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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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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老伯给黄松倒了一碗家酿红酒,灶台的妇人也端上来一盘刚刚煎好的荷包蛋。黄松也不客气了,端起一碗酒,先祝罗老伯身体健康,再祝全家平安,就仰起脖子把酒一口喝干。
     
       “你能喝。”罗老伯赞赏道。
     
       “我是程咬金三斧头,后面就不行了。”黄松抹着嘴说。
     
       这时罗老伯的大儿子二儿子回来了,罗老伯做了介绍,已经把黄松升格为他奶奶娘家的人,这样他的两个儿子就迫不及待要跟舅公喝一碗酒了。
     
       “我不能喝了。”辈分猛涨的黄松红着脸,一手挡在碗口上,其实他是能喝的,这里的酒跟家里的差不多,七八碗对他来说没问题,问题出在腰间的那些银元,它们需要他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
     
       但是突然做了“舅公”,不喝却是说不过去的,黄松只好移开手,让罗老伯的大儿子给他倒了一碗酒,分两口喝下,跟罗老伯的二儿子喝时,他说要分三口才能喝下,做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
     
       喝过一巡,开始吃饭了,黄松一看面前的碗,本来饭已盛得老高,现在饭上面又高高堆起罗老伯挟来的菜。罗老伯说:“实在没什么好吃的,你将就了。”黄松连忙说:“够了,够了。”说实在的,他有些饿了,两眼看到白米饭都亮了一下,于是埋头吃饭。
     
       刚吃下一碗饭,肚子填了一角落,灶间里就陆陆续续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有的人还端来一碗菜,或提来一瓮酒。这种情形黄松是非常熟悉的,一家有客,全楼的人都会过来问候,本来嘛,土楼里的人都是同一个祖先,就像一棵树上的枝枝叶叶,那些靠得近的枝叶光问候是不够的,还要过来敬酒,表示一下更亲的关系。这些来来去去的人里面,就有罗老伯的堂弟、堂侄、亲家公、甥女婿等等,黄松知道不喝是逃不过去的,他只好积极主动,一来人就端起碗,态度十分诚恳,一边亲热地称呼对方,一边又做出快要喝醉的样子。结果来人喝一碗,他喝半碗,不过这样下来,他差不多又喝了三碗,眼睛开始发亮,脸上红扑扑地泛着光。
     
       饭饱酒酣,罗老伯叫大儿子烧水给客人洗澡,黄松连忙推辞说:“不用了,我累了,困了,不洗了,真的不洗了。”罗老伯发现黄松态度坚决,也就不再勉强,让大儿子带黄松到三楼的卧室睡觉。
     
       上楼梯的时候,罗老伯的大儿子伸手要扶黄松,黄松一把推开了,说:“这怎么行?你比我大,我要叫你老哥。”到了三楼的卧室,桌上的油灯点不亮,没油了,罗老伯的儿子说要去换一盏灯来,黄松连忙说没关系,他上床就睡了,不用点灯。关上门,插上门闩,黄松衣服也没脱就爬上床,眼皮一合就呼呼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好沉。黄松是彻底放松了,因为这是在土楼里,他昨晚已经感受到了,土楼里的罗氏和罗老伯一家都是善良的客家人,谁也不会想到他腰间藏着银元。黄松醒来的时候,发现外面的披檐上洒满日光,天已大亮。他的手紧张地伸到腰间一摸,还好,那些银元硬硬的都在。你们都在呢,我的土楼地基就在,黄松心里说。
     
       黄松下到一楼,罗家灶间里已经准备好早餐,热气腾腾的地瓜稀饭、一碗菜卜炒蛋和一碟腌肉,他一看就有胃口了。吃过早饭,罗老伯送黄松出了德昌楼,出了十八家坳,一直送到大路上。罗老伯告诉他,往前一直走,前面过一座石桥,再往右边走,经过田螺坑、下洋两个村子,往前不远就是博平圩了。黄松眼睛突然发潮了,拉着罗老伯的手想说感谢的话,说出来的却是:“有空到我们黄家坳来做客。”
     
