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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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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不正经快八十了,到这个份上,总让人想到行将朽木这个词,但老不正经看起来鹤发童颜、声如洪钟。钟老师主动跟他搭话,他看起来有点惊讶,但是很热情。那时候,女儿去美国半个月了,除了卖菜的,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还没一个人对钟老师这么热情。于是,他们很快便聊起来了。
     
       他们俩在小区的老年人早锻炼的地方一边压腿一边闲聊。当然,大都是老不正经说,他听,偶尔,提一两个问题。
     
       渐渐地,他了解到了老不正经的身体之所以这么好的原因,人家身体的底子好。年轻时候是生产队长,挑担挖沟拦河泥都是能手,两三百斤的担子挑起来脚下生风,六十岁还去北京广州那些地儿给建筑工地打工,干的也都是力气活儿。后来孩子们长大了,俩女儿都嫁得不错,仨儿子两个做生意,一个知识分子。老不正经快到七十岁的时候,终于被迫养老。知识分子儿子说,您不为自己想想,也为我们想想。被人知道我爸七十岁了还帮人打工您让我们做儿子的怎么做人?知识分子的儿子就是钟老师女婿的同事。
     
       钟老师说,不错不错,儿子对你很孝顺啊!
     
       孝顺个屁!老不正经忽然间就变了脸色。
     
       钟老师连忙岔开话题,问他现在的保健秘诀。没理由快八十岁了还满面红光、精气神特别地足。
     
       什么?保健秘诀?老不正经瞪着一双特迷惑的眼睛看着钟老师。
     
       钟老师笑了,他突然间很喜欢眼前这个跟他完全不同的甚至有点粗鲁的乡下老头。这个将近八十岁的老头眼睛里有着十八岁男孩的无知和懵懂。
     
       钟老师掏出女婿特地买给他的红中华,递一根给老不正经。老不正经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说,这烟,味道不如我年轻时候抽的那大前门。
     
       钟老师说,这烟比大前门可贵三十倍呢。
     
       老不正经一点也不惊讶,他说,我知道,不就红中华嘛。
     
       慢慢地,钟老师知道,六十岁之前他每天两包劣质烟、一斤二锅头。现在他不抽烟了,并不是因为养生,而是他觉得现在的烟草不香了。你想想啊,这烟叶吧,它也是田里长的,如今这田里长的东西哪样不是化肥农药一大堆?就你这红中华,也就比那些一般的烟少上点化肥和农药,能和我们那时候全天然的烟草相比?我越抽越觉得没劲,光抽出来农药化肥的味儿,红中华,咱又抽不起,你说有什么劲?干脆不抽了。
     
       那,酒呢?钟老师问。
     
       现在不比从前了,每天二顿,每次二两,不多。老不正经很惭愧地竖起两根指头。
     
       还不多?对肝不好吧?钟老师说。
     
       那,我也喝。老不正经说,活到这个份上了,身上的零件总会有松动的。你看我,他指着自己的肚子说,这儿有时候疼,我一喝头昏了,睡一觉就不疼了。我琢磨着,哪天喝着喝着就睡过去了,那才是好死。
     
       钟老师从不喝酒,几乎不抽烟,一年两次固定的体检,离不开螺旋藻、深海鱼油之类的保健品。要说呢,快要七十的钟老师早就看透了人生,对死也不存在过分的恐惧。尤其是自从女儿来到这个小城以后,钟老师觉得自己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尘埃,飘荡在空气中只有自己知道。人生是孤独的,这是钟老师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就懂得的道理,并在他一生中最常体会到的感觉。
     
