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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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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世郎喝下了一碗参汤。经过几天的调养,他感觉身体慢慢恢复到了生病前的状态。温和的参汤在胃肠里汩汩地流淌,力气像冒泡一样滋生出来。身上有了力气,脑子也就活络了。他立即想到黄松要建土楼的事,土楼是一定要建的,他一个青面后生居然也乍乍乎乎想建土楼?他屁股有几根毛?在黄家坳还没有他说话的份。不过这里面有个棘手的问题,他有钱,钱是他的,要是他把所有的钱无私地贡献出来,这放在以往是要竖旗杆给予表彰的,假如他把钱捐出来,由江夏堂牵头来建土楼,这还差不多。
     
       黄世郎决定找黄松谈一谈,假如他乖巧顺从的话,事情就好办了。黄世郎好几天没有下到一楼了,现在双脚又接触到地气,感觉精神了许多。
     
       明天就是中元了,中元又称鬼节。复兴楼人要把粳米磨成粉,炒熟后做成鸡、狗、鱼、鸟或者宝塔等形状的丸子,蒸熟后装碗,供奉祖先和各路神仙,还要到路边烧纸钱、祭祀野鬼。楼门厅的两只石磨呼呼地转着,推磨的人双肩一进一退,嘴里还不停地喊这喊那,围着石磨排队等待的人太多了,手上端的笸箩、提的竹筐全是粳米,这些即将粉身碎骨的粳米们倒是安安静静,饶舌的是它们的主人,交头接耳口沫横飞。
     
       有的人家自家有一只小石磨的,就在灶间门口的廊道上磨着。黄松家门口,小石磨放在鸡鸭箱柜上,黄莲坐在矮凳上,一手不停地从箩筐里抓起粳米放进凹槽里,一手不停地推着磨。
     
       黄世郎走了过来,沉着脸问:“阿松头呢?”
     
       黄莲抬起头说:“一大早就不见人影,我也不知他去哪里。”
     
       “你看见他,叫他来找我。”
     
       “要怎么说?说你有事找他?”
     
       “叫我来找我就行了。”
     
       黄世郎举目望去,只见天井里细细碎碎的阳光,像是石磨里流出来的米粉。阳光之下,鬼魅自然无处藏身,但是天黑下来,阴暗的角落里就会闪现它们的形影。黄世郎想起明天晚上“放河灯”,各家各户用金银帛纸折成小船,上面放着一小块点燃的蜡烛,然后放到小竹溪上让它们顺水漂流,这都是各家各户放的,其实也可以以江夏堂的名义,放一些河灯。他走到祖堂,脑子里的主意就拿定了。但是祖堂里没人,他只好转到自家灶间里,交代黄莺多准备一些金银帛纸。
     
       “你折一些小船,今年江夏堂也要放河灯。”黄世郎说。
     
       在黄家坳,舞稻草龙也是过鬼节的重要节目,有些年头从七月初一就开始了,主要以一些十三四岁半大不大的孩子为主力,用稻草扎成龙的粗陋模样,插上点燃的线香,用一根根竹竿撑起来,在空中随意地舞动,往往一个人挥动双臂,卖力地舞着,前头后面跟着一伙小孩,大呼小叫,跳上跳下,无所顾忌地狂欢。稻草龙在楼上楼下、楼里楼外巡游一圈,最后扔在土楼前的土埕上燃烧,冲天的火光照亮夜空,也照亮人们的内心,今年一切都将平安无事了。
     
       复兴楼门前的稻草垛,差不多只是一座空架子了,前一阵的大雨中,一把一把的稻草被雨水冲走,没冲走的,也淋湿霉变了,干净的稻草已所剩不多。两个孩子扯着一把稻草争来夺去,通红的脸上沾着草梗,叫喊着威逼对方放手,但谁都紧紧地抓着稻草不放。
     
       “稻草本来就不多,你们再抢也不会变多起来。”黄世郎走了过来,带着责备说。
     
       两个争夺的孩子各自松开手,手中的稻草啪地落在地上。黄世郎弯下腰,两只手合围起来,从地上箍起一大把稻草,说:“几个人合扎一条龙,一人舞一阵子,不也挺好的吗?”他把稻草放到较小的那个孩子手上,“我晚上就看你们谁舞得活。”
     
       “我,我,我!”抱着稻草的孩子兴奋地向前跑去。
     
       孩子奔跑的背影让黄世郎恍然看到自己的少年时代,同样的自信,同样的争强好胜,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现在自己的脚步都有些蹒跚了。他背起手往山坡下走去。
     
