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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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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伯、三伯在孝堂没找到黄松,看到他失神呆立在靠近楼门厅的廊道上,就走了过来。他们也说起后天出丧的事,一家出丧和全族扫墓的日子相冲突,只能更改出丧时间,按说死人临死前的遗愿,必须满足,可是……二伯、三伯面露难色,连连叹气。
     
       黄松想起出丧是父亲亲自择的日子,现在则必须提前或推迟,他死后这么一点微薄的愿望也不能实现,自己实在是大为不孝。这时,他的犟脾气突然冲上来了,要是不改出丧日期怎么样?没人帮忙,大不了自家三兄弟把父亲扛上山!他心里为这一念头激昂起来,要是真的这样,那肯定要轰动黄家坳和附近所有的土楼村寨,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阿松头,我看,出丧就明天吧。”二伯说。
     
       黄松定定地说:“要是后天出丧,那会怎么样?”
     
       “你疯了?后天?后天怎么行?”三伯着急地喊叫起来。
     
       “后天怎么不行?后天是我老爸自己择的吉日。”黄松装出一副懵懂的样子。
     
       “要是你不想在复兴楼过日子了,你想哪天都行!”三伯生气地说。
     
       二伯相对温和一些,对黄松说:“族长也和我们说了,后天是不行的,就明天吧,还有许多事要办,你抓紧一点。明天具体时辰,我这去找先生算出来。”
     
       黄松想继续犟下去,可还是底气不足,他也知道如果自己一意孤行的话,他们兄弟姐妹在复兴楼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因为这等于自绝于全族的人。他愣愣的抬脚往孝堂走去,感觉自己像是被掏空了,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黄世和的丧礼提前到了清明前一天,虽然也遵循古礼,应有的仪式都没有省略和改变,但在实际的操作中,做了相应的简化,用黄家坳人的话来说,就是办得不热闹,不好看,如果要怪也只能怪黄世和死的不是时候。黄世和是入土为安了,对黄松来说,心里却是非常不安,他觉得自己太对不起父亲了。
     
       天井里摆了几桌酒席,这是丧家设宴答谢所有帮忙的人。一个男童站在天井里,拿着一面锣敲了几下,催促人们快来吃饭,他越敲越觉得好玩,就哐哐哐地敲得兴高采烈。黄松走了过来,厌恶地喝止了他。
     
       陆续有人走来了,这种酒宴是不设座位的,每个人都是站着吃,先到先吃。对丧家来说,或许还在余悲中,帮忙做事的人们却高声喧哗,斗酒猜拳,赢的人开怀大笑,输的人往往不甘心,非要继续猜下去不可,有时就闹出了不愉快,不过看的人就觉得更愉快了。
     
       本来黄槐和黄虎不同一桌,黄虎那一桌都是健壮如牛胃口大的后生子,往往一盘菜刚上桌,十双筷子一起出击,风卷残云似的一扫而空。黄虎发现黄槐那一桌只有九个人,便拿着筷子凑了过来,就站在黄槐旁边。
     
       又一盘笋干炒肉片上桌了,一人一筷子就吃得差不多了。黄虎对黄槐撇了撇嘴说:“死都敢死了,连肉也不让人吃个够。”
     
       黄槐对黄虎平时就有气,这时更感觉他的话里满含讥诮,便反击说:“我们家死不起人,过几天看你家死人,会不会大鱼大肉由人吃。”
     
       黄虎啪地把筷子往桌子一拍,一只手就向黄槐推过来,怒气冲冲地说:“你再说一遍!”
     