       爱情是靠不住的,这个钟老师最清楚;亲情呢?亲情是他牺牲了爱情之后的结果,在老伴去世之后,果实也渐渐地瘪了。
     
       有时候他回头想想,如果当时他不放弃爱情,他后来的路一定不是这样的。他一介穷书生,没有任何关系,什么都要靠自己,什么都要从头开始,人生会多出来很多的辛苦劳烦,那些辛苦劳烦肯定也会将美好的爱情慢慢地腐蚀掉。是他对不起那个女孩,那个自以为必定为他披上婚纱的单纯的女孩是他的同学。他们一直牵牢的手在一个名利的四岔路口松开,此后他向着名利一路狂奔。妻子正是老师的女儿,一个其貌不扬、智力一般但对他百依百顺的女人。正是她和她的父亲,让大专毕业但心存异志的钟老师无后顾之忧地通过本科、硕士、博士,然后毕业后留校再一步步地走到系主任的位置。钟老师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个负心的男人,男人当以事业为重;而且,他并不是个花心的男人,结婚以后他从未背叛过自己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妻子。他不是没有机会,他有许多如花似玉的学生,他能看出来她们当中的一些女孩不一样的眼神。他还是个好男人吧?他不想负了一个再负一个,他清楚地记得当他松开爱情的手,那些泉水一样涌出的泪水;他还记得,她转身离开的背影。她没有纠缠他,她成全了他,她原就是有些傲气的。其实,那时候,她已经是他的女人了。不知道是不是他命好,放弃了爱情却收获了更多,那个在他身边为他操劳的妻子,虽然出自书香门第,却脾气好得出奇,还处处护着他,不让他受半点委屈。他清楚地记得有一年除夕,他们一家在老丈人家团聚,可能是天太冷了,空调一点都不制热。老丈人很理所当然地对他说,你爬到平台看看是不是外机是不是被冻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妻子连忙说,我去我去。老丈人说,你去也看不出问题来。但妻子硬是拦着不让他去,硬生生地对她爸说,冰天雪地的,他万一摔倒怎么办啊?要不你爬上去看看。最过分的一次为了他急于求成的教授欲望,妻子将自己的父亲也就是他的导师老丈人气成了中风。在家里,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平时,他工作压力大了,回来就朝她出气,她总是等他平静了再想法为他排忧解难。一直到真的失去了她,他才感觉到自己对她的情感,是一辈子的歉疚。比放弃的另一个还要歉疚,因为他真的没有爱过她,心疼过她,连同他的洁身自好也不过是为了一个好名声。他是这个学校出名的好丈夫。
     
       后来,女儿出嫁了,跟她母亲一样,其貌不扬但嫁一个父亲的得意门生。所以,他总是有些担心。他不帮女婿留校,就是想看看女婿的目的到底何在?不是他疑心重,这一辈子下来,他看多了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最终过河拆桥的人。他就一个女儿,不能做了人家的工具。这几年,看起来似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了,就算女婿是另一个他吧,只要一生都对女儿这么好也就罢了。他细心地观察了,女儿不是她那个傻母亲,女儿有主见,拿得住聪明的弟子。再说他也老了,想起来自己一辈子都在操心,说得好听点,为了事业、家庭、孩子操心;要真的扪心自问,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出人头地的野心。又怎么样呢?到头来不还是和许许多多的退休的老头一样,接下来便是等死。记得刚刚退休的时候,他简直觉得失去工作失去了实验室失去了学生失去了他作为教授系主任的位置便失去了人生的一切意义。他从来不会打麻将,没有工作以外的其它爱好,看书似乎也没有必要了,伺侯花草他也没那耐心,一个人在家,一天显得比工作的时候一年还要长。后来,女儿女婿让他去旅游。女儿说,钱够不?钱不够我们出。他正高退休,一个人过日子,钱当然不是问题。他就是不想动,但既然女儿女婿这样孝顺,他也不能让他们担心。于是,他开始了退休后的“黄昏计划”,从旅游开始,整整半年,终于平复了他的退休综合症。这半年里,他去得最多的是庙宇和道观,被真真假假的和尚道士骗了不少钱,但是,他似乎从空灵的钟声中找到了后半生的价值。女儿发现,父亲变得心平气和了,而且,他研究起了养生之道。从日常生活习惯到一日三餐食疗,从四季不同的起居时间到雷打不动的子午觉,从太极拳到推拿针灸------他似乎,真的无欲无求、颐养天年了。
     
       老不正经显然对养生并不感兴趣,他对钟老师那一套养生之道缺乏敬意。我这一辈子,他说,根本就不知道医院的门往哪边开。他不太喜欢听钟老师的养生经验,但每天按时来这里和钟老师见面,聊上一两个小时,都是他说,说自己年轻时候生猛、中年时候的不服输,说自己这一辈子数不过来的趣事、艳事。他很会说,细节和重点从不颠三倒四,但他不太耐烦听钟老师说话。再说,的确,钟老师除了说他的专业,也讲不出什么有趣的故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的时候,就看菜场上走来走去的男男女女,看着看着,钟老师就递给老不正经一根红中华。老不正经一点也不客气。他每天肯来这里,钟老师私下里以为,也许是为了自己供应他的每天三根红中华。
     
