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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十月的一个午后,许子慧从火车站走出来,打车来到家门口。
     
      一路上,她把头贴着车窗玻璃,看街巷的风景。吉安变化太大了,就好像……它已经很陌生了。当然这年头,中国没有哪个城市不是陌生的,人间一日,天上十年,变是硬道理。变,就如孙悟空手里的一根汗毛,吹一口气,它可以是树,妖怪,或者仍是一根汗毛。可是现在的中国已失去了想像力,吹一口气,变来变去都是楼房。
     
      偌大的古国从来没有如此骚动过,二十年春秋,在它犹如一季盛夏,每个人都汗渍淋漓,脸上闪着油光,脸上的痘痘有如沸水里的小气泡,咕咕跳着,能把人烫死。乡村变成城市,城市仍是城市,成百上千个地方,若是换个地名,那就都叫吉安吧。
     
      子慧笑吟吟的,心里充满愉悦,故乡好像在哪儿见过。是啊,回家也不过如此,吉安既不很熟悉,也不太陌生,反正地球都成了一个村,中国变成一个城市也没什么了不起。
     
      她胡乱和司机搭讪,问这问那,新鲜得像个外地人。
     
      司机说:“小姐是来旅游的?”
     
      子慧笑而不答。
     
      司机侧头打量她一眼,说:“不太像,我估量小姐还是本地人。”
     
      子慧一惊,心里老大不高兴,她板着脸问:“我怎么就像本地人了?”
     
      司机摇摇头,不说话了,伸手把收音机打开。电台里一个女歌手正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唱歌,子慧听了半晌,才听出这是一首伤心的歌。她把头转向窗外,阳光下她静静眯着眼睛,城市如浮光掠影,从她眼里迅速淌过。这世上什么都在变,子慧早就作好了防备:一觉醒来,文明可能是一场幻影,人类将用四肢爬回荒野;战争,霍乱,人心的撕扯……活在这世上,没有哪样东西是安全的,只有她自己。
     
      可是子慧再没想到,她自己也会变,就比方说,现在她不太情愿人家拿她当作吉安人,她在外浪迹三年,吃了那么多的苦,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洗心革面不做吉安人,她要把她身上的吉安气全扫光,从口音,饮食习惯,到走路的姿势,穿着打扮……一切的一切,她要让人搞不懂她是哪里人。子慧很以为,她差不多成功了,当然,今天她穿一件普通的秋衫,头发剪得短短的,一副学生样,看上去是寒素了些。
     
      子慧很有几件像样的衣服,但是她不想穿,因为不合适。她以为,吉安不过是个小地方,她大可不必如此。
     
      子慧瞧不起吉安,她没看到自己的那副嘴脸,高高在上的,充满了优越感,她把眼睛稍稍斜向窗外,嘴角泛出一抹淡定的微笑来,像一个偶尔路过此地的大城市的女子。
     
      现在,子慧就站在家门口,她放下皮箱,四下里看看,没什么人,因此决定在正式敲开家门之前,有必要先打探一下周围的环境。这一带多是些五六层的青砖小楼,楼前堆放着杂物,楼与楼之间的间距太小,横七竖八的,就像迷宫一样。子慧把眼眯了一会,不由得想,这一次,她恐怕是插翅难逃了。
     
      二楼最左的那个阳台突然传来开门声,接着是一个妇人的声音:“几点了?怎么还没到?”
     
      子慧缩了缩脖子,那是她的母亲,她提着箱子就往楼道里跑,她不能让母亲看见……是的,相见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有点难为情,她还没有思想准备。
     
      她在楼道里站下来,轻轻吐了口气。楼道和家之间隔着十几级台阶,子慧的眼睛一级一级地爬上去,从来没见过那样漫长的台阶,总也爬不完,她把眼睛闭了闭,知道自己已气喘吁吁。
     
      亲人间若是数年不见,冷不防照面,那感觉就像见了鬼,着实有点吓人的。子慧和父母都当对方死过了,现在站着的是各自的幽魂,睁着恍恍惚惚的眼睛,脸上放出几许扭捏的微笑来。父亲搭讪着走过来,帮子慧提着箱子,一边侧头跟母亲说:“咦,你还愣着干吗?这人!”
     
