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谁是钉子
其实他也是这几年才重拾这个手艺的。以前他主要以种田为生，再说那时因为封闭也不具备干小买卖的条件，可是现在眼看着原来的农村就要被高速扩充的城市淹没了，他家里的田被占没了，房子也面临着被拆掉的命运。还有一个大的变化就是这里的工厂多了，许多人来这里上班，于是就通了公交车。
这条街具有做生意得天独厚的条件。它两头都有公交车站，人来人往，非常繁华，于是就自然成了小吃一条街。丁老松的儿子大海这些年外出打工也不容易。更重要的是，大海的儿子小东去年查出来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他更不能离开了，于是就跟爹一起打火烧。
这天晚上收摊回到家里，大海就有些着急，因为他看见上三年级的小东正在写检讨。一问才知道他今天在学校里跟同学打架了，他拧起小东的耳朵就要打。丁老松看不下去了，说道：“孩子犯了错误罚写个检讨就好啦，看你这熊样，逞什么威风？”大海也没有顶嘴，训了小东几句就到一边去了。虽然丁老松很疼爱孙子，但他也知道大海今天在外面受了些委屈。
今天一大早，来了好几辆城管的执法车，给每个摊位都发了通知单，要求所有的摊子在三天之内全部搬走，那里要建成步行街。拿到通知，大伙都愣了，以前从没有听说这里要拆迁改建啊。于是就议论纷纷，说搬走也行，但是得给补偿，还要再给找个更好的位置。有几个人说了过火的话，为首的是城管队长王小武，他大声呵斥道：“谁给你们补偿？县政府定下的政策，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大海也加入到了争论的行列，说道：“不给个说法就是不搬！”王小武恶狠狠地留下一句话：“不搬就等着瞧吧！”说罢坐上车扬长而去。摊主们连生意也没心做了，都商量着该怎么办，商量来商量去，先达成一致意见，就是死活不搬。丁老松也明白，一旦搬走，生意会损失不知道多少，但是上边定下的政策不执行也不行啊，问题是得有个说法才行。一晚上，他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城管的人又来了，是来张贴告示的，宣传这一带要搞开发的重要意义，没想到刚刚贴在墙上就被人撕掉了。城管们很恼怒，就掀翻了几个摊子，并说三天到期，谁也别想在这里干了，看秋后的蚂蚱还得蹦跶几天。丁老松本想过去跟为首的一个人理论几句，不料被几个人推了个趔趄，差点倒在身后的一个油锅里。看着老父亲被这样无礼的对待，大海急了，冲上去要抓一个城管，被丁老松给拦住了。他不想把事情闹大。看着川流不息来这里买小吃的人，想想马上要告别这里，他真为以后的出路担忧。于是下午他就跟几个年龄大的人到县政府去问问情况，问了几个部门都说不知道，也有说是要改步行街，但不归他们管。最后他们去了信访办，那里的工作人员很认真地做了登记，要他们回家去等，说一个星期就会给他们答复。丁老松就急了，说城管马上就要动手了，工作人员说知道了。他们只好怏怏而回。
三天过去了，一个搬走的一个也没有。但是也暗中留了一手，估计到城管的人来了要抢夺东西。于是就把电子秤和一些值钱的东西都藏好了。城管果真沉不住气了，一会工夫就来了好多人，但并没有大家想象的下来就是一阵稀里哗啦的摔打和抢夺，而是一个个站在旁边。王小武坐在路边的小汽车里，叼着烟卷，悠然自得，像在瞧热闹。大家都很奇怪，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在大家纳闷的时候，只见从街道的两侧各驶来了一辆拖拉机。一会就听到有人呼叫，只见拖拉机上正在倾泻大粪汤。一时间整条街道上都弥漫着臭味，一些来买小吃的人更是捂着鼻子慌不择路地跑掉，这简直太荒唐了。没想他们会来这一手，不用动手就让大家做不成生意了。于是大海和几个年轻人就顺手拿起手边的东西向拖拉机扔去，有的砸到了开拖拉机的人，拖拉机就有些失控，东倒西歪地乱撞，这一下场面就乱了。有的人向在一边瞧热闹的城管扔东西。城管当然不是吃素的，于是冲上来掀摊子，很快就打成了一团。城管显然的有备而来。他们从车上取下了木棍铁条之类的东西，大打出手。王小武竟然也耐不住寂寞地加入到了打人的行列，用木棍朝一个妇女猛打。最后的结果是两败俱伤，摊子被掀得七零八乱不，整条街道污浊不堪。大海的腿不知道被谁重重地打了一下，两个城管被抓了满脸花。有一个妇女估计是被打断了腰和胳膊，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直呻吟，地上淌满了血水，有人报了警，等警察来的时候，已经是满地狼藉。大海和五个年轻人被带到了派出所问话。大家都被激怒了，于是没有谁来组织，就直奔向县政府而去，他们要找个说理的地方。队伍不断壮大，因为有一些市民也半道上加入进来。他们有的是经常来买饭的，有的是刚才的旁观者。这个阵势让县里的领导很生气，表示要进行调查。他们的要求是赔偿他们的损失，并处理那些惹事的城管。
