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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这一休整,不觉就休了半个月,孟不觉偶尔到局里去晃晃,李副局长还是不冷不热的样子,不安排他具体工作,也没给他什么说法。孟不觉只得继续在家里休整下去,反正工资照拿,不像工人失业,连饭碗也会失去。
     
      然而时间再长些,孟不觉却吃不消了,变得精神不振,一天天委顿下去。想起乡下父亲长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一回接他到城里来住了一段,吃香的,喝辣的,什么都不用劳心费力,不想他竟然脸色发虚,手脚浮肿,害了大病似的,说自己是个劳碌命,享不起这个清福,赶忙逃回乡下,以后再请他进城,用八抬大轿去抬,都抬不动他了。想想此刻自己天天吃了睡,睡了吃,这滋味跟父亲当时的情形,可能也差不到哪里去。
     
      肖自然见不得孟不觉那垂头丧气的鸟样,心里着急起来,想给他支支招,说:“我单位的郑副处长跟我关系不错,平时我都不叫她郑处长,只叫郑大姐。她先生是市政府副秘书长,姓吴,你认识吧?”孟不觉不知肖自然何意,说:“也算认识吧,只是没什么交往。”肖自然说:“认识就好。你们单位属于政府组成局,说吴副秘书长是你们的领导,应该没什么错。我先和郑大姐说说,看吴副秘书长哪天有空,咱俩上她家去拜访拜访。”
     
      孟不觉这才想起,过去吴副秘书长一直跟着周副市长跑,不久前周副市长新进常委,做了常务副市长,开始分管孟不觉他们局,吴副秘书长如果继续跟随周副市长,至少可算是局里的半个直管领导。只是孟不觉不知吴副秘书长会不会买自己的账,或者说他买你的账,李副局长会不会买他的账,毕竟政府副秘书长只是政府机关领导,还不是政府领导。
     
      见孟不觉不吭气,肖自然知道他的顾虑,说:“你在机关里混,如果能搭上吴副秘书长这条线,就是眼下不见得有效,以后对你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孟不觉想想也是,说:“那好吧,妇唱夫随。”肖自然说:“谁要你随了?我还不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想着要去拜访吴副秘书长,孟不觉仿佛身处茫茫夜海,忽然看到天边一线曙光,心里活络起来。说不定还真如肖自然所设想的,通过郑大姐靠上吴副秘书长,以后的仕途确实会有些奔头。吴副秘书长虽然现在还只是副秘书长,谁能说死他明年后年还是副秘书长?他后面的周副市长就是做过副秘书长的,现在已是常务副市长,过两三年升市长,然后再升书记的可能性也是非常大的,到那时吴副秘书长还不水涨船高,一路往秘书长和副市长的位置做上去?吴副秘书长上去了,我孟不觉自然癞子跟着月亮走,做处长做副局长,甚至做局长,也并非痴人说梦。
     
      想得兴奋了,这天晚上孟不觉辗转反侧,一时无法成眠,直到天快放亮才沉沉睡去。梦醒时分已是日上三竿,懒懒起床,漱口洗脸,吃完肖自然准备好在桌上的早餐,不知干什么好,只得在客厅里绕起圈子来。绕上几圈,实在无聊,只好打开电视机。电视里没两个正经节目,除了会议新闻和辫子剧,其余全是广告。拿着遥控器,将四十多个频道揿了两轮,再没了耐心,于是啪一声把电视关掉,拿本杂志在手上,还没看上两页,倦意袭来,一连几个哈欠,干脆钻进被褥,又蒙头大睡起来。
     
      一觉醒来,已是夕阳西下。听得门上锁响,不用说,肖自然下班回来了。孟不觉忙下床跑到客厅,问跟郑大姐说得怎么样了。肖自然说:“郑大姐当然没得说的,听说咱们想上她家去玩,她热烈欢迎。”孟不觉说:“那今晚我们就上她家去?”肖自然说:“今晚不行,郑大姐说今晚吴副秘书长要和周副市长接待外商,不到十二点肯定回不去。”
     
