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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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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外得来的钱财又意外地失去,黄松只好把它理解为天意。那天半夜里,他刚刚醒来不久,天就下起了大雨。他挪到正殿上,靠廊柱坐在地上,望着黑暗中闪闪的雨点,心里灌满了大雨的声音。雨下了两天两夜,他几乎就在地上坐了两天两夜,累了便睡,饿了便喝几口雨水。第三天,雨停了,他跑到伊记饭店赊了一顿饭吃,心灰意冷地开始在博平圩混日子,白天在墟街上百无聊赖地晃荡,有时坐在老树下听老人讲古,有时趴在地上看蚂蚁搬家,肚子饿了再上饭店赊一顿饭吃,或者到人家店铺帮忙干一点活讨一碗饭吃,晚上走到关帝庙,在通廊上随便一躺,就昏天昏地地睡了过去。
     
       天黑了,黄松想到伊记饭店赊一顿饭吃,看到里面食客满座,感觉拉不下面子,又折了回来。路过宋记打铁铺时,宋师傅看他一副挨饿的落魄相,喊他过来,给了他两条地瓜两根芋头。黄松点头道谢,眨眼间把它们全吃下肚子,缓了口气,身上就有了劲。
     
       在影影绰绰的墟街上晃了一圈,黄松拖着疲惫的脚步向关帝庙走去。这里是他的破财伤心之地,现在也是他能够栖身的唯一选择。
     
       走进庙里,只见正殿的香案上闪着微弱的油灯光,有风吹过,油灯无声地熄灭了。黄松迈开步子,脚上踢到了一团又软又硬的东西,他也没上心,又踢了一脚,方才惊乍地一愣,这是什么东西?他低下头看,地上黑糊糊的一团,像是一条大狗,嘀咕一声,绕着走了过去。
     
       天亮了,黄松从通廊的条石上睡了一觉醒来,他伸了个懒腰,眼光往院子里一瞥,不由吃了一惊,那地上躺着的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人,看起来衣衫破烂,毛发又长又脏,乱得像是鸡窝一样,此时还在呼呼大睡中。
     
       黄松靠在廊柱上,想起夜里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不停地走呀走,跋山涉水,走过一座座土楼,方的、圆的、半月形的、椅子形的、马蹄形的、斧头形的,梦里的他遇到了伯渊公、流石公、长源公,还有自己的爷爷黄长流、父亲黄世和,还有那个同二房的九叔黄世九,他们的身子都是扁平的,像一面旗子在风中猎猎飘动,但他们的音容笑貌却是真真确确的,宛如在面前一样,他记得他们跟他说了许多话,醒来之后,感觉到那些话音还在袅袅飘散,天空中隐隐传来两个音节:土楼……
     
       黄松长舒一口气,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了,必须振作精神,他不是出来玩的,他是出来寻找机会赚钱的,黄家坳在等着他回去建造一座土楼,这是他在祖先灵位前许下的宏愿。黄松从地上跳起来,打定主意离开博平圩,到大山外面去,两条路,一是到外面的大集镇,二是渡海过番到南洋、台湾,总之不能在博平圩浑浑噩噩下去了,必须走出大山寻找机会。父亲在世时,曾经对他说,当年祖先为什么要远离故土,迁往陌生而蛮荒的南方?为什么甘愿客居他乡永为客家人?因为你不走,就只有等死了。与其等死,不如走。活路是走出来的,只有走才有出头天。那时黄松心里很感慨地对父亲说,要是当年祖先不走,这人世间肯定没有我了吧?父亲不容置疑地说,这是肯定的,我也不会有,你爷爷也不会有。想起这几天像癞皮狗一样在博平圩晃荡,黄松突然觉得很惭愧,现在他必须走了,沿着祖先走过的路继续走向远方。
     
       从通廊上走下来,黄松看到躺在地上的那个人,侧卧横躺着挡住了出路,准备绕开他走出关帝庙。黄松向左边的边门走去,远离了地上那个人好几步,突然他向前绊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让他惊奇的是他居然踢到了地上的那个人,他走过来的时节明明离了他好几步,怎么还被他绊到了?
     
