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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肉身(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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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运动开始以另一种方式继续,被批斗的对象随时在变换着。这一阵以来,他开始对中日关系有着特别的关注。日本松山芭蕾舞团访问中国,国务院总理周恩来接见松山芭蕾舞团的团长松山树子。他注意到中日建交以来两国民间或团体之间的交往越来越频繁。这种迹象让他感觉到,关于他的无休止的审查应该说是到了最后的时期了。
     
       附近的山上开始放炮,一个犯人在远处朝他喊:“把羊赶远些,炸死你倒省了政府的一颗枪子!”于是他把他的羊赶到另一个小山坡上。羊群已经听惯了炸山的炮声,除了一两只幼羊惊恐地偎在他的身边,其他的羊们仍漫不经心地在那儿玩着。这时候,他听到指导员在远处朝他喊:“释风清,你过来一下。”他注意到指导员例外地没有叫他的代号。
     
       他跑步过去,然后笔直地站在那里,听候指导员的指令。在指导员背后,严肃地站着昨天找他谈话的那个穿中山装的人。
     
       “你去换一套衣服,杨主任将带你到一个地方去。”指导员说。
     
       “报告干部,这些羊怎么办?”
     
       “会有人接替你的,你动作快些。”
     
       他准备跑步离去,却突然站住说:“报告干部,我没有什么衣服可换。”
     
       “你去场部就是了,那里已经给你准备了。”
     
       他来到场部,果然已经为他准备了一套崭新的蓝色中山服。他别别扭扭地将这套略显过大的中山服穿在身上,回身朝站在他不远处看着他换衣的杨主任说:“我有一些事情要向家属交待一下,能允许我跟家属见最后一面吗?”
     
       管理干部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了,说:“你不要胡思乱想,是有一个重要的外事接待任务。你要注意,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许说,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干部!”他大声地应着。然而他将信将疑,他不知道人们将要把他带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他被带上一辆军用吉普车,吉普车上除了他和杨主任,还有两个陌生的人,他被夹在那两个陌生人中间。大家都不说话,吉普车开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进入一座城市。满街是震耳的汽车喇叭声,耳朵里变换着各种样板戏的唱段。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过城市了,他几乎已经不能再适应这喧嚣的市井,他的头脑都被这城市的喧嚣搅昏了。
     
       他被带到一个招待所的场院里,招待所的幽雅的环境和整齐的花木给了他耳目一新的感觉。他走下吉普车,杨主任再次小声地警告他说:“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准乱说。”他笔直地站在那里回答说:“知道了,干部!”
     
       杨主任将他交给一个穿圆领衫的女人。女人朝他笑了笑,说:“你跟我来吧,客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女人轻轻地敲开一间房门,他万万没有想到,门开处,站在门里边迎接他的竟然是藤野秀子。在很长的时间内,他们就那样站在门内外相互凝望着对方,双方似乎都不能相信阻隔了三十年的历史会在突然间被缝合在一起。
     
       “你还在犹豫什么,快请进吧。”秀子优雅地笑了笑说。
     
       风清木然地站在那里,他还没有从惯常的氛围中回过神来。然而这时秀子似乎已经忍耐不住了,她扑过去,将他拉到了房里,并且越来越猛地摇动着他僵硬的身躯,像是要摇落扑满他全身的历史的尘埃,摇出一个真实的中国少年周风清来。
     
       时光倒错,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兰花的香气,留声机轻轻地转动着,那是一首日本民谣《樱花之歌》。教会女中高中部的秀子小姐在他的耳边喃喃地唤着:“我的小猫,我的宝贝,谁欺负你了……”他感到他的坚冰即将溶化,一股久违的高潮正远远到来……
     
       秀子感受到了他的情绪的变化,她更紧地将他揽在怀里,一只手滑过他光滑而硬挺的后背,落到他的头顶上。这时,风清突然触电般地将秀子推开,由于用力过猛,秀子被他推倒在后墙上,以致撞落墙上的一幅字画。她看见风清笔直地站在那里,嘴唇哆嗦着发出一丝苦笑说:“真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从火热般的激情中被推开的秀子满脸泪水,她接着又扑上来,死劲地摇着风清僵硬的身子说:“怎么啦,到底是怎么啦?”她大声地哭着,就像三十多年前那样任性地哭着。
     
       成串的泪水这时顺着风清的脸颊流下来。他很快扭过头去,抹去泪水,并迅速恢复往日的沉静,说:“几十年了,是我害了你……”
     