城管打人的场面正好被一个过路的人用手机拍了下来，并发在了网上。很多人跟帖，称这是史上最野蛮的执法，并对王小武举棍子打人的镜头进行了特写，这下事情可闹大了。本来政府是有意袒护一下的，毕竟，搞步行街是县里决定了的。但是现在想瞒也瞒不住了，尤其是看到他们拉着粪车倾泻的镜头，也十分震怒。于是很快宣布免去王小武的城管队长职务，这真是大快人心。看来这回领导是来真格的了，有很多人燃起了鞭炮以示庆贺。大海和几个年轻人因参与了打人，每人罚款3000元才被放出来。
尽管这样，小吃一条街还是被取消了。在各种压力下，有关部门给划了另一块地方让大家摆小摊，但是太偏僻了。因此很多人都舍弃了自己的小生意。大海也一气之下带着小东外出打工了。
离给孙子治病所需的钱还差很多，丁老松很着急，正好嫁到外县的女儿得知这一情况后，要他到她那儿去，说以他的手艺，保证能把火烧卖火。这下丁老松没有犹豫。因为祖祖辈辈耕种的地没了，几间老房子也在推土机的轰隆声中化为乌有。
来到新地方，丁老松很快找到了感觉，他的手艺发挥得淋漓尽致，每天来买火烧的人络绎不绝，甚至也有一些大饭店来订他的火烧。他是临时摆个小摊，这里并没有什么小吃一条街。他跟女儿商量等以后给孙子治好了病就租间门头房，固定下来大干一场。
这样过了几个月。这天上午丁老松刚打好了两炉火烧，看见周围的摊子都稀里哗啦地在收拾东西，他起初没有在意，但是等他抬头时，看见一群城管已经冲到了自己跟前，他一阵眩晕，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对方已经把他盛放佐料的盆子和几个小座位给拿走了。没有了佐料，这火烧就没法再打了。于是他赶紧抬脚去追，就在他拉住对方的衣服时，自己的屁股上被重重地踢了一脚。他一个踉跄就“扑哧”一声倒在了地上，头正好碰到了前面的一块石头上。活到这么大岁数，他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重重地踢了屁股呢。慌乱中他抬头看见一个人正在满脸狰狞地看着他，他挣扎着想起来，但是对方又狠狠地踢了他两脚，他就不能动了。慌乱中，他还是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他感觉那个人很像王小武。他有些不敢相信，这可不是在自己的县里，两地相距数百里呢。
等女儿和女婿闻讯赶来，丁老松已经在地上躺了两个多小时了，被送到医院，做了紧急抢救，很长时间才苏醒过来。医生说需要住院。丁老松死活不同意，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那点钱还不够住院费呢。女儿在一边直哭。好在女婿有主见，替他办完了住院手续，又回头跟他做工作，说输几天液。如果没有什么大事情了就随时可以出院。倔强的丁老松这才同意住下来。
等丁老松的病情稍微稳定了，女婿才告诉他说：“爹，你要是愿意继续打火烧的话，我们就花钱租个门头房吧，外面正在整顿市容，以后摆摊可不容易了。”丁老松问：“我怎么看着有个城管很熟悉呢。”
女婿说：“我们县里才调来一个新城管队长，听说他上边有人，所以很凶猛，没有谁敢惹他。”丁老松自言自语地说：“一定就是那个王小武，可是这才多长时间啊，学生错了还需要写个检讨呢，他以前犯下的事情就这样完了？”女婿说这种事情多着呢，生气也没有用。
第三天，丁老松就偷偷出院了。他在街上等着大半天，终于看见了神气活现的王小武，此刻他正在指挥城管们清理街道。丁老松来到他面前气愤地说道：“你是走到哪里害到哪里啊。”这时王小武也认出了丁老松，冷冷地说道：“看来你到哪里都是钉子户啊。”丁老松说道：“谁是钉子户？你才是钉子呢，我们甩都甩不掉，你专门盯着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才被免职就又出来祸害人！这世道到底有没有真事啊？”王小武不愠不火地看着丁老松，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丁老松还想理论，但是很快就被几个城管给架到一边去了，然后王小武坐着小汽车一溜烟走了。丁老松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他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么换了个地方就能继续做官呢？难道上面有人就能这么随便？这跟当时没有被撤职有啥区别啊？他决定去上访，一定要到上边去问个清楚。
于是他就约好了三个在前几天被城管打伤和被没收了工具的人一块去县里上访，由于临近中秋节，各地对上访群众控制得很严。第一天被堵截了回来，女儿女婿就劝他不要那么认真了，反正住院费也没有花多少。丁老松生气地说：“我就咽不下这口气，不是钱的事。”于是第二天他们决定去市里上访，可是这回更惨，在车站就被截住了。他们其中一个人跟工作人员撕扯起来，这下可好了，工作人员恼羞成怒，他们被作为顽固不化的捣乱分子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进去之后，二话没说就被注射了镇静剂。
在里面待了一个多月，才被女儿和女婿辗转接出来。出来的时候，丁老松更加瘦削，目光呆滞。他总是自言自语地说自己总跟公家过不去，还总称自己是钉子。
他现在真的分不清到底谁是钉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