       黄槐往后打了个趔趄,连忙稳住身子,不甘示弱地迎上去。两个人的手在空中推搡了两下,旁边的人也没在意,照吃照喝,没想到一块肉还在嘴里,两个人的身子就扭成了一团。有人的嘴里堵着肉喊不出,有人赶紧劝架,要把他们两个人拉开。
     
       有的架是劝不住的,越劝越让当事人较真,似乎谁先停下来谁就丢人。黄槐和黄虎这一场架就是这样,两个人扭倒在地上,惊起一片尖叫,眨眼间,两个人又同时站起身,你揪着我的头发,我掐着你的脖子,弯着的另一只手在对方身上频频出击,脚也抬起来相互顶着。
     
       黄龙挤上前来,喊了一声:“别打了。”就拦腰抱住黄槐,黄槐挥出的拳头就打歪了,胸前立即挨了一拳。
     
       黄柏一看就急了,说:“怎么能这样?”立即扑上前推开黄龙。黄槐转身往黄龙下巴揍了一拳,还要出第二拳,被黄虎从背后踢了一脚,差点往前扑倒。两个人打架变成了四个人混战,像山火四处蔓延,越烧越猛,眼看着无法收拾。劝架的人索性退到了一边。有人喝多了,甚至喝起彩来。
     
       正闷头喝酒的黄松走了过来,看着面前的阵势,想喊却喊不出声音。他脑子已经够乱了,面对这突发事件,显得束手无策。
     
       四个人绞在了一起,拳打脚踢的,全乱了套,嘴里气咻咻地喘着,只管挥拳起脚,也不知能打到谁。这时,哐的一声,酒桌上掉下一只碗,掉在地上破成两半。有一只手伸过去拿起破碗准备砸人,被一只脚迅速地踩住了,立即就有人尖叫起来。
     
       那尖叫声是黄槐发出来的,他的两根手指被脚踩在破碗上扎破了,一股鲜红的血从指缝间冒了出来。他把手指放进嘴里,大口地吮吸了几下,把血全咽了下去。那血立即就涌进他的眼睛里,使他的眼睛红红地骇人。
     
       黄柏和黄虎像顶角的牛,几个回合下来,一起滚在了地上。吸了血的黄槐眼光冷冷地扫了黄龙一眼,用手招呼他过来,黄龙似乎有些发憷,想从地上找个什么硬物操在手上。
     
       “别打了,大家都住手。”“快停下,别打了。”眼看事态要恶化了,大家纷纷出来劝架,但是显然不见效。四个血气方刚的后生子像斗红眼的公牛,一边喘着气一边察看着对方的动静一边伺机出击,大家听到了他们咬紧牙齿的格格作响的声音,天井里弥漫着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息。
     
       就在这时,天井里响起一声干咳。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黄世郎来了,人群自动地让开了一条道,黄世郎沉着脸走了过来,压着怒气说:“打呀,你们怎么不打了?最好都打死,明天一起埋。”
     
       四个大打出手的后生子像是热灶泼了冷水,一下就熄了火,他们松开了拳头,低着头往人群里退缩而去。
     
       “怎么不打了?自家兄弟打得很起劲嘛,自己宰赚内脏。”黄世郎猛地提高声音说,“明天就要扫墓祭祖了,你们这样成何体统?有什么脸面去见祖先?”
     
       天井里一下静得像是空无一人,只有几只不了解情况的鸡兴奋地啄着地上的饭米菜梗。
     
       黄世郎眼光从打架的几个人脸上扫过,说:“根据族规,你们这几个公然打架的人,晚上给我在祖堂面对祖先灵位,罚站一个晚上。”
     
       没有人吱声,只有黄松嘀咕了一句:“也没问清谁先动的手……”黄世郎耳尖,眼光霍地转过来,直射在黄松脸上,说:“你说什么?你身为兄长,不加阻拦,还敢质疑我的处理,连你也一起罚站。”
     