       就算是这样,钟老师却对老不正经越来越有好感:一个在底层打拼了一辈子的老人,怎么会还保持着一颗全不入世的心?在他的那些故事里,没有钟老师最有体会的勾心斗角的人际关系、没有佛面兽心、没有心灵的坎坷,只有简单的爱和恨、笑和泪。钟老师听起来觉得跟水浒故事一样,都是老不正经的英雄史,跟天斗、跟地斗、跟人斗,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他最得意的是,孩子他娘,就是他死去的老伴,是当年他们那个乡方圆二十里的美人,但家庭成份是地主,没人敢要。他家呢,是三代贫农,爷爷当过民兵队长,爹是大队书记,根红苗正。他看上了她,他爷爷爹爹不许他娶地主的女儿;他自己上门提亲,她还不肯。本来肯定就不可能的事情了,是他,伙同几个兄弟,抢了亲拜了堂强入洞房。钟老师插嘴说,这个,这个是犯法的吧?他说,犯个屁的法,那时候我们那地儿,我爷爷我爹就是法。再说,她爹娘也同意了。钟老师说,那对你夫人也不公平啊。他说,我没有恶意嘛,我就是喜欢她。你以为我真的怎么了她?没有!我就是把她抢回来关在房子里,她后来自己同意了才成的夫妻嘛。钟老师说,后来她乖乖地同意了?老不正经想了一会儿,不情愿地说,你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我不用点手段她怎么会同意?钟老师激他说,什么手段?说不出口?老不正经挠挠头,像个犯错误的小孩一样。本来钟老师也是个矜持的人,要是别人,钟老师就不会再问下去了。但是,老不正经那样子实在太好玩了,一个平时大炮一样说话的人,突然欲言又止、羞羞答答是会激发一个人的好奇心的。最后在钟老师的一再要求下,才说了。原来,他们那儿从民国时候就有抢亲的习惯,抢回来只要把女子的裤带解下,基本上就属于大功告成了。开始,老不正经因为喜欢她,舍不得那样做。结果,她太犟了,居然连饭都不肯吃。老不正经说,我舍不得她不吃饭,又舍不得放她回去,怎么办?只好解裤带。她那裤带不知道打了多少个死结,人都饿得没什么力气了,还狠狠地扇了我俩耳光。那时候年轻力气大,手劲大,从后面抱住她细腰,裤带解不开,硬是扯断了。
     
       钟老师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后来她就同意了?不可能吧?老不正经说,我也以为裤带断了就算同意了,可她还是不同意,不让近身。其实,那辰光,我也没那其它歪心思,我就想她能吃点东西。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让她娘来劝她。后来,不知道她娘说了什么,她开始吃东西了,过了一个星期,就成我媳妇了,呵呵。钟老师说,还不错,我以为你强迫人家才做成的夫妻。他说,怎么会啊?我那时候那么喜欢她,怎么会做那种事情,说实话,一星期以后她同意拜堂,真正成我媳妇还是个把月以后的事情呢,我那媳妇,吃软不吃硬,要哄。
     
       老不正经为了她没能去当兵,为了她被人笑话,为了她把那一身的匪气都化作了低声下气。而且,三反五反的时候他凭着自己红艳艳的成份和一股蛮劲救了她一家,否则就她家那成分肯定都得挨枪子儿。他媳妇走的时候,他问她,这一辈子有啥遗憾没?她就说了五个字:嫁给你,没亏!他说他一辈子的努力,就为了媳妇最后两个字,值!他说他心里清楚,自己其实是配不上他媳妇的。人家本来是小姐,不但长得好,还知书达理,要不是碰上特殊的时代,他也就配给她做做长工。他大字不识几个,不是凭着那时候血气方刚,加上三代贫农的骄傲,说错过了也就错过了这么好的媳妇。
     
       那个时期钟老师也经过的,要不是凭着他未来岳父的周旋,他应该早就被下放到原籍种地去了,然后在农村娶个媳妇,现在在哪里也说不定。他吃过一点苦头,但还好,他比较见风使舵,比较乖巧,总之,他在他岳父和妻子的保护下,并没有怎么太倒霉。反而平反了以后又凭着岳父的大名,一路平步青云。老不正经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了当兵的机会,这是钟老师无法想象的,他想,老不正经要是当了兵,凭他的性格,说不定还能立功做官吧,那么,老不正经的命运也不是现在的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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