       秀子失望地说:“你不爱我了?是因为我老了吗?”她用的是日语。
     
       “不,在我的眼里,一切的众生都是美丽的,更何况是秀子。”
     
       在窗外射进来的侧光里,秀子又看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个风度翩翩的中国少年,她把风清拉到自己的身边坐下来,用双手捧着那张刻满岁月年轮的脸仔细地端详着。显然,他已不再是三十年多前的那个小男人,那张脸有着一个中年男人的成熟,那是一种受够了苦难却又将苦难深埋心里的男人所特有的成熟。秀子的手抚摸着他富有男性魅力的宽阔的额头,抚摸着他腮上坚硬的胡刺,她禁不住又将头深埋在风清的怀里伤心地哭泣起来。
     
       “你知道这三十多年我是怎样过来的吗……我几乎每天都幻想着我们见面的情形。”秀子说,“真的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结局。”
     
       风清漠然地看着窗外的天空,他的眼里是一股石头般的沉静。
     
       秀子说:“告诉我,我还能得到你吗?我将为此而作出一切努力。”
     
       “你无法理解我,”风清发出一丝苦笑,“你是一个日本小姐,你怎么会理解一个中国僧人内心中那种无法排解的忧郁?”
     
       “我能帮助你吗?”秀子已经意识到,那失去了的一切,也许真的不能再回来了。
     
       风清小声地说:“在横滨,有一尊中国唐代高僧的真身……”他用的也是日语。
     
       “那对于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是的,我答应过一个老人。”
     
       他觉得还有一句最最要紧的话没有问明白,于是说:“请代我问候你父亲藤野先生。”
     
       秀子说:“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吗?那天晚上我父亲差不多是和你同时失踪的。后来一场大火烧了我们的房子,我和母亲逃了出来,逃到一个乡下。第二年夏天,我生下了你的儿子,然后我把他交给了你的妻子,我是想,我想留一点爱在你的身边。”在沉沉的往事的回忆中,秀子的脸上滚动着一串串泪水,“请告诉我,我的孩子现在在什么地方,我想立刻就见到他。”
     
       风清叹了口气,说:“希望你冷静,秀子小姐,你该替另一个母亲想一想。”
     
       “我只想和他见一面,他毕竟是我的孩子啊,”秀子哭着,突然在风清的脚下跪下来。
     
       他不忍再看秀子那痛苦的面容,说:“原谅我,我答应过一个人,我不能再伤害她了。”
     
       他想,他应该离开这里了。秀子又扑上来,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就像当年在六邑城里的那座日式小楼里一样,久久地不肯放开他。她抱着他,再次感觉到他石头般的沉静,她终于意识到,一切失去的,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十二
     
       初冬的太阳黄黄的,高大的白杨树上,残存的枯叶在微风中发出“哗哗”的声响。寒霜开始降临,远处的山坡上露出白茫茫的一片。羊群在初升的太阳下悠闲地啃着枯黄的野草,他听到了他们所发出的令人醉心的叫声。
     
       他是在早饭前才被通知提前释放的,对此他毫无思想准备。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将清早放出去的羊群赶回来,即被通知赶快离开农场。
     
       现在正是吃早饭后短暂的休息时间,犯人们正坐在院子里各个角落吸烟或是打盹。对于他的提前释放,犯人们有着一种古怪的表情。他们不太喜欢这个整天不说一句话的特殊的犯人,他们更嫉妒他从一开始走进劳改农场时就享受着非同一般的自由待遇。他们知道他曾经是一个和尚,他们也知道他曾经有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就是前不久还来看过他的那个日本女人。
     
       他提着简单的行李,向犯人们一一告别。犯人们则一个个表情冷漠。
     
       “找一个女人,好好睡一觉。”
     
       “那还用说,你看他那东西快钻出裤裆了。”犯人们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
     
       他去同指导员告别。指导员说:“这三年里,我们没有怎么样你吧?”
     