       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从山坡上传来。山洪肆掠过的山坡现在是一片工地,人们正在搭建茅棚屋,最下面一间,还有半山腰一间,已搭起了屋架,有的还在清理地坪。有人坐在高高的屋架上打着木楔,俯视着漫步过来的黄世郎,说:“郎伯,你看这新搭的屋子,结实吧?山洪冲不塌了。”
     
       “越牢固越好,千万不能偷工减料。”黄世郎抬起头说。
     
       地上木料堆上坐着一个抽烟歇气的人,起身对黄世郎说:“这茅棚屋再牢固,也比不上土楼,能挺两三年就不错了。”
     
       黄世郎微微蹙起眉头,说:“土楼哪有说建就建的?以前祖先刚到黄家坳时,也是住的茅棚屋。”
     
       “郎伯,阿松头不是说要建土楼了吗?”
     
       “他说建就能建成?这土楼又不是茅棚屋,两三天就能建成的,他说的话你也信吗?”
     
       “他、他现在有钱了……”
     
       “他有多少钱?三十块大洋,也就塞牙缝,没有三千大洋,这土楼是建不起来的。”
     
       “这倒也是,不过阿松头说的话还是很让人动心……”
     
       “你别让他骗了。自己的稻穗好好捡,看别人舞龙也看不饱肚子。建土楼的事江夏堂也在考虑。”黄世郎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抚慰他说。
     
       这人嘴里嘟哝着,心里想,等江夏堂再建一座土楼,不知我的孙子有没有这个福气?我是不敢想了。
     
       黄世郎在山坡上走了一遭,又回到了复兴楼。路过黄松家的灶间,黄莲还在磨着粳米,她抬头对黄世郎说:“阿松头还没回来。”
     
       “没事,回来再说。”黄世郎说,他说着“没事”,其实心里是有些焦灼了,这阿松头仗着口袋里有点钱,竟然口出狂言要建土楼,他心目中到底还有没有江夏堂?
     
       黄世郎向祖堂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让黄莲去把江夏堂的几个长老都喊到祖堂开会。他走到祖堂,在祖先们的灵位前默立了一阵子,黄世茂、黄世慎等人前后脚就来了。
     
       “我想跟大家商量个事。”黄世郎看到只来了四五人,其他的恐怕一时也喊不齐,就招呼大家随意,坐也行,站也行,有人就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有人走到了一边说起悄悄话。黄世郎清清嗓音,接着说:“有个事,我想我们江夏堂应该拿个主意出来。”
     
       祖堂一下静了下来。几双昏花老眼慢悠悠转到了黄世郎身上。
     
       “这个黄松从外面回来,据说是带了三十大洋,他想要建土楼,”黄世郎说,“建土楼是我们所有黄家坳人的心愿,但是他想绕过我们江夏堂,这怎么行呢?我提议,动员黄松把钱全部捐给江夏堂,作为今后建土楼的费用。”
     
       黄世慎立即摇着头说:“这恐怕太难了,钱在人家口袋里,他不愿意捐出来,你强迫不得。”
     
       黄世郎看着黄世慎脸上无可奈何的表情,说:“他是你亲侄子,这事交给你办。”
     
       黄世慎连忙摆手说:“我办不来,办不来,我根本说不了他,现在的后生子,不像我们以前那么听话。”
     
       “我说呀,阿松头既然夸下海口,那我们就看看他到底有多少尿水。”黄世茂说,“让他去折腾好了,假如他真能建成一座土楼,也是我们大家受益。”
     
       黄世郎暗自诧异,世茂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这不是明显的支持和纵容吗?他正要反驳,没想到黄世立等人连声附和,说:“是呀是呀,让后生子去建,我们这把老骨头,拿来敲鼓差不多,哪里还建得了土楼?”“他要真建成了土楼,也是我们江夏堂教化有功。”黄世郎气得胡须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们居然是这种态度,太出乎他的意料。
     
       “不行,要建,也应该由江夏堂来建。”黄世郎终于憋出了一句,左脚还配合着在地上跺了一下。
     
       黄世茂凑到黄世郎身边,伸手想要扶一下他微微发抖的身子,又缩了回来,但嘴里的话却收不回来了:“江夏堂一群老货子,哪有气力夯墙?”
     