       地上的人嘟哝着坐起身,向黄松转过脸来,是一个满面大胡子的人,辨不清年纪,茂密的胡子像是大把的鬃毛,把嘴巴全部遮住了,他表情怪异地看着黄松,眼神空洞,胡子后面的嘴巴发出含糊的音节,发出的气流把胡子吹得一耸一耸。
     
       黄松不想理他,转身要走,这时地上的大胡子不知从哪里变出两只银色钩子,一头挂在耳朵上,一头挂在胡子上,把浓密的胡子从两边掀开,露出了女人似的小嘴巴。黄松刚才还在想,他吃东西怎么办?看来就用这钩子像挂蚊帐一样把胡子挂起来。他觉得有趣,就多看了那挂起来的胡子一眼,那银色钩子闪着银光,看样子是真的银钩。
     
       胡子从两边挂起来了,那人嘴巴发出的声音显得很干燥:“你别走。”
     
       黄松一愣,说:“我不认识你。”
     
       大胡子说:“我认识你。”
     
       黄松惊讶地说:“你怎么认识我?你是谁?”
     
       大胡子说:“前几天我看见你被人打晕在这里。”
     
       黄松顿时目瞪口呆,恍若梦中。
     
       “那两个人抢走你的钱,他们分赃不匀,动起刀子,结果两败俱伤,双双死于非命。”大胡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碎布包,向黄松掷去。
     
       黄松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没接住,碎布包砰地掉在地上,系着的结自动地打开,露出一块块熠熠发亮的银元。他惊奇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眼光被地上的银元拉直了,他蹲下身子摸了摸银元,有点陶醉地闻着它们的气味,这也是他身体上的气味,毕竟它们贴肉地在他肚子上驻扎过几天。就在他惊诧莫名的时节,又一双布鞋子扔了过来,正打在他的手上。他一看,更加惊奇了,这正是他被抢走的那双新鞋子。
     
       “你的东西就还给你吧。”大胡子说着,收起耳朵两边挂着的银钩子,从地上爬起身,晃着身子往前面的正殿走去。
     
       黄松扑通就跪了下来,说:“神仙,你到底显灵啦,感谢……”
     
       大胡子回过头,因为那挂胡子的钩子已经取下,说话声穿过茂密的胡子,便显得遥远和模糊:“我不是神仙,你也别问我是谁……”
     
       黄松连忙叫了一声“恩公”,说:“你恩同再造,我没齿不忘……”
     
       大胡子摆着手说:“罢了罢了,江湖上萍水相逢,不足挂齿。”
     
       黄松拱手一拜,眨眼间大胡子就消失在正殿上的柱廊之间,他捡起地上的银元和鞋子,掖到怀里,大步向正殿上跑去,上面空无一人,地上只有他睡觉时留下的身体的印痕。这时他似乎听到关帝庙的围墙上有人跳下来的声音,赶紧从边门跑了出去,只见那个大胡子的身影在前面一晃,又不见了。他知道自己是追不上了,这大胡子不是神仙胜似神仙,不知他是哪路的神秘高人。莫非这也是天意?已经失去的财富失而复得,冥冥之中有贵人相助,黄松心想,对了,这即将建造的土楼就叫天助楼!
     
       20
     
       黄世郎病倒了,一会儿全身发冷,要盖好几床棉被,一会儿又大汗淋漓,要人给他不停地扇着竹扇。他时常从床上举起手来,喉咙里咳咳咳地响着,说不出话,手无力地掉落在床道上。
     
       黄莺在灶间给父亲熬了一碗中草药汤,她双手端着八分满的药汤,一级一级地走上楼梯,要端到四楼父亲的卧室里。走到二楼,听到左侧的通廊上有人在吵架,声音一个比一个尖,她手上端着药汤,不方便过去看一下,径直上楼来到父亲的卧室里。
     
       “爹,药汤来了,喝了就好。”黄莺在碗沿上吹着气说。
     
       黄世郎抬起手,指了指楼下,二楼通廊上的吵架声透过楼墙木板,一阵阵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皱紧了眉头,似乎想从床上爬起来。
     
       黄莺连忙把药汤放在桌上,从床上扶着父亲坐起来,说:“下面也没什么事,你喝了药汤吧,喝了就好了。”
     
       另一张床上的黄杨氏也坐起身,对黄世郎说:“能有什么事?也不是大水受灾,需要你出面,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你就不要管它了。”
     
       黄莺把药汤送到父亲的嘴边,他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肚子里叽咕一声,一股气涌了上来,喉咙好像被疏通了,有点不满地对老婆说:“这也不管,那也不管,复兴楼不就乱了?”
     
       “你现在身体不好,养病要紧。”黄莺说,“我下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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