       “没有,干部,”他说,“我感谢政府对我的改造。”
     
       “回去以后好好跟老婆过日子,过去大半辈子了,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有什么意思。”
     
       “是的,干部。”
     
       “去吧,你老婆在门口等你多时了。”
     
       果然,在场部门口,苇英正提着一包东西等在那里。她打开包裹,从里面取出一套崭新的衣服让风清换上,又伸手在他的衣服上牵了牵,说:“我们走吧。”
     
       从农场到附近的一个小镇有二十多里的路程。没有车,他们就那样默默地走着。
     
       “洗一个澡,然后再吃点什么东西好吗?”苇英说。
     
       他们来到附近的那个小镇。这个镇上的人多半都是劳改释放人员,他们有的是有家不能回,有的是不愿再回老家去。好在农场里需要农工,于是他们在这里住下来,开始成家立业,渐渐的,这儿形成了一个不大也不小的镇子。
     
       洗完澡,风清焕然一新。他们接着走进一家小饭店里。苇英替风清要了一碗面条,然后便坐在风清的对面。她看见,有一滴泪水落到那碗面汤里。她递给他一条毛巾,不料自己的眼泪也滴了下来。
     
       “回去好好过日子,有个好女人就是今生的福气。”饭店里的老头说。
     
       苇英擦了擦眼泪,回头朝老人感激地笑笑。老头知事地带上门走了。但凡刚刚释放的人遇到有女人来接,他们都会迫不及待地要做一点什么事情,老头是善解人意的。
     
       “告诉你件事,亮子到日本去了,是在一个大学里念书。”苇英说。
     
       风清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抬头看了看苇英,说:“他会回来的。他总归是你的儿子。”
     
       苇英叹了口气,说:“我这一辈子,就是这么命苦,我算认了。”
     
       “是我连累了你。”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他们很快走出小饭店,这使小饭店的老头有几分意外。老头说:“不在这儿歇一夜吗?已经没有班车了。”
     
       风清走出了那个小镇,走进了无边的旷野,朝一个茫无目标的方向走去。苇英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天渐渐地黑了,刮起一阵寒风,卷起路上的尘土,扑打在他们的身上。天开始下起雨来。风清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他只知道他必得这样朝前走去。在他的前面,有一片杏黄的长袍在水面上飘浮着。他听到了那个老人在风中的木鱼声。
     
       这时,苇英在他的背后叫着:“冤家,你到底要去哪里?”
     
       他终于停下来,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说:“你知道,我答应过他……”
     
       苇英蹲在地上,四野里遍地是她的哭声。
     
       “真是对不住你,下一辈子,我会还你这份情的。”他继续往前走着,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停下来,只要他稍一停下来,他就会随着那个可怜的女人走向另一个方向。
     
       四野里一片哭声。雨越下越大,大雨中夹着一些冰雹,旷野里发出阵阵啸声。
     
       十三
     
       接到藤野秀子的死讯,是这一年的春天。风清在木塔寺为秀子做了三天的佛事,为她的亡魂进行超度。不久,他随着一个中国佛教代表团来日本参加正在奈良举行的水子供养塔的落成典礼。在此之前,他收到了来自日本东京大学的一封来信。儿子在信中向他详细地汇报了他与母亲藤野秀子在横滨寻找中国唐代真如大师肉身的情况。
     
       在当年举办过万国博览会的万博公园,公园管理者证实十多年前香港镜报的那篇报道,但是,他们回忆说,木乃依好象只展出了一天即因发生纠纷而被迫停展,随即被送展者收回。木乃依的收藏者岫山纪夫曾在一家画报社担任摄影记者,于是于亮和他的母亲秀子一起找到岫山纪夫曾经工作过的那家摄影画报社。然而画报社的人说,自从那次事件以后,岫山纪夫神秘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寻访工作就这样断灭了。
     
       除了公开场合,风清穿着西服,一副学者的打扮,没有人会认出他是一位中国的僧人。这是奈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大街上到处都是盛开的鲜花,古城奈良一片春意盎然。利用参访活动的间隙,于亮陪父亲参观了唐招提寺。那是一片森林,在森林的掩映里,唐招提寺既体现了中国唐代堂皇雄伟的建筑风格却又不失日本本土的简约和流畅。那是唐代高僧鉴真大师栖息的地方,鉴真大师的漆像,是被日本当作国宝来加以供奉的。中日之间的文化交流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日本人民格外珍视这位六渡黄海,最后把自己的生命和博大的中华文明送到这小小的岛国来的中国大师。
     
       风清有感于日本的寺庙。这些寺庙不同于中国寺庙之处即在于它没有森然的殿堂,也没有中国寺庙里那些复杂而精美的雕梁画栋,更没有高大而比例失调的佛像。它的建筑,一切还原于本色,充满了现代的色彩和艺术的情调。它是一座用流泉瀑布鲜花绿树组成的现代公园,又是一座心灵上的花园,它让一切飘然的灵魂在这里得到暂时的休憩,让一切被现代文明扭曲了的人性在这里得到刹那的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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