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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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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当年祖先走到黄家坳就不再往前走了?假如当年祖先继续往前走,那不知会走到哪里?现在的我又会是在哪里?那还会有黄家坳吗?那还会有我吗?当年祖先在黄家坳歇脚时听到公鸡在傍晚啼叫,立即决定在此定居,这是命中注定的选择吗?为什么偏偏是黄家坳而不是别的地方?层出不穷的问号像黄松脸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疙瘩,这些天来一直困扰着他,让他总是睡不踏实,时不时从睡梦中折起身子,坐在床铺上发呆。十几天前,那个叫做黑皮的货郎挑着一担杂货来到了黄家坳,他还没走进复兴楼就被一群妇女儿童团团围住,有人相中了货筐里的针头线脑、食盐干果,像是在自家灶间一样伸手就拿。这个货郎是福佬(闽南人),操着半生不熟的客家话,叫大家别急别抢,让他先进了土楼歇口气再说。他挑起担子,抓着扁担两端的货筐的绳子,把货筐往身上拉过来,硬是冲破了重重包围的人群,走进复兴楼里,在楼门厅搁下担子,把头上的竹笠摘下来,一边扇着风一边满脸带笑地看着聚拢而来的人群。黄松出现在妇女儿童的人群中,显得特别扎眼,他结实干练的身子像一条鱼从人缝里灵活地游了出来,站到了货筐面前。
     
       “你要买啥货?”黑皮抬起头看着人群里唯一的男子,发现这个黄松脸上长了好几粒疙瘩,红艳艳的像是暴开的小红辣椒,便笑笑说,“你买一块镜子吧?照一照你的脸。”
     
       黄松沉着脸,低头不语,从货筐里抓起一把剪刀,放在手里掂了掂。黑皮连忙说:“这可是有名的清流剪刀,给你算便宜点,拿去吧。”他发现黄松有点犹豫不决,抓起一块小镜子放在他的手里,“我是爽快人,这块镜子搭送给你,要就交关,不要就算了。”黄松说:“我现在没钱给你,下次你来再给你钱。”黑皮愣了一下,就把小镜子夺了回来,说:“这就不能搭送了。”黄松不高兴地说:“说好了又反悔,哪有你这种人?”他伸开五爪,像一只老鹰一样,又把镜子叼了回来,然后转过身子,像是被蜂拥而上的人群挤了出去。
     
       那块巴掌大小的镜子让黄松看到了脸上的疙瘩,他不由蹙起了眉头。那鲜红的疙瘩像是山上野生的果子,颗粒饱满,他的拇指和食指做成一个镊子形状,往光洁的镜子捏去,轻轻地反弹回来,这才想到方向弄错了。他把两根指头做成的镊子调转到脸上,捏住一粒疙瘩,只见它随即绽开,带着血丝的白色汁液喷到了镜子上。
     
       脸上的疙瘩一挤就碎,心里的念头却像是掐不断的野草,一个劲地疯长。那是日头从洋高尖落下的时阵,暮色四合,山风像破碎的旗子哗啦啦地飘动着,黄松站在复兴楼前的禾坪上,望着面前莽莽苍苍重重叠叠的大山向远方不断地逶迤而去,犹如一条巨龙摆动着长长的身子。那大山的外面是什么?当年祖先怎么走到这里就不再往前走了?黄松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问题,像一株草从地里钻出来,很快就蔓延成一片了,假如当年祖先继续往前走,那会走到哪里呢?能不能走出大山的重峦叠嶂呢?那大山外面又是什么呢?
     
       有人扛着锄头从田地里回来,经过黄松身旁的时阵,黄松忍不住对他说道:“要是我们的祖先当年走到了这里,继续往前走,他会走到哪里?”
     
