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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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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
     
     
     
     

在前面,我就说了,贺燕雁是阿辉大学时代的女朋友,阿辉与她同居了两年,但阿辉的新娘不是她。其实,从与阿辉相恋之日起,贺燕雁就明白阿辉不可能娶她。一个有政治野心的男人,怎么可能娶一个浪漫诗意的又没有背景的女孩呢?但是,能成为阿辉的女朋友,贺燕雁还是很得意的。她曾经声称,那是她办得最得意的一件事。关于这一点,我从第一次见到她时,就看出来了。这就是女人,明知是无望的,却要不顾一切地去追求,哪怕是粉身碎骨。女人要比男人来得勇敢,起码在爱情上是这样的。
     
     
     
     

我是在校门旁的一家面店里认识贺燕雁的。那天,阿辉告诉我他身旁的女孩就是燕雁。燕雁穿着一件大红的牛仔风衣,一条弹力牛仔裤,脚蹬一双磨砂的休闲鞋,剪着男孩子的发型,可能是进屋前吃了风,头发有点零乱,脸色却是苍白的。像所有学美术的学生一样,她的衣服上、裤子上都用涂料绘着莫名其妙的画。她在看到我的时候,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尽管这是极短的一瞬,但还是让我捕捉到了。当然,这个眼神也没有逃过阿辉的眼睛。离开了面店,他就对我说,真该把我培养成一个同性恋者,否则,他的女朋友都会被我勾引跑了。天地良心,那时我徒有一张风流的面孔,却没有一颗风流的心和手腕。那天,我们打了一架,并君子约定,彼此绝不会去碰对方的女人。
     
     
     
     

到面店里吃面的都是一个学校的大学生,几乎每一个人都认识阿辉,进来了都冲着他点头打招呼。这时,燕雁的脸上便泛着得意之色,原本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晕。燕雁吃面条的时候发出很响的声音,无所顾忌地和认识的人说笑。阿辉则收敛得多,眼睛却一刻也没有闲着,注视着进来的人。我坐在他们的对面,燕雁就问我很多问题,看样子是初次知道我,还不停地咯咯地笑。她吃完了,就先走了,说是有课要上。
     
     
     
     

其实打那次以后,我再没有碰到过贺燕雁,甚至都没有想起过她。和她之间发生的故事,是阿辉毕业之后的事。那时,阿辉已有了新欢。
     
     
     
     

那是在阿辉毕业后的第一个学期,是个周末,我接到一个传呼,回过去就听见电话里传来咯咯的笑声,然后自报家门说她是燕雁,阿辉的女朋友。我一时语塞,燕雁的相貌都忘得差不多了。知道是她打电话来,蓦地想起与阿辉曾经的约定,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燕雁在电话那边又笑起来:“想不起来了,对吧?”我说:“哪里?”她止住笑:“今晚我们系里有舞会,我想邀请你做我的舞伴。”我说:“我不喜欢跳舞的。”她说:“那么,我也不去跳了。这样吧,你到我这里吃晚饭。我还住以前租的那个房子。就这么定了。”她挂断了电话。正是中午,秋日的阳光很热烈,秋蝉的叫声很嘈杂,宿舍的另外三位同学都在呼呼大睡,空气里到处都是臭脚丫的味道,还有那三个男生呼出的气息。我无法入睡,心里盘算着到底该不该去赴这个约会。如果去吧,又感觉对不起阿辉似的,他前脚走,我后脚便与他的女朋友接近起来,不够兄弟;要是不去吧,又怕伤了燕雁的面子,人家毕竟是女孩子嘛。我这人做事从来都不是这样瞻前顾后的,唯独这件事,让我左右为难。前一天晚上,我跟几个小混混在市郊的一个广场上打了一架,嘴上受了伤,到现在嘴唇上还麻酥酥的。现在,燕雁又让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很不受用。思来想去,末了我想:操,又不是去上那小妞,怎么就不能去?何必给自己套一个紧箍咒?这么一想,心里又顺了,便极力回忆燕雁的容貌,好不容易才想起她的头发很短,是男孩子式的。很奇怪,睡着时我做了那个曾经做过无数次的梦,在梦里我听见了四周哗哗的水声,水都涨到水中间的那条小路上来,最后把小路淹没了,月亮却升了起来,好暧昧的一轮月亮。我醒来发现身上都汗湿了,心里有些乱。太阳开始落下去了,一阵紧似一阵的秋蝉声传来,宿舍里的那三个同学还在睡。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冲了个冷水浴,心里这才平静下来。
     
