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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个弹三弦的外乡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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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娣什么看不出?来娣说:顺子,人家做戏是给群众看,你做戏只给一个人看。
     
       顺子像是被人说到了隐处,他连忙背过身去,免得来娣看到他脸上的尴尬。来娣的观察不能说不仔细,每天的排练场上,哑子大凤总是早早地就端条凳子坐在舞台下面,一直到排练结束,那个大阿福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大凤是真正在“看戏”,她只用自己的眼睛在看,然而她似乎比谁看得都仔细。有一次顺子甚至想,要是让大凤饰演这个角色会是怎样的呢?他想象着大凤的憨态可掬,大凤眼里的清淳柔情,真可惜大凤是个哑巴啊。
     
       顺子的情绪越来越不对劲,只要大凤在场,顺子的戏做得柔情万端,要是哪一天大凤没来,顺子的戏就做得没精没神。顺子说,我这是怎么了?我这真是做戏给大凤一个人看吗?
     
       来娣的肚皮一下子显了出来,来娣整天夸张地典着她的大肚皮在街道上走来走去。来娣说,我家顺子早就把小东西的名字给起起来了,说生男就叫大宝,生女就叫小珍。我问他是喜欢男呢还是喜欢女,你问他怎么说,说起来笑死人……
     
       街道上的妇女背地里摇着头说,真是八辈子没生过人,哪有整天把害喜挂在嘴边的女人?哪一天来娣真的生下一男半女来,还不知道怎么张致呢。
     
       来娣的张致,让左邻右舍渐渐地都对她生起厌离之心。来娣的肚子渐大之后,每天都让顺子给他买鸡鸭鱼肉,来娣也渐渐地肥得走不动路了。我母亲说,来娣,年岁大的女人做月子不容易,你怕不能那样吃呢。没想到来娣却满脸的不屑,来娣说:你怕我生不出来?或者你是怕我做了产妇鬼呢。你看着我把宝宝生把你看。吓得我母亲再不敢同她说半个字。
     
       顺子他们的戏排练成熟,春节也跟着到了。演出的那天,顺子事先将火桶在戏台的前排占了一个座位,接着才将来娣搀来坐下。卖瓜子花生的小开拎着篮子吆喝着走过来,来娣摸出五角钱买了两包瓜子一包花生,有滋有味地嗑了起来。下街头卖香烟的跛子以为她是镇里干部的家属,凑过来问她要不要来包大前门。来娣摇了摇头,顺手将一包瓜子丢到跛子的烟板上。观众陆陆续续地到齐了,会堂里烟雾腾腾,有认识来娣就是顺子老婆的,于是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家老板今天可要出风头了,俗话说唱戏的疯子,看戏的孬子,你要小心不要让哪个戏孬子把你老板拖回家去。来娣说:稀罕呢,他要是被哪家大姐拖进门去,我烧三股高香。
     
       开场的锣鼓终于铿铿锵锵地敲了起来,首先是演单本戏。顺子穿着花旦的戏服,袅袅婷婷地迈着碎步走上台来。戏台下爆发出一阵掌声,坐在来娣周围的人都拿眼光来看来娣。来娣将头扭过一边去,一副不屑的样子,但谁都能看出,来娣的得意明显地写在脸上。就在来娣将头扭到一边作出一副不屑一顾样子的时候,她看到大凤那个大阿福正站在戏台的一角,大凤那么专注地看着戏台上的花旦,大凤的头随着顺子的做戏不由自主地扭动着,随着顺子在戏台上的眉目传情,大凤时而含差,时而嗔怪,而当顺子将戏做到极致,全场响起一阵掌声时,大凤竟然就像孩子一样旁若无人地跳脚拍手起来。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时候来娣的表情,此刻,她看看那个大阿福,又看看台上自己的丈夫,终于,她将手中的瓜子一把揣进口袋,从火桶上爬起来,双手拨开过道上看得得如痴如醉的观众,一路气吼吼地回家去了。
     
       顺子他们的戏演得很成功,镇里领导在总结大会上表扬了顺子。春节过后,顺子要求批准办厂的报告很顺利地就批下来了,镇里同时也往顺子的厂子推荐了几个不相干的人,顺子没说二话,一一都接受下来。过了几天,顺子在屋里请了几桌酒,在门口放了一挂长鞭,大门上挂出一块“通镇棉花加工厂”的招牌,顺子的棉花加工厂总算是成立了。这时的棉花加工厂已经拥有三台轧花机,两台压花机,这在当时的通镇,已经算得上首屈一指的企业了。
     
