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咱地区专员当场把那张绝对详细的表格交给了汤姆森，让他一个村一个村地往下看，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提出来，让各位县长书记当场回答。要是汤姆森觉得哪个村最合适，也可以提出来，要是地区没有意见，别的县又说不出充分的反对理由，就当场拍板。最后，你们猜怎么着？”
这一回，院里院外鸦雀无声，都眼巴巴地等着周干部往下说。
“说起来，也该着咱莲花村有福。那个汤姆森，就是上回来咱村儿的外国人，咋就正好特别地喜欢莲花，他后来跟我说，他家的宝贝闺女的小名就叫莲花。那英文字念什么来着？莲、莲、反正那意思就是莲花。所以，汤姆森一看见咱莲花村的名儿，就挪不开眼睛了，更何况那后边还附录着咱莲花村如何紧挨着莲花山，那莲花山又是如何的山清水秀，历史悠久。结果呢，那汤姆森真算是跟咱莲花村有缘，一口咬定，就是咱莲花村了。”
说到这儿，周干部嘎然而止，又端起课桌上的那个杯子来慢慢地喝水。
像是听了一段既精彩又紧张的段子，莲花村的人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难得地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真是想不到，这国际计划的项目是绕了这么大的弯子，费了这么大的劲，才终于落在了莲花村人的头上。真是想不到，莲花村人不知道是多少家子多少辈子积下了大德，才能够摊上这样的好事情。既然如此，大家伙儿还有什么可怀疑可犹豫的呢？既然如此，不赶紧回家去把表填上，在国际计划那儿挂上个号，还等什么呢？
院子里的大人们开始骚动起来，催着孩子们赶紧回家去把表拿来。孩子们则急急惶惶地往外跑，生怕跑慢了会被丢下似的。
周干部一看效果挺好，就连忙大声叫住人们说：“大家都别着急。我这回来，还带了一台照相机，”说着，周干部就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十分精巧的黑色的照相机，举起来晃了晃。“现在，春儿家的表格已经填好了，我这就给他家照相，只要照了相，交了表，他家的资助就算定下来了。大家先别走，看好了我怎么给春儿家照相，待会儿就怎么给你们照。”
于是，大人们又都安静下来，孩子们也都收住了脚。
关于照相的要求，周干部早就跟春儿一家讲清楚了。所以，为了争取时间，周干部话音刚落，春儿爹和春儿娘就把那张课桌抬到一边儿去，又把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春儿从人群中叫出来。三个人并排站在自家堂屋的门口，挺直了腰绷紧了脸，看着周干部把镜头对着他们拧过来拧过去。
春儿站在她爹和她娘的中间，看见几乎全村的大人孩子都在盯着自己，心里就发起慌来，脑门上很快就流下汗来。
周干部说：“春儿，别害怕，拿手绢儿把汗擦擦。
春儿慌忙在身上的衣服兜和裤子兜里来回掏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掏出来。文静在人群里呆不住了，就掏了自己的手绢儿给春儿送了上去。还小声地说道：“春儿，别怕，多美的事儿呀，还不笑？”
这时候，周干部又对春儿的爹娘说：“你们别那么紧张，跟个木头似的。不会笑着点？”
春儿爹仍然一动不动地梗着脖子说：“能笑吗？人家国际计划会不会说咱不严肃呢？”
周干部自个儿先笑了起来说：“两码事儿。”说着，他又转向莲花村所有的人们说，“大家都听好了，咱们照相的时候就是要笑，要让那外国人看着咱莲花村的农民人穷志不短。你们说是不是呀？”
“是了，是了。”
“春儿爹，笑一个1
“春儿娘，笑一个！”
“春儿，笑一个1
大家伙儿一起哄，也就容不得春儿一家再紧张，也就逗得春儿一家笑了起来。就在这时，周干部赶紧按下了照相机的快门。
春儿一家三口刚刚离开自家的堂屋门口，就有那性急的莲花村人拉着孩子冲了上去，扯着衣服，摆着姿势，做着表情，等着照相。而另一些人则挤到周干部的身边，拉着他的胳臂，让他先给自己家照。
周干部一看大家积极性这么高，立码就开心地笑了。他朝春儿爹看了看，春儿爹的心头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没有周干部想得那么复杂高深，他只是觉得莲花村人世世代代过穷日子、苦日子，实在是太可怜、太可怕了。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个有可能改变的机会，要是丢掉了，又实在是太可惜、太可气了。
看见人们乱成一团，春儿爹就又回到自家的堂屋门口，把两只手都举了起来说：“大家伙儿先别急，先听我说。”
但是，山里人就是实诚。他不想照的时候，你怎么说他也不动弹。可是，到了他想照的时候，你就怎么拦也拦不住了。