       那人奇怪地看了黄松一眼,觉得他说的话深奥难懂,像是痴人呓语,根本就懒得回应他,从他身边匆匆走进了土楼。
     
       黄松定定地看着面前连绵起伏的群山,他的眼光像铁一样硬,眼里层层叠叠的群山一片苍茫,无边无际,好像波澜壮阔的大海。他从没见过大海,但他从小就听父亲说,爷爷在复兴楼落成不久,只身走出了大山,乘坐木船渡过波涛汹涌的大海,到了一个叫做台湾的地方。爷爷的这段经历是他无法想象的,他一想起大海,眼前便是一片绵绵不尽的群山,而他每天开门见山,眼前的群山又让他想起遥远的大海。走出大山的爷爷最后是把骨头丢在了大海的那一边。后来九叔也走出了大山,传说九叔是一个有点疯疯癫癫的后生子,他扬言要到外面赚大钱回来,有一天突然从黄家坳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几年后传出他在南洋发了大财的消息,还有与之截然相反的传闻,说他流落在漳州一带当了乞丐。发财也罢,当乞丐也罢,总之他是渐渐被人遗忘了,只有黄松偶尔还会想起这个走路晃着肩膀唱着山歌的九叔,还有那个死在台湾的爷爷,也时常闯入他的梦里。在父亲的叙述里,总是带着一股遗憾和惊惧的语气,而黄松则是怅惘不已。要是爷爷能够在台湾站稳脚跟,开创一片天地,那现在会怎么样呢?也许他就不用面对峰峦起伏的群山发呆了,他可以枕着波涛听着海鸟从海面上掠过的声音,也许,谁知道呢?其实一切早已经注定了,当几百年前的祖先从中原南下,一路仓皇奔逃,一路风餐露宿,这块河汊纵横、林木茂密的山间平地袒露着母性的胸怀收留了他们,接纳了他们,他们便不再走了。这块山坳上的土地被命名为黄家坳之后,他便注定是黄家坳的子孙了。
     
       在黄松的梦里,时常出现一支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南迁家族队伍,其实这只是一群逃生的人,说它是队伍,因为它有在前头探路的人,后面还有人照应妇孺病弱,他们就像一支被打得落花流水的残兵败将,艰难地行进在崇山峻岭之中,因为疾病、饥饿、水土不服,时不时有人栽倒在地上,有的人再也爬不起来了。这些面目模糊的人都是他的先辈,为了躲避连年不息的战火,从中原举族南迁,他们从坟地里挖出祖宗的骨殖,装进瓮子里背在背上,肩膀上这头挑着锅瓢碗盏和衣衾什物,那头挑着正在学步的儿女,能走路的孩童牵着母亲的衣角,脚步蹒跚的翁妪拄着手杖,一群人忍着泪水和悲痛告别家园,踏上无法预测的逃生之路……黄松的梦里总是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滚滚的尘烟像一面黄旗飘过,从尘烟的尽头渐渐显现出一张威严刻板、不苟言笑的方脸,这就是他在族谱上看到过的黄家坳开基祖黄公伯渊的画像,四方端正,不怒自威。其实在家族传说中,黄伯渊在南迁的初始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懵然无知地跟在父辈的屁股后面,紧追不舍,若有迟缓就可能被远远地甩掉,莫名的恐惧像一只手攥紧了他的心,他咬紧牙关,坚持走在队伍的中间。渐渐的,他走到了队伍的前头,在漂泊不定的迁徙路上,他长成了一个健壮结实的青年,嘴唇上有一圈黑黑的胡子,脚上是一双宽厚粗大的脚板。离中原越来越远了,辗转吴楚,流徙皖赣,在动荡不安的路上走走停停,这个庞大的家族早已身心疲惫,对稳定的居家生活充满了强烈的渴望。这时候的黄伯渊已经是整个家族的主心骨和领头羊,他带领族人进入了石壁,在山下河畔搭起茅棚,好好地歇了口气。几年后,石壁人满为患,黄伯渊又带领部分族人,向西南方向继续迁移,他们沿着荒废的古驿道走,时而日夜兼程,时而昼伏夜出,一路上机智地躲开了流寇和猛兽的侵袭,他们走了几个月,终于来到了这块后来被叫做黄家坳的山坳上。据说,那是个暮霭浮动的黄昏,走了一天的族人三三两两地坐在地上歇着,有人捧起肿胀的脚哈着气,有人用石块垒起了灶,有人在捡拾树枝,准备生火做饭。黄伯渊坐在一块像船一样的巨石上,头不停地转来转去,似乎有些好奇、有些贪婪地看着面前的平地,地面上长着稀稀疏疏的杂草,裸露着一块块湿润的褐土,再远一点便是河流穿过,更远一点的地方,巍然耸立的是屏障一样的大山。黄伯渊的眼光由近而远,从左到右,不停地巡视着,他似乎想从这块土地里看出什么。这时他从肩膀上刚刚卸下不久的布袋子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心里凛然一惊,这布袋子里有一只瓮子,瓮子里装着爷爷的骨殖,瓮子怎么突然裂开了?他还没缓过神来,身边响起了一阵公鸡的啼叫声,喔呜——喔哦——清亮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山坳。那是老婆从石壁带出来的一只大公鸡,站在一块隆起的土坡上,昂着骄傲的鸡冠,一边发出啼叫一边低下头来。黄伯渊深感诧异,只见公鸡往他身下的巨石跑来,欣喜若狂地啄着石缝里流出来的米。这就更加奇怪了,石缝里怎么像流水一样流出白花花的米?黄伯渊惊奇万分地跳下石头,眼睁睁地看着白米从石缝里哗哗地流出来,那只傍晚就开始司晨的公鸡埋头啄个不停。原来是搁在石头上的一只米袋子破了,白米从上面的石缝里漏下去,顺着石缝往下流,但是黄伯渊还是无比震惊,接二连三的异常说明了什么?莫非是祖先显灵了?黄伯渊听到脑子里嗡的一声,然后像是雷声滚过一样,发出一阵漫长的回声,他似乎听到了祖先拖着纯正古韵的声音,膝盖扑通就跪了下来,神情庄重地朝着正南方双手合十,拜了三拜,然后又叩了三下头。黄伯渊站起身,对着围拢过来的族人说,就这里了,不走了,这里风水很好。
     
