的血管一样隐蔽,江定水看不清路上的行人,但他的耳朵极力地捕捉着不同的脚步声。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里,有的急促,有的更急促,没有江定水所熟悉的那种干净利落。钟五妹的脚步均匀快捷,落地的声音很小,江定水的耳朵能够从几米开外分辨出来。他想,明年把事情办了,一起守着过日子,就不用这么费心神了。但是一想到她那大伯小叔凶神恶煞蛮不讲理的样子,他心又凉了。
     
       江定水手摸进口袋里,掏出一纸包的晒烟丝,用烟纸卷了一根烟,叼到嘴里正要点火,面前咋咋呼呼就窜来几条人影,径直向他扑来。江定水愣了一下,还没看清来人,手上拿着的洋火已经被夺了下来。
     
       “你、你们想要干什么?”江定水跳了起来。
     
       “你还会装蒜!”一个巴掌黑糊糊就扇了过来,扶裹着一股风,江定水感觉到脸上热辣辣地痛了一下,听到一声响亮的耳光。
     
       那正是钟五妹的小叔子,自称黑武松的,粗大的巴掌又要扇过来,江定水晃过头,喷着口沫说:“你!做人要讲道理……”
     
       “是谁不讲道理了?你还死鸭子硬嘴巴!”钟五妹的大伯抢上前,一手就揪住江定水的耳朵,用劲地往外扯。
     
       “我说呢,五妹怎么往黄家坳跑?原来是你这头公猪在这!”黑武松说。
     
       坐在楼门厅的复兴楼人看到门口的场面,立即围了过来,有人知道江定水是黄松请来的建楼师傅,便劝架说:“别动粗,有话好好说。”有人上前拉开了钟五妹的大伯。他气冲冲地指着江定水说:“这头猪勾引我弟媳妇。”原来是碰上男女情事了,这种事外人最难掺和,劝架的人也就知难退到了一边,饶有兴趣地等待对方道个详细。
     
       江定水拍了拍了弄乱的衣衫,狼狈地低着头,就往土楼里走。黑武松从后面抓着他的衣角,说:“别溜,说清楚再走。”
     
       这时,黄松从土楼里大步走了出来,一手拨开黑武松,说:“说什么跟我说。”
     
       黑武松愣了一下,看着黄松笑了,说:“你很爱管闲事啊。”
     
       “他是我请来的师傅,钟五妹是我老姐,他们的事就是我的事,怎能说是闲事?”黄松说。
     
       黑武松倒吸了一口气,说:“钟五妹什么时候变成你的老姐了?”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黄松说,“现在黄家坳就是钟五妹的娘家,你敢欺负钟五妹,就是欺负她娘家,今天晚上你们就别想离开这里了。”
     
       钟五妹嫁到葛竹坳之后死了丈夫,她的大伯小叔一直不准她改嫁,她大伯甚至想要把她收为继室,他们之所以明目张胆地欺负她,就是因为她娘家没人了,一个大哥过早病逝,几个姐妹分散嫁到了几个小村落。一个女人没了娘家,就像柿子一样任人拿捏。所以那天,黄松三言两语就说动了钟五妹,他的理由很简捷,“只要认了我当老弟,以后你就有一个娘家弟弟替你出面说话了”。这时,黄松出现在她的大伯小叔面前便显得理直气壮,每句话掷地有声。
     
       黑武松和他大哥面面相觑,在人家的地盘,自然不敢动手,但又不甘愿就此罢休。还是大哥先说了:“这个后生子,做人要讲良心是不是?我弟弟当初娶钟五妹,家里到处借债,欠了几多钱,你说她现在手一甩就要走人,这有没有道理?”
     
       “你们阻拦她改嫁,这就有道理了?”黄松说。
     
       “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你让她先把债还清了,再来讲她的道理。”黑武松说。
     
       “几多钱?你把借条拿来,我替她还。”黄松干脆地说。
     
       “亲戚间借的,哪有借条?你能替她还?十块啊,你……”黑武松说,他大哥扯了一下他的胳膊,想让他把数字说高一些,但已经来不及了,兄弟俩相互瞪了瞪眼。
     
       “十块啊,是不少了,我替我老姐,但你要立下字据,保证永不干涉她的婚姻自由。”黄松说。
     
       “她要改嫁,可以,我弟留下的房子她一块砖也不能带走。”那大哥说。
     
       “谁稀罕你的破土楼?”江定水忍不住走上前说了一句。
     
       黄松哈哈大笑起来,心中有了数。他请黑武松两兄弟到家里灶间说话,对方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进了复兴楼。
     
       江定水走到黄松身边,说:“阿松头,你真要……”
     
       黄松摆了一下手,笑了一笑,意思是你什么都别管,让我来处理。
     
       一干人把黄家灶间挤了满满当当,黄松请来复兴楼的教书先生黄三环,说明了情况,让他做一份字据,当场念了几遍,双方均无异议,然后写了三份,由双方和作为第三方的黄松签字画押。在黑武松兄弟签字画押前,黄松在桌上排出了十块大洋,他们眼光闪闪发亮,终于很爽快地写下姓名按上指印。
     
       兄弟俩一人分了五块钱揣在身上,心满意足地离开复兴楼走回家去。江定水在廊道上转了一圈,对黄松说:“人呢?五妹呢?他们说来了,可怎么还不见人影?”
     
       黄松心里咚了一下,光顾着摆平她的大伯小叔,都把她给忘记了,连忙拉起江定水的手,说:“走,定水师,我陪你去路上接她。”
     
       两个人出了土楼,在路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左面的村路走去,沉着有力的脚步声踏破了山村的宁静。
     
       “别这边签字画押了,人却在那边被囚禁了。”江定水担忧地说。
     
       “应该不会,他们没向天公借胆。”黄松说。
     
       “阿松头,太感激你了,你建楼的钱都不够了,还帮我出了十块钱——这以后就从我工钱中扣吧。”
     
       “定水师,你就不要见外了。”
     
       “阿松头,你这么仁义,你的天助楼一定能建成,该我做的我一定会尽力地做。”
     
       黄松心里笑了,他要的就是这句话,但他只是摆摆手,说:“现在要紧的是见到我老姐,她应该到了才对。”
     
       两人大步地往前走,月光下蜿蜒的山路,像一条发光的腰带,环绕着起伏的山体。在一处转弯的坡岭上,江定水的耳朵突然竖了起来,他听到了一丝微弱的声息,连忙蹲下身子,歪着头把耳朵凑近土路的边缘,一阵呻吟声像虫子一样嗦嗦嗦地飞进耳朵里。“五妹!”他大叫了一声,顺着草藤就往坡下跳。黄松见状也跟着跳下去。
     
       借着月光,他们看到坡底的草丛里躺着钟五妹,一边挣扎着要坐起来,一边发出痛苦的呻吟。他们慌忙把钟五妹扶起来,原来刚才她走到这转弯的坡岭上时,发现大伯小叔从后面追上来了,急忙躲在阴暗的岩石旁边,没想到脚上踩空了,滑落到坡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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