       黄世郎的声音并不高,但是像铁钉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钉在黄松的心上。
     
       4
     
       香案上的茶油灯飘忽不定,祖先的神位是一块块二指宽的竹牌,长年的香火燎熏,已经变得黑黝黝的,在茶油灯光里一闪一闪,像是一只只诡异的眼睛。
     
       黄松三兄弟和黄龙两兄弟分立两边,开头站得比较直,因为祖堂附近有人走动,这些人的眼光不时往他们这边扫来,更主要的,黄世郎还没关上土楼大门,他随时可能出现在祖堂。但是,一个姿势站久了,全身骨头都酸痛起来,谁也受不了,身子就渐渐往后倾斜,最后差不多都靠在了墙上。
     
       这时,传来悠长的门轴转动声,咿咿——呀呀——复兴楼人都知道,这是黄世郎在关大门了,每天晚上他都要亲自把土楼大门关上,这实际上也像是一种敲钟提醒:大家该睡觉了。
     
       砰!结实的一声脆响,大门关上了。黄世郎从门后插上粗大的门闩,沿着环形廊道向祖堂走去。
     
       那洪亮的关门声早已惊动了祖堂上罚站的后生子,他们像是受到炮烙似的从墙上弹起来,赶紧把歪歪斜斜的身子立正,直起腰板,垂下眼睑,做出一副罚站思过的样子。
     
       黄世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祖堂里,他抬起眼睛看了看五个受罚的后生子,轻声地说:“站了几小时了?脚酸了?还能受得了吧?比起祖先从中原千里迢迢地走到黄家坳,你们就是罚站三天三夜也算不了什么。”黄世郎把眼光转到了祖先的神位上,在昏黄的茶油灯光里,那竹牌上的字迹明明灭灭,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就提高了:“大家都是同一个祖先,几百年来共一盆风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商量?一定要动粗?想一想我们祖先从中原一路走到黄家坳,为的是什么?后来又辛辛苦苦建起土楼,全族人一起住在楼里,为的又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薪火相传,一家人和和气气地过日子?你们之间到底有多大的仇恨,只有用拳头才能解开?”
     
       黄世郎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得大家哑口无言,只能低着头,在心里嘀咕着。每个人嘀咕的内容不尽相同,都闷在心里,脸上没有点滴的表露。
     
       “想当年,祖先在南迁的路上,有一天被黄巢的军队冲散了,你们的一个祖婆背上背着一个孩子,手上牵着一个孩子,吓得四处乱跑,跑得快要断气了,突然被一个将军拦住了,这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其实就是黄巢,他发现面前逃命的妇娘人十分奇怪,背上背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大孩子,手上牵着的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就问她为什么不背着小孩子反而背着大孩子?妇娘人说,背上的大孩子是她哥哥家的儿子,而手上牵的是自己的儿子,她宁可苦自己的孩子也不能苦哥哥的儿子。你们知道这个冲天大将军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这时阵也深受感动,交代她说,以后你们宿营时就挂一把葛藤,我下令军队不骚扰你们。后来,这挂葛藤就成了我们客家人的端午节习俗。这个妇娘人就是你们的一个祖婆,先人后己,大公无私,这是几多仁义呀,和她相比,你们不觉得惭愧吗?”
     
       黄世郎平静的讲述里带着责备,他的眼光像是芭茅一样从每个人脸上拂过,它并不刺人,但是让人脸上微微发痒,有些把持不住。
     
       “你说什么?”他的眼光最后落在黄松脸上。
     
       “我没说。”黄松摇摇头说。
     
       “我明明看到你嘴唇在动。”黄世郎说,“你有什么意见,可以说出来。”
     
       黄松咽了口水,脖子上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低痖的声音像是慢慢挤出来的:“这故事你讲过几多遍了……”
     
       “是呀,我一直讲,可你们就是不长记性。”黄世郎说。
     
       黄松屏住气,看着黄世郎脚上的布鞋说:“你总教育我们要大公无私,要仁义,这说的容易做的难……”
     
       “你这什么意思?”黄世郎猛地打断黄松的话,脸色骤然变红,眼光直盯着黄松脸上的疙瘩,他觉得心里也快要气炸了,“你是不是说我只说不做?”
     