       顺子在事业上的红红火火,当然让街道上几乎所有的人对他都刮目相看,但对这件事一直持不同看法的我父亲则一直认为,顺子这家伙迟早要出事。父亲年轻时曾经在江南和悦洲开过一家木匠铺子,一天夜里,家门口的石板路上睡满了正准备打过江北去的解放军。不等新中国宣布成立,父亲突然在一天里关闭了他的正红火的木匠铺子。他对顺子加工厂的体制问题一直持有异义,有一次父亲在多喝了几杯酒后突然对顺子说:你的加工厂是一家地下黑工厂。父亲的话让在场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过了正月,顺子要出门接生活去了,来娣却一百个不同意。
     
       来娣说:你这死尸,我都足时临月了,你是怕我做不了产妇鬼呢。
     
       顺子说:大凤要来伺候你。
     
       来娣说:就算你有福纳妾,我却没福消受这高级丫头。
     
       来娣指着墙上的那把三弦说:你就死了那份心吧,哑子走了,那是她丢给你的想头。
     
       那把三弦的琴扭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串丝线粽子,下面是一只圆圆的绣球。顺子知道,大凤真的走了。
     
       顺子嘴张了张,终于又闭上了。
     
       顺子摘下墙上那把三弦,并且开始收拾行李。来娣知道顺子要去干什么了,来娣朝着石板路大叫起来:大家听到了吗,顺子要把小老婆正式接进门了。可惜现在是新社会,由不得你三妻四妾地讨了。来娣说着,顺手就把大凤送来的那对小人鞋塞进了灶底。
     
       顺子慌忙伸手去抢,却只从火里抢出半片烧焦的鞋帮。顺子终于被逼出一句话来,顺子说:来娣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人。
     
       来娣说:可惜你现在迟了。你指望我放了你,让你去同那哑子一同快活呢,我一日不死,你一日休要去想那个心思。来娣说着,又要去烧那丝线粽子,顺子赶紧去抢那把三弦。不小心碰掉了墙上的镜框,哗啦一声玻璃的碎响引得街道上的人围拢过来看热闹,来娣趁机哭叫起来:我足月临时了,这死尸却要对我下毒手,我不想活了啊。来娣呼天抢地的哭叫引来街道上更多围看的人。顺子只得啪的一声关上了窗户,来娣又杀猪一样地哭叫起来:顺子要杀我了,我怎么活啊!顺子拉开门,一溜烟冲出了家门。
     
       那天夜里,顺子是同我住在一起。顺子整夜都在弹他的三弦。那三弦的每一次拨拉,涌出来的都是悲伤的音符。
     
       来娣的产期比预定的时间足足提前了一个半月。
     
       那天中午,一家外地来的马戏班子正在街道上作化妆游行,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红衣女郎引得街道上大人孩子一溜烟地跟在后面。来娣是个一有风吹草动都要去看一看细微的人,一开始她还只是扶着门框看那街道上的风景,后来就禁不住那洋鼓洋号的鼓动,典着她的大肚皮一步一步地追着队伍往下街头走去了。那红衣女郎见围得人多了,便存心显露一手,一个鲤鱼打挺倒立在马背上,女郎身边的小丑紧接着甩起鞭子,一声脆响过后,那马载着女郎在街道上狂奔起来。人群中一阵骚动,围观的人们像水流一样向两旁退了开来。来娣就在那一刻被人挤碰了一下,来娣的胎动了。
     
       接生婆麻奶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半下午过去了,来娣的肚子纹丝不动。来娣的屋里围满了人,人们想尽了种种办法,然而来娣肚里的孩子像是早已料到这世界会以怎样的方式迎接他,只是躲在他母亲的肚腹中死死地不肯出来。到了傍晚,脸色蜡黄的来娣一下子就衰了下来。
     
       麻奶奶急了,说:顺子,我没戏了,我从来没碰到过这种情况。
     
       顺子扑嗵一声跪到接生婆面前,顺子说:麻奶奶,你做做好事,救救我姐。
     
       麻奶奶说:小东西横在他娘肚子里呢,快送县医院吧。
     
       昏迷中的来娣听到这句话突然伸出双手抓住顺子就再也不肯放松,来娣说:顺子,你不要计较我,我变牛变马报答你。顺子哭了,顺子说:姐呀,我要你好好地活着,听我的话,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在门外焦急等待的老梅骂开了:现在是讲这种话的时候吗?往医院送人要紧。
     
       顺子已经慌得手足无措,一切都由老梅现场指挥,有人请来了粮站里的卡车司机,卡车连夜将来娣送到县医院里。一路上大家骂着接生婆麻奶奶,说是非等人到了这种地步才讲摊孬的话,为什么不早些放屁?大卡车开到县医院已是半夜时分,顺子见到医生又一下子跪下,顺子哭着说:医生,救救我姐吧……
     
       医生检查了产妇的胎位后说:大人小孩只能留一,是要大人还是要小人?
     
       顺子说:我要我姐,我不要这小孽种……
     
       医生说:你们谁是产妇的丈夫?
     