      母亲笃定地坐在沙发上,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子慧道:“你还回来干吗?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啊?”

子慧绞着手站在门口,她的眼泪淌下来了,那一瞬间,她突然想放声大哭,她要给他们跪下来,她闻见了家的气味:温暖的旧棉絮,清凉的樟脑丸……她要给家谢罪!
     
      母亲走过来,搡了一下子慧,突然抱住她哭了:“死样子,你看看你的死样子,你心狠着呢,我养你这东西干什么!”
     
      子慧把头搁在母亲的肩膀上,那一瞬间,她的心异常的安静,她再也不走了,她这一生所珍视的东西全在这里:父母,小城,朴素的生活……有一个字子慧不好意思说出来,那就是爱,无庸置疑,她和父母都是爱着的,爱得无微不至,像一粒粒灰尘能渗入对方细小的毛孔里——深究起来,这玩意儿是能活活把人累死的。
     
      子慧两天没出门,在家认真备课,她准备下周一就去上班。这一天下午,她头有点晕,就一个人出来走走。隔壁的楼前,有两个妇人坐在树底下拆毛衣,子慧拘了个心,脚步不由得犹豫了一下。她平时最怕这些妇人,她是在她们的眼皮底下长大的,什么也别想瞒过她们。
     
      她拐了个弯,改走一条甬道,走了一会,突然感到背后有眼睛,就在不远的地方,无数双的眼睛,一支支的像箭一样落在她的要害部位,屁股,腰肢……到处都是箭,可是子慧不觉得疼,只感到羞耻。她不动声色地又走了几步,突然猛的一回身,四周明晃晃的一片,夕阳掉到楼身后去了。她并没看到什么眼睛。
     
      子慧慌了,像走路时突然被绊了一跤,低头一看,脚下并没有石子。她转过身来,脸涨得通红,她看见了,这眼睛在她心里,是她在看她自己。她又悠悠地走上一会,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把手心攥得很紧,她扶着一棵树站下来,腿有点软,身上直冒冷汗,黑暗像头发一样罩住了脸。天哪,这是什么世道,现在她连自己都不信任,她离家三年,本本份份,她却总疑神疑鬼,担心别人以为她是在卖淫。
     
      天色渐渐暗了,眼前灯红酒绿的一片,子慧估量着,她这是走进步行街了,早在两年前,子慧就听母亲说过,吉安城里新出现了一个声色场所,学名叫商业街。街两旁全是磨肩擦踵的店铺:洗头房,洗足房,桑拿房,练歌厅,也有星级酒店,百货公司,总之,走进这条街,人体的各个部位都可得到抚摸满足。一到晚上,街两旁就站满了形态各异的小姐,母亲恶狠狠地说:“全说普通话,都是外地人。”
     
      子慧当时也是外地人,她记得她把电话从左耳换到右耳,有点不方便接这个话茬。
     
      子慧摇摇晃晃地走着,吉安街头一片繁华,操各种口音的人走来走去,广东人,上海人,北京人,山东人……全都气宇轩昂,一派匆匆过客的样子。在这些声音当中,她反而很少听到吉安话。吉安人哪儿去了?
     
      答:吉安人都到外地去了。
     
      子慧模模糊糊地想道,她脚下的这片土地,或许是个更陌生的地方,走在这里,较身处他乡更觉得冷清,她对一切都不熟悉,点点滴滴不能引起她从前的回忆。她千里迢迢地跑回来,因为她在外面遭了罪,她回来是为了得到抚慰,她能得到吗?她现在没一点底。
     
      晚上八九点钟光景,子慧才慢慢地走回家,她着实有点累了,开门就往卧室走,卧室里亮着灯,门半开着,只听见里面一阵翻箱倒柜,还有父母的窃窃私语声。子慧三步两步赶到房门口,看见母亲在翻她的皮箱,衣物扔了一地。
     
      子慧拿手扶着门框,一下子叉了声气,她惊叫道:“你们在干什么?”
     