     
     
     

我骑着辆破自行车,暮色渐渐变浓,马路两旁的路灯忽地全亮起来,我看见自己在路灯下的影子变幻着,心陡地一颤,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忧伤升腾起来。到达时,燕雁正站在门口,身上的红衬衫像寒风中的野菊花盛开着。她咧开嘴笑了,露出了不很整齐的牙齿,很开心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不来呢。”我一边锁车子一边说:“答应了,怎么会不来?”她说:“你答应了吗?”我脸上一热,心里有点发窘,好在天色已暗,外人看不出来。进了屋,我看见桌子上摆着很多菜,鸡脯肉、蛋饺、生菜、油豆腐果、粉丝之类,桌子中央的电火锅里正冒着热气。我和燕雁面对面坐下,燕雁笑着说:“非常不好意思,我不会做饭,以前都是阿辉做的。”我环顾了一下四周,书架上基本空了,画夹也不见了,人去楼空的尘埃在空气中浮动起来,连面前的人也成了虚的似的。燕雁吃东西的时候依然发出很响的声音,一边吃一边说着话,时不时咯咯地笑几声。我这才发现她的头发变长了。我说:“你的头发?”她甩了甩头发,笑了,她的笑声是瓷器破裂时那一瞬间的悲壮与辉煌的混合体。她说:“留长了,不好吗?从小我就喜欢留长发,可阿辉说我留短发好看,于是才剪了短发。知道吗,阿辉订婚了。”我吃了一惊,上周阿辉才来过一封信,一个字也未提到订婚的事。透过电火锅冒着的水汽,我怔怔地望着燕雁,她的脸上有笑,很暧昧的。她说:“那个女孩好像是什么官儿的女儿,与他家门当户对。现在,我的头发终于可以留长了,好等着别的男孩来追呀。”她又咯咯地笑起来,然后拼命地吃东西。以后,我们没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吃。电火锅里沸腾着,混杂的菜香溢出来,燥热的气息在空气里浮动。
     
     
     
     

屋外的天早已黑透,火锅的蒸汽散尽了,屋里的灯显得格外明亮。燕雁的脸其实是很苍白的。她滔滔不绝地跟我说话,没有什么中心,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只是一个字也没提到阿辉。我尽量迎合着她,心里却在责怪阿辉怎么这么不够哥们,事前竟一点消息也没有透露。燕雁的兴致很高,脸色却白得现了青。到了11点,我准备告辞。燕雁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安慰她,她却把头埋进我的怀里,把我胸前的衣服都哭湿了。然后我们接起吻来,她的嘴里都是火锅的味道。她哭得更厉害了,眼泪流到我们粘合在一起的嘴里,咸咸的,有点涩。她的身体瑟瑟发抖,像一只在大雨中凄叫的猫,显得那么无助和软弱。我突然想到她的那幅画,一种同病相怜的东西划过心头,我禁不住抱紧了她。燕雁一把推开我,脸上挂着泪,裂开嘴笑着:“对不起,欧阳,刚才我太没面子了。不过现在心里舒服多了。这事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我没有作声,刚走到门口,她又叫我等等。我一转身,她的右手就伸到我的嘴唇上,在那里轻轻抚摸着:“又跟人打架了?”我冲她一笑,她却没有笑:“以后再打架,首先要保护自己,懂吗?”我突然生出了久违的感动,一把抱住了她,她推开我:“不早了,你回宿舍去吧。”
     
     
     
     