       来娣突然睁开眼,那毫无光泽的眼里流出一行清水,来娣说:顺子,你的罪孽到头了,我的罪孽刚刚开始。
     
       来娣的话让顺子泣不成声,顺子伏到来娣的床前说:姐呀,你一定要坚持住,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好好地养着他。
     
       来娣说:我生不下来了,我没有一点力气了。
     
       顺子说:姐你坚持住,我也在给你使力气,好姐姐,我真想你再牵着我到大湖场去剪马兰头,真想再听你唱马兰花开四季香的歌,姐呀,你本来就是我的好姐呀!
     
       天亮时分,来娣在顺子绝望的哭叫声中死了,来娣肚里的小东西却活了下来。大凤的确是很有眼力,来娣肚里的孩子还真是一个带把的。小东西在他娘的肚子里横了几十个小时,来到这个人世上,却仍不肯安生,他踢蹬着小腿,一副要把这个世界踢倒闹翻的样子。
     
       来娣临死前的那一刻脸上突然放出一股幸福的光芒,她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她嘴里喃喃地说:顺子,你要原谅我,我活到二十几岁,一直都像狗一样生活在乡下,你什么快乐也没有给过我,那个油鬼给我了,你要替我感谢他。
     
       来娣下葬后,顺子第一次来到那个孩子的摇床前。他看了看这个将来娣送上不归路的孩子,将他抱起向大街上走去。老梅的女人只怕他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情,急忙上前夺下孩子。顺子却不管不顾地抱着孩子向一个地方走去。
     
       顺子来到那座油坊里。那个油鬼好象已经听到什么风声,早在头天离开了油坊。顺子不肯罢休,一直追到那油鬼的家里。在三间土坯屋里,一群衣不蔽体的女伢正围在灶前哗哗地喝粥。油鬼显然没料到顺子会追到他的家里,油鬼本能地从灶间站起来,手中的海碗落到地上,油鬼的光脚杆上溅满了粥馇,一条条被碗碴划过的血痕像蚯蚓一样地爬下来。
     
       我给你道喜来了,顺子说,来娣说你一直就想要个儿子。顺子说着,将那个孩子放到一张小方桌上。女伢们纷纷围过来,争着看这个睡熟的小弟弟。
     
       顺子说:我把你的东西送还给你了,现在,你欠我的也该还给我了。
     
       顺子摸了摸腰,那里面有一截硬硬的物件。顺子看了看外面说:我们最好找一个没人的地方。
     
       油鬼说:上次不是讲好了,就算我这辈子欠你的吗?
     
       顺子说:我等不到下一辈子了,我这一次来就想了却我们之间所有的债务。
     
       油鬼一下子跪到顺子的面前,油鬼说:你不看我大大小小这一家子吗?你饶了我,我下辈子变牛变马伺候你。
     
       从一个地方传来吃吃的笑声,屋角的床上,一床破絮正围着一个女人,那女人蓬乱着头发,一双呆滞的眼睛正对着顺子痴痴地在笑。
     
       顺子突然有一种将要呕吐样的感觉,他大口地呃逆着,一步步地从油鬼的屋里退了出来。屋外的太阳刺得人眼睛发痛,顺子的头一阵眩晕,他扶着墙壁大口地喘着气。这时,屋里的婴儿发出一阵惊天裂地的哭叫声,那床上的女人像疯了般地跳下床来,一头扑到那啼哭的婴儿身边。顺子突然返身进屋,重新捧起那个哭叫的婴儿,然后夺路向门口跑去。
     
       那油鬼这时像是良心发现,他追到门口叫着:你不能把他怎么样,他毕竟是我的骨血。
     
       顺子想说,你不就是在一时的快活之下才有他的吗?他扫了一眼那屋里手捧海碗正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的女伢们,顺子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票子扔到油鬼的脚下说:还是给你的这群姑娘买点肉吃吧,别老让她们喝这种稀粥。
     
       这时候,他看到来娣正一路嗑着瓜子一路沿着村前的一条小河向这边走来。他揉了揉眼,来娣不见了。
     
       顺子顺着那条小河一步步向村外走去,他走到一口枯井旁,一声婴儿的啼哭声让他从一种懵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扒开怀中的布包,孩子正睡得香甜。顺子又抬起头看了看四周,那婴儿的啼哭声像是来自遥远的天国。他的身子一阵痉挛,再也无法向前迈动半步,接着,他像被人从五脏六腑处完完全全的掏空了,沿着井壁慢慢地滑倒在井栏上。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到佛教圣地九华山时就认识了一个穿中山装的老僧。老僧屋里的案板上有一本扑满灰尘的佛经。老僧见我对那佛经很觉新奇,就给我讲那佛经里的故事:佛在给孤独园初转法轮时亲口告诫比丘们说,众生平等,不要轻觑那些衣着不整,貌似乞丐样的人;不要轻觑那些身有残疾,五音不全之人。老僧告诉我说,女娲造人,所给予人的一律平等,人在这一处残缺了,在另一处会加倍地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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