       黄松愣了一下,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我没这个意思……”
     
       黄世郎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说:“你心里几根肠,我还不清楚?”
     
       “我真没这个意思……”
     
       “算了,你不用狡辩了。”黄世郎背起手向前走了两步,突然扭头瞟了黄松一眼,“你们这些后生子也只有你敢顶撞我。”
     
       “我……”
     
       黄世郎缓缓转过身,走到黄松面前说:“其他人可以回去睡觉了,你继续罚站到天亮。”
     
       “这……”黄松怔怔的说不出话,舌头好像打结了。
     
       黄虎幸灾乐祸地摇摆着身子,从他面前故意地蹭了过去。黄槐、黄柏满怀同情地看了看老哥,却是无可奈何地顺着廊道走了,只有黄龙站在原地不动。
     
       “你怎么不走?”黄世郎说。
     
       黄龙支吾了一下,他本想替黄松求求情,但还是不敢说,低着头走了。
     
       黄世郎上下打量着黄松,说:“我倒要看看,你骨头有多硬。”
     
       黄松微微偏起头,眼光看着土楼上面圆圆的夜空,原来无边无际的天空像是被土楼的屋檐框住了,只是圆圆的一圈,他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凉,硬气地想,我晚上就是把脚下的地站穿了,也决不向黄世郎低头认错。
     
       “你在这好好站着,你一举一动,祖先都看在眼里。”黄世郎说完,掉头而去。
     
       祖堂一下空旷了,除了祖先的灵位,只有他们的一个后代子孙。黄松挺着腰板尽力地站直,刚才几个人一起受罚,都站得松松垮垮的,他也不例外,甚至后来还倚靠在墙上,现在祖堂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觉得祖先的眼光全盯在他一个人身上,他必须表现出一点精神,他要让祖先们看看,这个第34世孙也是硬颈的。
     
       整座土楼安静下来了,像是沉入了梦乡。这时阵黄松的耳朵突然变得非常灵敏,他听到了香案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祖先们窃窃私语地说着他,三楼、四楼的卧室里传出大人的鼾声和小孩的呓语,黄松还听到了土楼宽厚结实的夯土墙里发出一种细微的神秘的声响,像是天上的魂灵的合奏,又像是地下的祖先骨殖的低鸣。
     
       黄松就是在这时候突然萌生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建一座土楼!要是自己能够建成一座土楼,那不知会怎么样?他立即为这个念头而变得亢奋起来,漫无边际地开始浮想联翩:建一座土楼,把我这一房的族人迁过去,我就是楼主了,我就不用受黄世郎的气了……建一座土楼,建一座土楼,这个念头突然变成一种声音,在他脑子里不停地轰鸣着、回荡着。建一座土楼,建一座土楼!这是多么伟大绚丽的想法啊!
     
       黄松全身的血像是被点燃了,他不由攥紧了拳头,心里像敲鼓一样狂跳不已。建一座土楼,这是太叫人兴奋的念头了,只有天才、只有超人、只有梦想家才敢这么想!黄松把眼光转向香案上的祖先灵位,身子也转了过来,挺直地肃立着,心里油然升起一种庄重的神圣的感觉。香案上的茶油灯一飘一闪,倏地亮了一些。竹牌上祖先的名讳好像蠕动起来,他们肯定是在表示着赞许。黄松心里暗暗地发誓,列祖列宗,你们的第34世孙绪字辈黄松,决心为黄氏本房族人建造一座土楼!
     
       突然,啪的一声,一只竹牌掉到香案上。黄松大吃一惊,急忙走到香案前,拿起竹牌一看,正是黄家坳开基祖伯渊公的灵位,心头猛地一缩,双手恭敬地把竹牌插回原位,在地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叩了三下头,心里问道:伯渊公呀伯渊公,你是支持我还是讥笑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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