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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顽童教授邵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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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老谭头的信交给他,他下课就请我去喝酒。一只烧鸡,两瓶草原白,一下子让我们跨越了师生的障碍,让我走进了老师的世界。
     
       先看一下他的档案。
     
       反右派那年,他是北京大学中文系三年级的学生,会跳华尔滋会唱《让我们荡起双桨》是学校里的四大才子之一,与当时的神童作家刘绍棠几乎齐名,并且同系同班。他写的诗常常发表在《诗刊》头条上。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斤红高梁酒给了他勇气和力量,他用大字报封上了党委书记的门窗。党委书记是走“两万五”炼成的“钢铁”,那天不太高兴强制性地发给他一个回乡证,让他与地球奋斗了二十年。后来平了反,回到大学校园里教书,仍是中文系的第一支笔。
     
       这两年政府又创造了一个新节日,“9月10日”被隆重地命名为教师节。各级领导利用这个借口在豪华酒店充分地发挥了社会主义优越性摆上了庆祝的酒席。邵教授作为地方文化名人也上了桌。在湖吃海喝前,为吃这顿公款找一个合理的借口,像古代祭祀一样,头领们要讲一些祷告词,但不像古人那么真心虔诚。他们是唯物主义只能讲一些懵人的虚话。邵正午心里不存邪气眼里不揉乱泥,眼看不惯心里憋气于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站起来对众首领们讲:全体起立为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忌日默哀。谁人敢不起立默哀?那帮领导只怪自己倒霉在传统的超前习惯上,今天正好是九月九日。三分钟后众人坐下,可能真的感到心中有愧对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反正大家都很沉默。胃口不太好剩下的酒菜特别多。后来,他才猛然醒悟那天那些人的沉默不是愧对毛主席。是恨他!
     
       去年搞精神污染又找上了茬儿,说他的言论严重西化了八二、八三两届学生。把他反右时取消的预备党员后来平反恢复了这次又无情地取消了。
     
       邵教授边喝酒,边给我朗诵他当年那首著名的诗:雨总是要下的
     
       不怪天空不怪狂风黑云
     
       编织了一个雨季
     
       雨总是要下的
     
       就该在我的命运中淋漓
     
       不是宿命不是无可奈何
     
       生命有它的规律
     
       雨即使就是为我下的
     
       没有伞也不自怨是苦命的孩子
     
       不求花好月圆不求阳光灿烂
     
       愿望太重心背负不起
     
       雨在命运中淋漓
     
       没有救生圈也要游过苦海去……
     
       一瓶酒见了底儿,邵教授问我:给你们讲《文学概论》的成教授水平怎么样?
     
       我说:你让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邵教授就啪地照我的肩给了我很痛的一拳:说假话还是我的学生吗?
     
       我说:我不知道你们啥关系,别到时候把他给得罪了。
     
       邵教授说:你这小子这么虚伪,告诉你我已经在上午就把他给得罪了。
     
       我说:那就好,这个老成头,说话磕巴,眼睛看人又鬼鬼祟祟地,特别虚伪,我不喜欢他,几乎不听他的课。每次上课时,一看见他那嗑磕巴巴的样子,我就特别烦,感到心里难受。邵教授,你说这人咋就这么没有自知之明,自己说话磕巴,咋还去当老师?我真不明白,一个磕巴怎么混进了大学来当起了教授,并且还是党总支副书记,教研室主任,我觉得很荒唐,但是一点都不幽默,好像是在戏弄我们。
     
       邵教授:中国历史上这种令人拍案惊奇的事多了,头几天你是不在班级带头罢了他的课?
     
       我说:你也知道是我干的?
     
       邵教授:你别跟我装傻了,中文系的师生谁还不知道?今天上午系里开会就是为了这件事。他是系党总支副书记,又是写作教研室主任,被学生罢课感到没有面子,就想找借口说你们无理取闹,要处分你们,并且他自己发誓下学期要改革自己的教学,我实在看不下去他那虚伪拙劣的表演,就站起来发言,我说败兵之将,不可连战。结果这一句话就把他打倒了,其他老师也跟着表态,自己教课失败,不要归罪于学生,学生不听你的课,罢了你的课就等于你已经没有教课的资格了,就像唱歌的,没有听众你还唱个屁。
     
       成老头子当时差一点没气绝身亡,他磕巴着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了。这个在教师节上认为邵教授给中文系丢了面子,影响了写作教研室名誉,又利用精神污染作借口充当急先锋,想复辟从前搞运动的招数,来置邵教授于死地的老学棍,今天可被整惨了,让他彻底明白了现在是什么年月了。
     
       我说:罢他的课就是我领头干的,历史上的事是是非非我不管,反正当事人都已化作了烟尘,但是我不能眼看着他在戏弄延误我们的青春年华。
     
       我找来两只大碗,把另一瓶草原白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分了,我端起来说:老师,我感激您,敬佩您,我愿终身做您的弟子,败兵之将,不可连战,你这话说得真有大家风骨,历史肯定会给您记下一笔,来我敬您,干了!
     