       两人道别后,黄松往前走了一段路,听到后面有人跑着追上来,回头一看却是罗老伯的大儿子提着他的新鞋子,一路跑得气喘吁吁的,原来黄松把它落下了。他心里非常过意不去,从口袋里掏出两个二十文铜板塞到罗老伯的大儿子手里,让他给孩子买点东西。罗老伯的大儿子笑笑地推辞了,转过身子就大步地走开。黄松望着他的背影,有点发呆地看着那背影消失在转弯的竹林后面,只好把手上的铜板又收进了口袋。
     
       16
     
       睡得好,吃得饱,走起路来霍霍生风,特别是想到腰间的银元,黄松就更来劲了,回到复兴楼之后,他就可以着手准备建造土楼了,他想我一定要建造一座大土楼,让黄世郎惊讶去吧,让复兴楼人都来夸我吧!
     
       过了石桥往右走,黄松眼睛突然一亮,前面的山坳里出现一个巨大的土楼群,四座圆楼簇拥着一座方楼,如四个圆环围着一个方圈,又如一个方圈系着四个圆环,错落有致,疏密得体。他的眼睛都看直了,这么壮观、这么气势磅礴的土楼群,他还从没看到过,心里暗暗想,以后他建的土楼也要让人看了震惊。
     
       黄松站在岭头上看得心潮澎湃,许久舍不得离开。想到回家的路还有好长,他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土楼群,走了几步还回头看了看。这时已是食昼时分,黄松从清澈的山泉里掬起几把水,差不多也把肚子灌饱了,他想他至少能够坚持走到博平圩,到了墟上再到伊记饭店,把午餐晚餐一起解决了,然后趁着夜色走回黄家坳,前些天他也是在夜里离开黄家坳的,现在又要连夜回到黄家坳,他突然感觉自己开始想念黄家坳,想念复兴楼了。那块当年祖宗选定的地方,他一度寻思着离开,可是真正离开几天之后,他却发现自己的魂缠绕在那里,怎么解也解不开。
     
       前面又是一个村子,黄松看着就眼熟了,这就是下洋,他前天离开博平圩后经过了这里,从这里的一条岔路往前走的。下洋到了,博平圩不远了,他心里激动起来。
     
       下洋也有几座土楼,大大小小的,散落在山坳里,一条河卵石小道像纽带一样连接着每座土楼,背后是青山密林,山坡上层层叠起的梯田,那碧绿的禾苗与茶树在山风的吹动下,汹涌起伏,让黄松想起黄家坳的稻田。他没有逗留,急匆匆地往博平圩方向走去。
     
       才隔了两个晚上,黄松又回到了博平圩,一脚踩到街面上,他心里还热了一下。他想昂首挺胸加快脚步,但腰间的银元硌了他一下,心里立即冷静下来,这里还不是黄家坳的复兴楼,不能招摇过市,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像往常一样,略微低着头,向伊记饭店走去。平时赴墟,有时带的干粮不够吃,有时为了犒劳一下自己,黄松偶尔会上一趟伊记饭店,因此和饭店的老板、伙计还是相熟的。
     
       饭店里没有剩饭了,锅里的蒸饭还没熟,只有中午剩下的一点粉皮,黄松想让老板炒两个菜来一壶酒,却又不敢,这样就有些张扬了。他只好咽着口水,让老板把剩下不多的粉皮全端上来。
     
       一大海碗的粉皮端上桌,黄松几乎不用筷子,眨眼的功夫就全倒进了肚子里。他付了钱,想起墟街另一头还有一间德福饭铺,决定过去看看,不然这碗粉皮,撒泡尿就没了,无法支撑他的身子连夜走回黄家坳。
     
       从德福饭铺路过过,进来还是第一次。黄松问老板还有饭吗,老板掀开大木饭桶的盖子,里面是刚刚蒸熟的白米饭,往上直冒着热气。黄松欣喜莫名,连叫老板来一盆饭、一碗霉菜扣肉和一碗豆腐汤。
     
       一盆饭吃得一粒不剩,一碗霉菜扣肉也是吃得干干净净,最后把豆腐汤也端起来喝得不剩一滴,黄松摸着猛涨的肚子,心满意足地呼了口气。交了钱,黄松走出饭铺,刚刚走到门口,一只手在他腰间出其不意地摸了一下,他非常敏感地跳起来,扭头一看,有个人比着手对着他怪怪地笑。他再仔细一看,这张脸有点眼熟,就是想不起来。
     