那一晚,我怎么也无法入眠了。其实我明白,阿辉和燕雁的这种结果是必然的。燕雁的伤心不仅仅是出于爱,更多的是缘于对往昔的某种留恋。实在是很奇怪,得不到的东西永远都是最珍贵的,可一旦得到它,又觉得一钱不值;要是失去它,又指望着往昔能够重现。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天空渐渐亮起来。我起了个大早,直奔燕雁的住处。一路上我想,这个早晨我一定要得到她。可房东告诉我,半夜里燕雁就退了房。我又到她的系里打听,才知道她那个班昨天夜里就外出写生去了。我突然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她在我面前表现出的那种柔情似水不过是为了弥补一时的空虚。我没有去上课,而是在操场上拼命跑了十圈,然后跑到宿舍给阿辉写了一封信,我在信上骂他是既要做婊子又要树牌坊的酒囊饭袋,当然关于燕雁的情况我一个字也没提。阿辉很快就回信了,他没有反驳我,也没替自己辩护,而是说我骂得对,说现在社会上满眼都是既要做婊子又要树牌坊的家伙。他说自己很无聊,天天坐在机关写一大堆废话,写着还要骂着狗屁狗屁,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他的信很长,仿佛自己心里有一腔苦水似的,只是只字不提订婚的事,也不提燕雁。这小子的用意我还不明白,还不是不想让我和燕雁之间有那么一手?可是燕雁又有什么值得我在乎呢?说到底,不过是他张辉映玩剩的女人。我把阿辉的信撕了扔进垃圾箱里,也把燕雁那晚给我的感动扔了进去。
     
     
     
     

在我的记忆里,仿佛秋蝉还在叫,路上的行人忽然都变得臃肿了,我这才意识到冬天来了。阿辉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他要结婚了,婚礼订在元旦,邀请我元旦前一天无论如何要去,一来给他压床,二来给他做伴郎。我听了,禁不住笑起来:“我说阿辉,你找错人了,我可不是什么处男,压床我可没资格;要我当伴郎,你不怕我日后把你的新娘抢过去?”电话那头沉默了,我知道他真的生气了,想要解释说那是开玩笑,可阿辉已把电话挂了。我有些内疚,想打电话过去说些抱歉的话,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我说的都是实话呀。
     
     
     
     

元旦的前一天下午下起了雪,很大。当我从图书馆出来时,已是雪白一片,校园里笼罩着快乐和苍凉的气氛。操场上有好几个学生都在打雪仗,不时传来他们的笑声,在灰白的上空回荡着。我找来了扫帚和铁锹,脱掉羽绒服,开始滚雪球。当雪球滚得有半人高时,我再也滚不动了,停下来喘着粗气。望望四周,只见操场上已立着好几个雪人,什么样子的都有,只是操场上只有我一个人了。暮色降临,万籁俱寂,天地一片混沌,一切都变得纯洁了。我突然生出莫名的感动,我想起了《红楼梦》中贾宝玉出家的情景,只有在这样一个万般纯净的时刻,人才能干干净净地走向那圣洁的殿堂。可是雪的下面又有什么呢?美好的,丑恶的;善良的,残暴的;真诚的,虚伪的;恪守信用的,背信弃义的;刚正不阿的,姑息养奸的;男子汉的,娘娘腔的;异性恋的,同性恋的;传统的,前卫的;正常的,变态的……雪一化,它们都原形毕露。不,它们不会原形毕露,它们只会隐藏得更加彻底,因为它们有阳光做底色。雪只是有形的覆盖,是雕琢出来的;而阳光的掩饰是不动声色的,看似透明,其实雕琢得最为彻底。阳光是这个世界上最为虚伪的东西!我讨厌阳光,但也不喜欢雪。那么,我喜欢什么?我喜欢做一个胎儿,永远睡在母亲的子宫里。我给雪球安上了眼睛、鼻子和嘴唇,它在向我笑,我甚至能听到它的笑声,咯咯的,那是雪的声音。
     
     
     
     

我听到了咯咯的笑声,人的。燕雁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猩红的羽绒服像火似的,映得雪都在燃烧。我没有搭理她,只是装模作样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燕雁说:“这雪人的脸怎么有点像我?”我说:“我怎么不觉得。”她走到雪人前,手伸向了它。我喊道:“你要干什么?”她说要把这个雪人加工一下。我说:“你别管,我喜欢。”她咯咯地笑起来。我忽然涌出一个恶作剧的念头,在她得意忘形时,我说:“阿辉今天做新郎了,没准儿现在正搂着新娘,向客人们敬酒哩。”燕雁转过头来:“陪我走走,好吗?”本来我想拒绝的,可是看见她眼里似喜似悲的,心又软了。我跟在她后头,一路走来,脚踩在雪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但我们没有说一句话。我们进了一家略显清冷的小饭店,各要了碗面条,然后就自顾自地吃起来,还是没有说一句话,只有燕雁吃面时发出的很响的声音。出了饭店,还是她在前我在后,也不知走了多少路,脚已热得像火炉一样了。
     
     
     
     

