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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写书的马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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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西屋南炕上的谭家二丫一家已经搬出去住了。特格喜场长见下放来的人被招回去的日子遥遥无期。他承认自己的判断错了。他说:驴和马在一个圈里待久了,肯定会生出骡子来的。他决定给有家庭的先盖房子,就这样谭家一家有了一套自己家的土坯房子,就从我家搬出去住了。马叔是光棍,一个人的日子不算家,就还留在我家西屋住。马叔当时在牧场里自己讽刺自己的两句话,流传到如今,已经成了草原上的谚语。一句是当别人问他吃饭了没有,他说:一个人吃饱,全家都不饿,连狗都喂了。还有一句是说住的话:灶王爷贴在腿肚子上,人走家就搬,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二丫曾经不断地跟我炫耀她还没出生时就已经多次见过马叔。我当时不明事理,说她吹牛,甚至有点嫉妒她。但是随着光阴这把剪刀慢慢地残酷地剪破岁月的真相,谭家二丫越来越亲近马叔,别人也觉得情况反常,当牧场的人都一口咬定二丫长得像马叔时,连二丫她爸,那个带眼镜的老右派似乎也默许了。我当时心里很羡慕二丫怎么那么多人帮她说话。同时我觉得马叔干事令人费解。明明我妈比二丫她妈漂亮,为什么当时在娘胎里我没见过他,让我这么没面子。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没面子的不是我,是二丫一家。他们决定搬出去住。当然跟二丫比我算跟马叔认识的比较晚,虽然二丫晚比我出世四个月。我在我的前世就明白这个道理,这个世界的事情是不能比的,就像我妈说的人比人气死人。当然这件事不但丝毫没有影响我和马叔的交情,反而,二丫一家搬出去之后,我跟马叔的关系更铁了。这叫交情深浅不分认识的早晚。
     
       马叔对我来说是一个谜。他的长相与众不同,很出位。一个瘦高的人,如果是草原上的当地人,就要成为被同情的对象。因为我妈他们固执地认为人瘦是因为有病,瘦人就是病人。就像瘦马,不能干活;瘦羊不能杀了吃肉,瘦狗不能看家院护羊群。然后他们当中又有人提出批评,那么,谭家二丫像他又是怎么干的?这马叔呀,真让草原的我们这些牧区老百姓费脑筋。这是他的长相,他的说话更是离经叛道。还是用我妈的话说:这个人挺大的舌头,每句话都不往好了说,一点都不正经。你说我妈这么看不起他,我在娘胎里怎么会见到他。他管吃饭叫七饭,管睡觉叫分高,一开会就拎个凳子说我爱你,人家就躲开,爱谁谁躲开,最后谁也不爱他,自己坐在一边爱自己。后来,草原人都明白了他说的意思就是我挨你。但是那个读音让人受不了。对草原人来说虽然男情女爱啥事也没耽误,但是没人用我爱你那个词,一用就觉得身上冷,起鸡皮疙瘩。这倒不是说盛产赞歌的草原词汇贫乏,而是这个词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才显得奇妙。
     
       马叔像谜一样吸引我,除了他人古怪之外。他的西屋里几乎都是书。这些书对我来说,就像春天新绿的草地对于圈里放出来的羊。马叔也喜欢跟我交往,甚至把我当成知己。他对别人说:这个小崽子别看他小,能看懂我的书,还能讲出你们草原上大人都讲不懂的外面世界的话。
     
       马叔虽然有那么多书,但是我看他很少看书。他说那些书他都已经看过了,有的还不只看一遍。他说这话草原上没有人相信,甚至我家的看家狗都瞪着眼睛冲他狂叫几声,怀疑他是吹牛。但是我相信。我没法说服那些人,但是我可以揍我的狗。因为我随便拿出哪一本书,他都能讲出里面的故事梗概。当然我能看懂的这些书都是小说。
     
       这个不看书的马叔,每天都在写书。这本来是一个秘密。马叔写书只有我们家人知道,但没人知道他写的是啥,我也不知道。我觉得应该是小说。
     
       我看他那种神情像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就是后来我理解的精神世界。马叔一般都是晚上写书。有时我从门缝悄悄看他,洋油灯昏黄的光晕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一会快乐,就像家人团聚了一样很幸福;一会又很痛苦,好像他的父亲去世了一样难过。他有时写着、写着,就突然扔下笔,在屋里一圈一圈地走,显得烦躁不安。然后上了炕,吹了灯就睡觉。可是他刚躺下,就又点灯起来,继续写。有时这样要折腾好几次,才静静地睡下。有一晚,我见马叔坐在灯下没有写书,就是一个人在那里坐着,一动不动。我出去玩了一趟回来,从门缝里看他还在那里坐着,还是一动不动。像一只冻硬了的扒皮整羊。我有点害怕了,就推开门进了屋。在灯光映照下,我见马叔泪流满面。我是个心肠很柔软的人,见马叔哭了,马上我就辛酸起来,也流出了眼泪。
     
       我问:马叔,你怎么哭了,是想你妈妈了吗?
     