       “不认得我了?我可认得你——”那人表情怪怪的,最后发出两个让黄松心惊肉跳的音节,“肉豆。”
     
       黄松猛吃一惊,这人居然知道“肉豆”,那他只能是简大鼻匪帮里的人了,黄松入伙才一天,对帮里的人还认不全,但打过照面是确定无疑的,难怪看着眼熟。他脑子一转,说:“你是谁?我不认得你,你认错人了。”
     
       那人呵呵笑了两声,说:“你还给我装蒜。”他把头凑上来,压低声音说,“告诉你吧,我们遭到青龙帮的袭击,简大鼻被打死了,还有另外两个兄弟也被打死了,其他跑得快的就跑了,被抓到的都入了青龙帮,你和我算是跑得快的,我告诉你,他们正在寻找那布袋子的下落。”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黄松脸上做出非常沉着的样子,心里却是有点慌了,他起步要走,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我刚才摸到了你的肚子。”那人冷冷地说。
     
       黄松脑子嗡地响了一声,提着鞋子的那只手在发抖,他想把手上的鞋子甩到对方脸上,几拳把他打倒,心里却没这个把握,同时他还害怕打起来的话,腰间绑着的布条要是松了或者断了,银元撒到地上怎么办?他一时有些茫然。
     
       “你骗不了我的,肉豆,那布袋子被你捡了。”
     
       “我没有……”
     
       “呵呵,你不用装了,我们可以商量的。”
     
       黄松想,不能莽撞,还是要有计谋。他扭头向那人问道:“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只要分一半。”
     
       “你胃口不小啊。”
     
       “那一布袋子的东西也是兄弟们到纸铺里弄来的,你那天晚上做了什么?我发现你连纸铺都没进。”那人又把脸凑上来,直直盯着黄松的脸。
     
       黄松被他盯得心里有些发毛,心想怎么快到家门口了,平白无故冒出这么一个人?我可怜的银元们,我的土楼……他的心在往下沉。
     
       “这街上我们也不方便分账,我们到关帝庙去。”那人说。
     
       黄松想,这也好,到了关帝庙,找个机会制服他,他想分一半,想得美呢。黄松点点头,两人便前后脚往关帝庙走去。
     
       关帝庙在墟街的后头,前后二进的小庙,供奉着关公的香火,平时少有人来,是一处僻静的所在。早些日子的五月十三是关帝庙的庙会,倒是热闹了几天,只是热闹过后的寂静更显得有些空寂。黄松一路上寻思着,怎么在进了关帝庙之后,乘其不备将他打昏在地,然后自己逃之夭夭,反正他又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即使他能找到黄家坳来,那是黄松的地盘了,谅他也不敢乱来。
     
       就这么想着,黄松一脚跨进关帝庙,门后突然闯出一个人,手上抬起一根捶衣棒,就往他脑袋上敲下来,他哼了一声,便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上。
     
       原来那天晚上简大鼻匪帮逃出来的还有另一个人,这两个人在德福饭铺门口意外发现黄松在里面吃饭之后,便合谋设下这个圈套,终于得手了。他们从黄松的腰间解下绑着的布条,把30块银元用布条包起来,把他口袋里的铜板也全部搜了出来,然后无比亢奋地离开关帝庙。那个偷袭黄松的人走了几步,又折回身子,把黄松丢在地上的新鞋子也捡起来,这可是新鞋子啊,他额外收获地兴冲冲离去。
     
       黄松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摸了摸头,脑袋还有点发麻,耳朵里有什么声音呼呼直响,他又摸了摸肚子,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他从地上坐起来,呆呆地望着上面一片黑糊糊的正殿,他知道那里有一尊关公的木雕,可是在危急时节,关公也没显灵来救他。
     
       现在他又身无分文了,回家建造土楼的梦破灭了。黄松听到卟的一声,他觉得那就是他的心破碎的声音。
     
       在黑暗的夜色里,他低声呜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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