       黄世郎瞪了黄世茂一眼,这边黄世慎也凑上来了,用一种貌似公正的语气说:“他能把土楼建成,也是我们江夏堂的功德。”黄世郎瞪大的眼睛往这边又瞪了一下,他不明白大家怎么都变糊涂了,莫非私底下收受了黄松的好处?怎么都来替他说话了?
     
       “你们——”黄世郎比着手,抖了几下,他猛地转过身,气呼呼地走了。
     
       黄家坳的习俗,中元节从十四就开始过了,十四备荤,十五用素。这天晚上,男人们在灶间里吃肉喝酒,妇人们提着小竹篮,里面装着粳米丸、香烛和纸钱,不约而同地走出复兴楼,走到路口,把篮子先放下,算是占个地儿,和先来后到的各位同行点点头,打个招呼说几句,然后从容不迫地从篮子里取出一碗堆得尖起的粳米丸,点香燃腊,向茫茫的夜空拜着,嘴里默念着一串串的词,邀请各路鬼魂来这饱食一顿,就把他们打发走了,远远地走开,远离家中老少,远离复兴楼。给了吃的,再给点用的,你说这鬼魂有的吃又有得拿,就该远远地走开,不滋事不扰人了吧。这路祭陆陆续续地进行着,那边一拨人涌出了土楼,手里捏着或捧着纸帛折成的小船,一路叽叽喳喳地往小竹溪走去。
     
       月光皎洁,小竹溪像一条白色的飘带,带着哗啦啦的水声,向前飘响着。走到溪边的后生子和小孩子,纷纷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一小坨蜡烛,放到小船中间,弯下身来,把蜡烛点燃了,让小船载着蜡烛下了水,在后面用手掌轻轻推了一下水,小船便悠悠晃晃地往下漂流。漂走第一只小船的人兴奋地大叫起来,很快,一只又一只的小船下水了,有的漂得急,一下赶超到了最前面。烛光一点一点,像许多红色的小灯笼,把小竹溪照得明明灭灭。
     
       大家把手里的小船全放出去了,黄莺提着一只大篮子来了,里面居然都是折好的小船,她说:“这是江夏堂的河灯,谁要放来放。”话音刚落,就被包围在人群中,许多只手像爪子一样扑抢过来。她连忙护着篮子,叫大家别抢,人人都有份,然后把小船一只一只地分发出去。
     
       今年多了江夏堂送来的几十只河灯,大家放得尽兴,最后就有点潦草了,就像大鱼大肉吃得差不多了,又上来一盆猪脚,自然胃口不那么好了。这边最后一批河灯刚刚下水,大家转身就走了,因为接下来还要舞稻草龙呢。
     
       第一只稻草龙从一户人家的灶间里游出来,眨眼间,十几只稻草龙汇聚到了祖堂前的天井里。这些稻草龙扎在木棍上,下面是一米左右的木柄,供手持舞动。舞稻草龙的多是十四五岁的大孩子,那些二十来岁的后生子不屑为之,他们只有在元宵装古事时才会出场,那纸扎布做的龙才叫做龙,这稻草扎的龙,压根没什么样子,也就吓吓鬼了。不过,这些舞稻草龙的孩子还是兴高采烈,神气十足,对他们来说,这也是为以后装古事舞大龙做一种训练。他们舞着稻草龙,从这边楼梯冲上楼,又从那边楼梯跑下来,像呼啸的风一样,在土楼上下的廊道间穿梭往来。一群更小的孩子前呼后拥,喊的喊,叫的叫,还有的拿着小锣,哐当哐当地敲出一片新鲜刺激。
     
       稻草龙经过黄世郎的卧室时,还特意往里面探了一下头,舞了两三下,以示吉祥。黄世郎坐在桌前灯下翻检着册簿,对外面的闹热无动于衷。上午他从祖堂拂袖而去,他的心情就一直很郁闷,居然江夏堂里的长老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边。他也知道,大家都迫切希望再建一座土楼,特别是今年山洪冲毁了所有的茅棚屋之后,再建一座土楼的呼声,在大家的心里非常强烈。其实早几年,在复兴楼里就有人背后嘀嘀咕咕,对他在族长位子上的作为颇有非议,似乎是他拖住了建土楼的后腿。说句心里话,他何尝不想再建一座土楼,让黄家坳所有黄氏子孙都能住进坚固、安全的土楼?可是,江夏堂有这个财力吗?他把江夏堂记账的册簿全部搬了出来,一本本地翻阅、查找、统计,发现江夏堂的公田,每年收租之后,供族里祭祖、修葺祖墓、庙宇等重大开支,所剩甚微,这么多年积累下来,折算成银元,也不过区区二十块,比黄松突然间从外面带回来的财富还少,这又如何建造一座宏大的土楼?非不为也,实不能也。黄世郎一声叹息,合上了册簿。
     