       邵教授也豪情满怀:但愿别记下一笔到时反攻倒算。我们端起两个大酒碗,像梁山好汉一样,气惯长河地碰到了一起,这一碗酒进到肚里,我们就成了两个古代文人,并且是醉酒的古代文人。
     
       我觉得今天的邵教授一点也不顽童,好像是特别慈祥、温和、宽厚的一个长者,而且还很理性。他见我有一点生不逢时的感觉,好像我应该出生在五、四那个年代,那样我不是李大钊就应该是胡适,或者是成为后来的徐志摩也行,偏偏是现在这么一个没有英雄的年代,我又不想做普通人。我三杯酒下肚,仰天一声长叹,哪怕是像老师混个右派当当也好过这么平平淡淡呀,我痛苦的大叫。
     
       老师拿一张餐巾纸当成宣纸,挥笔给我写下了一首诗:
     
       不要说,
     
       生不逢时,
     
       命运薄。
     
       人生的路,
     
       你才走了几何?
     
       夜深了,天气很冷。我搀扶着老师,在马路上摇摇晃晃地行走。我们的眼睛和路灯一样,都散发着迷蒙的红光。
     
       当时的意境很像大诗人艾青他们当年在雪天寒冷的夜空里寻找酒馆的情景,老师背着当时艾青的名句叫我说:哥们儿,咱们找酒馆去!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切依然如故。邵教授还在好好地教着他的写作概论,我却不想好好地跟他学了。我觉得这种知识对我没用,按照写作概论去写文章,写出来的都是虚假的屁话。邵教授说我总得吃饭呀,不教这个又能教什么?我知道大学中文系里肯定教不出作家来,就像庙里修不出佛来,是作家是佛,在哪里都会成为作家成为佛,但是学校和庙是社会结构的一部分,我们必须要办学,我们必须要修庙,我们要培养人才修炼心灵,人的精神境界和文化修养总是要提高的,不能说培育不出作家和佛来,我们就废除教育拆掉庙宇。
     
       邵教授那晚虽然喝醉了酒叫我哥们儿,但是我始终不敢叫他哥们儿,按辈分我应该叫他大爷,但是我就想叫他哥们儿,觉得那样很合我们的感觉,一定很痛快。他讲完课,就走到后面我的座位旁,坐下和我抽烟。我不是像中学生一样个子高才坐到后边,大学里反正上课随便坐,我坐到后面,方便抽烟或搞一些小动作,尤其是邵教授上课时,我不喜欢听,可以随便站起来就走,到酒馆里去等他,点好菜,烫热了酒,邵教授一下课,我们就可以喝上,喝完他结帐。
     
       精神污染和9月9日因为给毛主席默哀三分钟搅饭局,和告戒成教授“败兵之将,不可连战”事件都没有影响顽童邵正午教授给我们正常上课,虽然我不去正常听课,没人能搬倒他,让他再走回从前右派的日子。
     
       但是他也不是没有麻烦,一个从吉林来进修的女诗人那米刻骨铭心地爱上了我们的顽童教授邵正午。
     
       我现在离开那个时代已经二十年了,我在追忆那个似水流年的故事,有时我过于裸露真实的性情,阅读的人对写书人的叙述可能都有点心灵感到不安,但是我与当时的女诗人那米大胆的描述相比,不但落后了二十年,而且也略显得拘谨和恐慌不安。先锋就是先锋,我有时就感到力不从心,无法争锋。还是别吊书袋了,看看那米的诗到底是啥货色。
     
       无题
     
       男人走进男人的厕所里
     
       为了表示男儿堂堂
     
       要放尽量把屁放响
     
       响声过后
     
       我们就看到精液
     
       在地上漫无边际的流淌
     
       就是写这种风格诗的那米,把我的老师邵正午教授爱得死去活来。我的老师家里有三口人,他的女儿邵小满是我的同学,不但是诗歌爱好者,而且和那米是死党,写同一风格的诗,也同样艺术先锋,同样生活前卫。小满坚决支持那米爱她爸爸,但是有一个人坚决反对,那就是我的师娘,小满的亲娘。
     
       本来我的老师老顽童邵正午教授已经要接受那米的爱了,其实他在心里早就接受了。那米很年轻漂亮,和他女儿站在一起,比他女儿小米还出色。哪匹老马不喜欢吃嫩草呀。其实他就是怕我师娘反对,果然我师娘知道了便表示坚决反对,而且她第一个断绝关系的不是我老师,而是她的女儿小满,师娘骂小满丧尽天良,背叛老娘,竟然要活生生地拆散父母的姻缘。
     
       我知道老师什么都不怕,政治、法律、道德他都不怕,都经历过了。他就怕自己的良心。所以师娘一骂他还有没有良心时,他就怕得发抖。
     
       老师当年当了右派回乡下改造时,他对自己的前途已经灰心丧气了。这时我的师娘,一个小老师十几岁的乡下美丽姑娘认准了这个失意落魄的读书人,她冲过层层防线和老师结了婚。当时我的右派老师真是喜从天降,感恩戴德,他觉得能够娶上师娘这样美丽贤惠的女人,这右派当得很值得,他甚至感谢这次当右派的机遇,否则在大学里,也不一定能娶上这么美好的妻子。于是他就心存感激地以良心的笔名,给师娘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地写了几十年感恩的诗。师娘把每一个字都整整齐齐地收藏起来了,本来以为一直白头到老他们的婚姻都可以是铜墙铁壁,没想到那米这个小诗人竟然要把这个堡垒给攻开了,而且女儿成了内奸还和她里应外合。
     
       那天喝完酒,老师真的喝多了,他痛苦万分地向我哭诉:那米是多么好的一个女诗人呀。你说,我找一个女朋友,你师娘为什么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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