      父母的检阅正在兴头上,他们或许忘了子慧还会回家,所以正长吁短叹,忙得满头大汗。还不待他们转身,子慧已经奔到皮箱旁,抓起她的胸罩,内裤,睡裙,统统塞进箱子里。母亲掸掸手站起来,父亲跌坐在床边。
     
      子慧在灯光下站了一会,突然踹了箱子几脚,哇的一声坐到地板上,开始撒泼了。她勾着身子把皮箱拖到身边,拎起箱柄就往下倒,一边说:“看看看,喏,这是胸罩,这是内裤,仔细看清楚了,看上面有没有什么污点。”
     
      子慧哭闹的功夫,父母已有足够的时间用来镇定了。父亲咳嗽一声说:“你知不知道,外面都在说你什么?”
     
      子慧胆怯地抬起头来,突然噤了声。
     
      母亲拍拍手说:“你去大街上问问,你许子慧回来的消息,吉安城哪个不知道?”
     
      子慧心虚地说:“知道什么了?我在外面干了什么了?”
     
      母亲从鼻孔里喷出一串冷气道:“干了什么!你自己最清楚。”

子慧从地板上纵起来,跟母亲叫嚷道:“我刚从大街上回来,怎么就没人跟我说这些?”
     
      母亲突然掩面而泣:“谁会跟你说这些?人家看见你,只会躲得远远的。你知不知道,这两天有多少人对着你父母指指擢擢,你知不知道?”
     
      子慧一下子呆了。
     
      母亲双臂抱胸,努努嘴,指示父亲把箱子放到橱柜上。父亲拖来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夫妻俩合力把箱子举了上去。
     
      现在,母亲就坐在桌子旁,架着腿,完全是一副审讯的架式。
     
      母亲说:“说说看,你这三年的经历。”
     
      子慧坐在床边,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现在她已经完全服气了,她的样子就像一个犯罪嫌疑人。她胆怯地问:“是和男人吗?”
     
      母亲严肃地点点头。
     
      子慧把眼睛认真地眯了一会,首先想起了郭小海,然而她和他之间实在乏善可陈,第一次睡觉就掰了,以后再没见过面。别的就更不用说了,止于拉手拥抱,扯不上男女关系的。
     
      子慧摇摇头,朝母亲谄媚地一笑,说:“没有。”
     
      母亲一声惊堂木,手掌击在桌子上有点疼,母亲说:“许子慧,你最好老实一点。”
     
      子慧苦着脸说:“真的没有啊,你们应该相信我。”
     
      母亲说:“你相信自己吗?”
     
      子慧眨了眨眼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母亲正了正身子:“那好吧,我问你,知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要检查你的箱子?”
     
      子慧摇摇头。
     
      母亲说:“想为你洗清污点,我不相信我的女儿能干出这等丑事……我女儿曾经那么纯洁——”母亲拿手掌擦了擦眼泪,她的声音呜咽悲伤。
     
      子慧的眼泪涌出来了,她已经感受到了母亲的爱意,呵,这比什么都重要。那一刻,她突然想爬到母亲面前,告诉她,她爱她,她受到了冤屈……然而这是不合适的,她不能破坏审讯的庄严。
     
      “可是我看到了什么呢?”母亲的声音突然严厉了许多,“我看到了这三年来你的生活,就在这箱子里,一天又一天,你的心理变化,我找到了许多疑点。”母亲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上几步。
     
      “你生活得很不错,”母亲走到子慧面前,探头在她的脸上照了照,声音几同耳语,“你并不像你说的那么惨,你有很多妖艳的衣服,可是一回到家里,你却扮作良家妇女——”母亲伸手在子慧的布衫上捏了捏。

“我三番五次要去看你,”母亲坐回桌子旁,重新恢复了一个法官的派头,“都被你全力阻挠,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知道我是去偷袭你。三年来我花了几万块钱的电话费,心里也疑惑着你是个妓女。”
     
      子慧的身子震了震,呆呆地看住母亲。
     
      母亲说:“现在证据充足,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子慧摇了摇头,宣判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她非常的安静。三年来,她焦躁不安,诚惶诚恐,心理几度崩溃,原来是,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在等着黑暗的降临。
     
      这天夜里,她一个人躺在床上,隔壁能听到父母沉着的鼾声;她几次爬起来,推开窗户,天际有一轮小月亮,她把半截身子探到窗外,试了试,然而这是二楼,跳下去也不至于粉身碎骨;她嗅了嗅鼻子,百无聊耐地在屋子里走上一圈,后来上了床,睡着了。
     
     
     
     

2004-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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