       稻草龙从三楼跑上了四楼,从这头到那头,像是一场山洪呼啸而来,整座土楼在微微颤动。
     
       黄世郎踱出卧室,站在栏板前往下俯视,天井里几条稻草龙在跳跃、奔腾,一群孩子呼叫着,两条稻草龙咬在了一起,突然散了骨架,稻草洒落一地,舞龙的人手上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棍子,他一下傻住了,围观的人全都哄堂大笑。
     
       26
     
       山峦起伏,黄松上坡走得慢,下坡就跑起来,跑得刹不住脚步,有时就滚落到草丛里,爬起身,拍拍屁股继续走。翻过一座山坡,前面就是一片开阔的谷地,两三座小土楼像蘑菇一样开在路边。
     
       黄松走过几座小土楼,越往前走越感觉呼吸急促,因为光裕楼就在面前的小山坳上,威风凛凛,雄视四方,他心里涌起一种朝圣的感觉。小时候,黄松和父亲第一次来到江坑时,他第一次看到了光裕楼,全身都在发抖,那庞大的土楼就像一座神秘的古堡,他一旦进入就会迷失方向,永远走不出来。父亲牵着他的手,几乎是拉扯着他走进去的。他一跨进光裕楼的石门槛,就感觉到头晕目眩,因为光裕楼和复兴楼不同,光裕楼有四环,环环相连,重重叠叠,犹如迷宫,对年幼的他来说是陌生和危险的。
     
       现在黄松又一次站在了光裕楼的面前,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虽说土楼是人创造出来的,它却以巨大的形体和雄壮的气势震慑了人。
     
       土楼的门楣石梁上刻着遒劲的三个大字:光裕楼。两边是一对对联:光前振起家声远,?裕后遗留世泽长。也是刻在石柱上,字体沉雄稳健,非同寻常。这光裕楼是江坑江氏人家历经三代建成的,?外环楼高四层,每层用抬梁式木构架镶嵌泥砖分隔成72开间;第一、二层外墙不开窗,只在内墙开一小窗,从天井采光;一层是灶房,二层是禾仓;三、四层是卧室;各层都有一条内向挑出的环形廊道,并有四道楼梯,对称分布于楼内四个方向。第二环楼两层,每层40个房间,第三环楼为单层,有32个房间,中心是祖堂。三环楼就像三员大将紧紧守护着祖堂。在闽西南土楼乡村有一则顺口溜是这么说的:“高四层,楼四圈,上上下下四百间;圆中圆,圈套圈,历经沧桑二百年。”这说的就是光裕楼。在附近村寨还流传着一个有趣的故事:两个年轻女子在某村的婚宴上同桌吃饭,吃着吃着,不由夸起自己的楼屋来。一个说:“我的楼有四圈,高四层,上上下下四百多间,你说我的楼大不大?”另一个说:“我的楼像座城,居住三年,不识本楼人!我的楼大还是你的楼大?”双方听了都很惊奇,连忙问对方住的是哪一座楼,原来都是光裕楼,而且这两人论辈分还是姑嫂关系呢,一个是尚未出嫁的姑娘,一个是已嫁来两年的媳妇,只不过一个住在楼东,一个住在楼西,两个人居然从未碰过面。
     
       黄松走进了光裕楼,不由把腰板挺直一些。面前就是第二环的楼,这里没有天井了,不像复兴楼那样敞亮,它的楼门厅显得有些清幽。黄松抬脚向前走去,身边突然有个苍老的声音问道:“客人来找谁?”
     
       黄松回头一看,楼门厅的槌子上坐着一个老人,看起来不是很老,声音却特别的老,他忙说:“我找定水师。”
     
       “哪个定水师?”
     
       黄松愣了一下,定水师远近闻名,怎么光裕楼里的人反而很陌生似的?就拔高声音说:“就是建土楼的大师傅,定水师呀。”
     
       “你说癫定水呀?他不在。”
     
       黄松看到那人撇了撇嘴,看样子对定水师有些轻蔑,心里很不满,只是抬脚往右面的廊道走去,他停在了第一间的灶间门口,向里面问道:“阿婶,问一问,定水师住在哪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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