后来,她打开了一扇门,进去了。我这才知道,她还是在外租房子住。这间屋子要比先前的那间小得多,却布置得很清爽,墙上挂了好几个工艺品和卡通人物。床靠窗放着,窗帘布是蓝底碎花的,房子中间有一只煤炉,有一根管子从煤炉通向窗外,是取暖用的。燕雁进屋的第一件事是给煤炉点上火,然后就坐到床边发呆。炉子里的火旺了,光是红红的。可燕雁的脸在红光的映照下还是显得苍白,她的头发又长了很多,却很零乱。我坐在炉边烤着手。我们还是没有说话,听得见雪粒子打在玻璃上淅淅沥沥的声音。突然,燕雁咯咯地笑了几声,然后我看见她筛糠似的发抖,脸色已由白变青了。我惊问:“你怎么了?”她的嘴唇颤抖着:“我……我……好好……冷……冷……”我走过去,她就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像秋风中的树叶瑟瑟发抖,并嘤嘤地哭泣着。我一摸她的手,冰凉的,再摸她的额头,也是冰凉的。她抖得更厉害了,就像她的身体内发生了七级地震似的。我抱着她钻进了被子里。我们开始做爱,疯狂地做爱。整个过程中,燕雁又哭又叫,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后,她才平静下来,在我赤裸的怀里睡着了。我看着睡中的燕雁,听着她均匀的呼吸,我的心中升腾起安详的感觉,但我知道,这与我睡在母亲子宫里的安详是不同的,可到底不同在哪里,我也说不清楚。雪粒子打在玻璃上淅淅沥沥地响着,炉膛里的火通红通红的。我没有一点释放后那种司空见惯的疲惫的感觉,反而感到一种振奋,我无法入眠了。此刻校园里的舞会一定进入了高潮,校长一定和那位女学生会主席在翩翩起舞,大家都在舞步中等待着新年的钟声,都沉醉了。可是沉醉是他们的,不是我们的。多年以后的一天,我咬着手指,对着苍穹上几点寒星,想起了这一幕,我意识到,那是两个无助而孤独的人在雪的包裹下,舔着彼此肉体和心灵的伤口,我们并不彼此相爱,却是彼此需要。
     
     
     
     

炉火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雪光透过窗帘映射进来,显得有些茫然。燕雁在这个时候醒了。她问:“你左胸上纹的‘芳芳’是谁?”我说:“一个我爱过的女孩。”她说:“那她现在在哪儿?”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撒谎说:“天堂。”她说:“怎么了?”我说:“因为先天性心脏病,16岁的时候。”我听见燕雁轻轻叹了口气:“你很爱她?”我说:“她把自己的初次给了我,我也给了她。那年我14,她16。”燕雁开始用手在我纹身的地方抚摸,带着力量,仿佛要把那个纹身毁灭似的。她说:“纹的时候一定很疼。”我不再言语,只是盯着黑暗中的屋顶,那是一组奇形怪状的意象。在与燕雁展开对话的时候,我的脑袋一直处于一种真空的状态中,其实那个芳芳对我而言已经很遥远了,她已成了模糊的影子,而此刻怀中的这个赤裸的女孩才是实质的个体。燕雁转过身去,背面是冰凉的,我知道她在哭泣,也知道她是为自己而哭泣。
     
     
     
     

那次之后,她又搬了地方,我们没有再见过面。有人看见她和一个黑人教师成双出入。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说:“那么她是和外国人搞上了。”我没有一点痛苦,而是感到了如释重负般的轻飘。
     
     
     
     

再见到燕雁,是在我进了监狱之后。她来探监,她是第一个来监狱探视我的。我看见她隔着玻璃坐着,脸色依旧很苍白,她对我笑笑,我也对她笑笑。她说她要毕业了,我问她单位落实了没有,她说她不想找单位,她要绝对的自由,做个自由职业者。我们谈些无关紧要的话,我知道她不想触到我的痛处。说着说着,她突然停住了,怔怔地看着我:“你瘦了,只是这双眼睛没有变,不知要迷倒多少人。”我只是耸了耸肩,我明白,她说出了她跟我上床的最本质的原因,就如后来很多嫖我的女人说出的理由一样。探视的时间很快就到了,管教在催。燕雁说的最后一句是:“我把你的事告诉了张辉映。”
     
     
     
     

这就是我和贺燕雁的故事,打那以后,再没有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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