       从此这块土地就被叫做了黄家坳。时间像风一样呼啦啦地飘过水面,掠过树林,从田地里劳作的黄氏族人的身上徐徐地吹过……日月轮回,寒暑交替,老人在思念中原故土的夜里死去,婴儿在阳光普照的清晨出生,几百年的光阴匆匆流逝。从黄伯渊算起,传至黄松已经是第34代了。这支南迁的汉人被称作了客家人,但是多年的繁衍生息,多年的拓荒发展,他们早已是这块土地的主人。在黄松周岁那一天,父亲郑重其事地抱着他走进江夏堂,族长黄长源从祖先灵位下面的隐蔽的屉斗里抱出一只陈迹斑斑的木盒,然后从木盒里取出一本发黄的《江夏堂黄氏族谱》,在父亲的名下用小楷写下“绪松”二字。垂垂老矣的黄长源搁下毛笔,欣喜地瘪着嘴说,伯渊公第34世孙又添一丁了。按照族谱,黄松这一辈属于绪字辈,黄长源前面几个孙子也是绪字辈,不到十二岁就夭折了,后来请了一个算命师来解煞,烧了许多杨公符,决定绪字辈只在族谱上记载全名,现实里不提“绪”字,全用单名。长大后黄松在学堂里读书,听说了此事,心里觉得奇怪,祖先早早为后代排下了字辈,“源远流长世绪昌,本深枝茂振纲常”,后代子孙不用也得用,即使现实里不用了,族谱上还得用,这算什么规矩呢?从小黄松就是一个爱思想多念头的人。
     
       假如当年伯渊公继续往前走……黄松不知自己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让人觉得不可理喻。他实在想弄清楚,可是谁也无法告诉他。堂兄黄龙带着讥诮撇了撇嘴说:“你去问问伯渊公吧。”这天夜里,黄松就开始漫无边际地做梦,伯渊公多次出现在梦里,可是他始终只是族谱上的那张画像,不能变成活灵活现的人,不能开口说话,黄松每天都从梦里急醒了。太多的念头郁结在心里,就变成了疙瘩从脸上冒出来。
     