周干部一看，这么乱糟糟地下去反而耽误工夫，就把照相机盖上盖儿收了起来，也走到春儿家的堂屋门口，站在春儿爹身边虎起脸说：“大家都别乱了，再乱我就都不给照了。”
这么一说还真灵，院里院外立刻就安静下来。
周干部就又换上一副笑脸说：“不是我不想给大家照相，咱莲花村的乡亲们家家都能得着外国人的资助，咱莲花村的孩子们个个都能当上被资助儿童，我比大家还高兴呢。现在呢，是大家没搞清楚，当然啦，也是我没讲明白。这照相呢，人家国际计划是有要求的。第一，必须得填好表交上来。第二，必须得让被资助儿童和自己的家长一起合影。第三，还必须得站在被资助儿童自己家的屋子门口照这张相。也就是说，你们家的那张照片的背景必须得是你们自己家的屋子，在春儿家屋子照的不管用。都懂了吗？”
“懂了。
“明白了。”
人们乱糟糟地回答着。
“那好，现在，大家这就都回到自己家去等着，我呢，让你们村长陪着，从村东头开始往西头走，一家一家地照，保证一家也不会落下。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走喽，回家等着去了。”
不一会儿，春儿家的院里院外就走空了，只剩下满地的烟灰烟头和碎纸屑。
春儿爹陪着周干部走了，院子里就剩了春儿和春儿娘。两个人先一起把院里院外扫干净了。又一起抬了那张从小学校借来的课桌送回去。
在小学校里，春儿看见甜杏正在和文静说话，就凑上去问：“甜杏，你照完相了？”
甜杏说：“没。”
春儿说：“那你不回家去等着照相，在这呆着干什么？”
甜杏噘着嘴说：“我爹不让照。”
“真的？为什么？”
“我爹说，得等着我舅回了信说没问题了才让我照呢。”
“你爹真是死心眼。”
文静也说：“谁说不是呢。”
春儿说：“那你娘呢？”
“我娘也没辙。当初，就是她说要等我舅的回信才填表的。”
“那怎么办？你就真的不要外国人的资助了？”
“我娘都没辙了，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文静，你快给甜杏想个法子呀。”
文静皱着眉头，咬了咬嘴唇说：“我们俩已经商量半天了。”
甜杏又说：“我娘还说，让我等下一拨。”
“还有下一拨吗？”
“我娘说，那地里的庄稼都是一年一茬地长，那外国人的好事还不得一年一次地做？”
“想得倒挺美。”
“我爹还说，先看看你们交了表的，要是真的没事，俺家再填表也赶趟。”
春儿说：“那你家这回就不填表不照相啦？”
文静说：“碰上这样的爹娘也真够倒霉的。”
甜杏说：“反正没有外国人的资助咱不也是个活？”
正说着，文静奶奶在西屋叫着说文静妹妹又尿炕了，让文静快去把褥子揭了拿到太阳底下去晒。春儿娘在猪圈旁看了一会儿小猪，又和文静娘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也催着春儿回家准备午饭，因为这一回，周干部还是要在他家吃饭。虽说周干部再三强调，这一回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吃什么，不要专门为他做特殊的饭菜，可是，春儿爹也交代了，人家毕竟是客人，又是专程从那么远的地方跑来为莲花村人谋福利的，就算是来不及去乡里买肉，也得多炒几样新鲜菜。
甜杏一看大家都各忙各的去了，也觉得挺没意思，只得闷闷不乐地回家去了。好在甜杏还小，又跟她娘似的心宽，所以，没过几天，她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照样该吃吃，该喝喝，该玩儿玩儿，该乐乐，好像那填不填表，当不当被资助儿童，都没啥两样儿似的。
周干部走后那几天，莲花村的人们还时不时地念叨着，啥时才能给钱哪？一家能给多少钱哪？还会不会给拉电线呢？还肯不肯给修公路呢？可是，念叨来念叨去的，得不着县上的一点动静。大家伙儿又催着村长春儿爹到县上跑了一趟。得到的回答却只有两个字：等着。
天长日久，莲花村的人们也就不再一天到晚地念叨了。管他呢，反正念叨也不管用，爱啥时啥时吧。反正也不挡吃不挡喝的，爱给不给吧。
唯一坚持每天都要提起这件事儿的，是文静爹和文静。自从那天晚上这爷儿俩达成共识之后，文静爹就把自己家祖祖辈辈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文静身上，其实也就是寄托在了国际计划组织的扶贫项目上。而文静呢，在她爹的影响下，也把自己能不能得到国际计划组织的资助，看成了自己能不能上初中，能不能走出大山的唯一指望。所以，只要有空，这爷儿俩就会念叨这码子事，尽管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句话，尽管说来说去也没见着点动静。可是，只要念叨着，文静爹就会觉着高兴。只要不断地说着，文静就会觉得有盼头。
耐心地等着吧，山里人穷了多少辈子了，也等了多少辈子了，还会在乎再等他个一年半载，三年五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