       马叔一惊,好像一下子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了,我进来半天了,他好像没见到我一样。他见到我在身边好像很惊诧。他说:你来了?然后又用手慌忙地擦眼睛问我:我哭了吗,没哭,我从来不哭的。
     
       他又问我:我真的哭了?
     
       我证实说:你就是哭了。
     
       他看见我也在流泪说:是你在哭。
     
       我不知道马叔为啥哭,我哭是因为马叔哭。我又问一遍:马叔,你是想你妈妈了吗?
     
       马叔长叹一声:我没有妈妈,我的妈妈早就死了。
     
       我说:妈妈死了,就不想妈妈了吗?
     
       马叔说:我从来没见过我妈妈。长这么大我还没叫过一声妈妈,我从来都不知道有妈妈的感觉是啥样子的。
     
       马叔真的哭了,他给我出了一个难题:人怎么连自己的妈妈都没见过?没见过自己妈妈的人就不想妈妈了吗?
     
       我这回是真的难过了。我想起了马圈里,那些刚下出来的小马驹儿,还没睁开眼睛看见妈妈,妈妈就死了。我们都把她当成孤儿来看护,见到她的可怜样,我们一家总是要辛酸流泪的。
     
       我想告诉马叔,有妈妈的感觉是啥样子的,但是我想了半天,也说不清楚。
     
       回到我们屋里,我钻进了妈妈的被窝里,紧紧地抱着妈妈。用嘴咬着被子,哭到了天亮。
     
       起床时,我爸一回身看见了我说:这小崽子咋钻进来了。他抱着我就把我扔回了我自己的被窝。
     
       马叔还继续写书。
     
       后来马叔写书这件事全牧场的人都知道了。尤其是那些蝗虫一样的红卫兵,他们每天用他写书的事来嘲笑马叔。我感到很羞愧,我想这事一定是我老爸在一次醉酒之后讲出去的。所以从那以后见到马叔我就像我们家出卖了他一样,心里难过。马叔是个很神奇的人,他竟然知道我心里想啥。他说没有问题,他写书不怕别人知道,只是怕别人不懂乱说乱讲,糟蹋他的心情。
     
       一次有二十多个红卫兵像蝗虫一样飞到我家的大门口,他们杀气腾腾地说要马叔把写的反动书稿交出来。马叔躲在西屋很害怕,像一只羊一样躲在墙角面对着一群嚎叫的狼。这时我妈勇敢地站出来了,她说:这是我家,我们也没犯皇法,你们谁敢抄我家让我看看,我是根红苗正,三代穷人的后代,我哥哥是抗美援朝没有牺牲的战斗英雄。
     
       蝗虫被镇住了。这时有一个头目出来说:我们来揪斗写反动书的人,不关你家的屁事。你不能管,你管,就是保护写反动书的人,一同论罪,三代穷人的后代,英雄的亲戚也会有罪。
     
       我妈也被镇住了。那时说谁有罪就有罪,谁都怕有罪,谁也不想成为社会主义的罪人。这时大智大勇的我站出来了。大智大勇这个词是后来马叔赞扬我时用的。我率领我们八兄弟,每人领着一只狗冲了出来。这狗是我们家养的,并且用八兄弟的名字命名的,大狗、二狗、三狗……就这么叫的,一人看护一只,每天相依相伴,像连体婴儿。在红卫兵即将冲进院子,用当时流行的词叫千钧一发的时刻,我们八兄弟,一声令下,八只凶悍的牧羊犬冲进了蝗虫的队伍。二十几个红卫兵真是让我瞧不起的软蛋,他们哭爹喊娘,屁滚尿流,狼狈不堪地溃不成军了。我哈哈大骂:红卫兵永远也成不了解放军!
     
       我们招回八勇士,到了西屋正要向马叔告捷,见他脸色苍白,手脚哆嗦着正在往麻袋里装着他写的一本一本书稿。我发现他的灵魂都在这书稿里,如果刚才红卫兵拿走或者毁了他的书稿,他一定会死掉。我跟我妈说了,我妈说:这写书人真是可怜,把魂都写进书里去了,他可真要看护好那些书呀,别把魂弄没了。果然我的感觉对了,我们今晚也做对了,马叔说:我的书稿比我的命还重要,他们今晚要是毁了我的书稿,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们一家救了我的命。你们的恩德我真是无以回报。
     
       马叔突然给我们全家跪下,感谢我们。他流泪了,一脸感激。我们家人惊慌失措地把他拉起来,我妈说:你可别这样大兄弟,这样会折我们寿的,我们担当不起你们读书人这样的大礼。
     
       马叔求我爸赶着马车夜里把他送到四十里外的地方去坐火车,他说他不能在这里呆了,要走了,否则他的命早晚被红卫兵抢走。马叔只往马车上装了那一麻袋书稿。他把所有的书都送给了我,他对我爸妈说:你们一定要让这个孩子念好书,他是你们草原的文曲星,你们这里几辈子就出这么一颗文曲星。他又对我说:你把这屋里的书都读完,就走出草原吧。咱俩日后一定会有缘再见面的。
     
       那一夜我和我爸赶着马车,顶着星空送马叔到四十里外的地方去坐火车。我不知道马叔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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