       复兴楼的早晨似乎是从黄世郎的撒尿声开始的。土楼的格局是一楼灶间,二楼禾仓,三楼、四楼卧室。每间卧室门前的栏板下都放着一只尿桶,在这环形的走马廊上,尿桶是最重要的器物,男人们一边站在尿桶前撒尿,一边还可以隔着好长的距离和旁边或者对面的人说话。如果是一个女人突然在栏板前矮下身子,那她就是坐在尿桶上撒尿了,看到的人便有意识地放慢脚步,等对方起身提起裤子,方才走过去。在同一座土楼里生活起居,大家彼此之间都有了一种默契。
     
       去年刚刚做过六十寿的黄世郎是黄家坳的族长,他有个与众不同的习惯,就是每天睡觉前一定要把家里白天泡过的茶叶集中在一只大碗里,最后再泡满满的一碗水,咕噜咕噜全喝进肚子里。起初他是觉得茶叶还能泡出味道,倒掉了可惜,后来这就变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项内容,必定在睡觉前完成。黄世郎喝了一肚子的茶水,倒也睡得安稳,只是到了凌晨四点多、快五点的时阵,尿就会把他胀醒。他翻身下床,打开卧室的木门,快步走到栏板下的尿桶前,随即从裤裆里掏出一道水柱,唰地射在尿桶的内沿,他慢慢调整了一下手势,那狂泻而下的水柱像暴雨一样打在尿桶原有的尿里,发出沙啦沙啦的响声,几乎把土楼里的人全都惊醒了。
     
       在黄世郎急雨一样的撒尿之后,复兴楼的公鸡方才发出第一声啼叫,妇人们开始乒乒乓乓地起床、穿衣、下楼,然后准备烧火做饭,天空灰蒙蒙地亮了,黄家坳新的一天又如期而至。
     
       这一天,黄世郎还没有被尿憋醒的时阵,黄松已经从睡梦里惊乍地醒来,他坐起身子,听着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好像整座土楼也跟着跳动一样。等心跳平缓下来,黄松从枕头下摸出那面小镜子,想看看脸上是否又长出了一粒疙瘩,可是一片灰黑,根本就看不清,用手摸了一下脸,只感觉麦粒般粗糙。黄松把小镜子重新藏进枕头下面,又躺了下来,过了会儿他才听到黄世郎那报晓一样的撒尿声,整座土楼打着呵欠般醒了过来,妇人起来做饭了,接着是咳嗽的老人和啼哭的孩童,然后男人也起床了,卧室门前的撒尿声响成一片。
     
       黄松正是在这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撒尿声中,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他似乎是在梦里听到父亲走到门边拍了两下门,说了一句什么,他听不真确,他甚至分不清这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
     
       伯渊公端正的方脸又出现了,目光定定地望着黄松。
     
       黄松问,伯渊公,要是你当年继续往前走,不知会走到哪里?
     
       伯渊公面无表情,这时黄松才看清,他其实只是一张发黄的画像,在幽黑的深处闪着一种神奇的亮光。
     
       2
     
       黄松从三楼的卧室下到一楼,感觉到头重脚轻,不得不几次扶住了墙壁。有一丝后怕从脚底升起,这样下去可不行呀,成天胡思乱想,睡眠不足,白天哪里还有力气做活?他两脚落实到一楼的廊道上时,用力地把头甩了一甩,心里发誓从今天起不再耽想了。
     
       黄松走下天井,从水井里提起一桶水,双手捧起水洗了一把脸,感觉清醒了一些,脸上火辣辣的疙瘩也有了一丝凉爽。
     
       隔着天井正对着楼门厅的是祖堂,此时围了一群人,正看着墙上的告示。脖子伸得特别长的,往往不大识字,眼光在字里行间打转。识字的人看着看着就念出了声音:“我祖之德,磊落光明;中原南迁,居黄家坳;开田垦荒,辛勤耕耘……”
     
       黄松走近一看,这是扫墓祭祖告示。每年清明的扫墓祭祖,是土楼里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其实从春分就可以开始扫墓了,具体时间由江夏堂长者占卜议定,反正最迟不能超过清明。扫墓前贴出公告,每个男丁均要捐钱,不论老幼,一律三角,然后由江夏堂宗族会统一置办三牲、金纸、鞭炮等等。
     
       那个念告示的人是黄松的二弟黄柏,他从人群中走出来,拖着怪腔怪调说:“又有墓粄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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