      孟不觉敲敲自己的脑袋,自嘲道:“你看我,拜见领导的心情也太迫切了些。”肖自然说:“迫切些好哇,现在时兴密切联系领导嘛。”
     
      第二天晚上,孟不觉以为吴副秘书长该在家里了,不想肖自然回来说,他还要陪外商到下面去考察投资项目,估计得好几天才回得来。
     
      又过了两天,吴副秘书长还在陪外商,孟不觉再也熬不下去了,想,还是上单位去看看吧,李副局长只要你先在家休整些时候,并不是要你永远休整下去。单位人多,没事可凑在一起说说段子,或讨论讨论中东问题,给布什拿拿反恐方案。每个处室里都有电脑,而且是上了网的,在网上聊聊天,下下棋,甚至搞搞网恋,都是挺时髦挺开心的。
     
      出得家门,走上十几分钟,不远处就是高大的局办公大楼。来到传达室门口,迈进铁门,楼前的坪里很安静。早过上班时间,估计大家都在楼里忙碌。只有楼前的台阶上,一左一右卧着两只栩栩如生的石狮,忠诚地守护着大楼。孟不觉记得,自大楼建成之日,两只石狮就蹲在这里了,多年下来,日晒雨淋,如今已是光滑如银。唯有那狮鬃倒竖,张牙舞爪的样子,仿佛吼声在耳,给巍峨的办公大楼更添几许威严。
     
      孟不觉还记得,办公大楼的建设是当年的办公室何主任一手抓的。大楼建成后,有人建议在楼前立匹马,表示一马当先。有人认为应塑一只羊,取阳光行动之意,权力部门讲究的是透明度。还有主张弄一只狼的,意思是狼最有团队精神,单位里的广大干部职工应该向狼学习。然而何主任谁的意见都不采纳,不声不响弄了两只大石狮放在了这里。不久何主任就成了何副局长。这个时候大家才恍然而悟,看出了何副局长的良苦用心。
     
      原来顾局长主政之前,局里因为书记和局长分设,长年存在两派势力,一是以赵书记为头的赵派,一是以钱局长为首的钱派。赵派钱派抗衡多年,局里不仅各项工作上不去,干部也一个个都被捂住,多年没得到提拔,因为提赵派人,钱派坚决反对,提钱派人,赵派上访告状,搞得乌烟瘴气,干脆和尚没老婆,大家都没老婆。办公室是局里的综合协调部门,当时的何主任后来的何副局长夹在两派之间,挥拳捅着爹,伸腿踢着娘,更是左右不是人,两头不讨好,常常弄得十分狼狈。
     
      是这两只石狮子解了何主任的围。何主任是这么考虑的,在楼前立匹马,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塑只羊,羊软弱可欺,而狼名声又不好。只有狮子,百兽之王,用来镇守大楼,再妙不过。而且还是权威的象征,过去的衙门前面都兴立狮子。当然不能只立一只,一只也太孤单了些,何况赵书记想做百兽之王,钱局长也不甘示弱,立上两只,各人一只,都没话说。何主任就因这事办得漂亮,党组会上,赵钱两派都争着提他的名,推荐到市委组织部,不久顺利升为副局长。
     
      当然这是局里干部议论楼前两只石狮时,充分发挥想象力演义出来的故事,内幕哪会这么简单?谁心里都清楚,何副局长确是个人才,文章和书法在局里首屈一指不说,工作和协调能力也相当不错,向来为人称道,不然也就不可能在两派势力相互挤兑之下荣升为副局长了。正因如此,赵书记和钱局长下去后,继任的顾局长又很看好因提拔不久还排在副局长末位的何副局长,一直把他当做接班人在栽培,只要有机会就将他推到前台,让他能在市委领导前面抛头露面,显示才干。不想这次顾局长受创,他也跟着倒霉,让李副局长拣了个落地桃子。
     
      孟不觉眼睛瞧着两只石狮,心里头这么感慨着的时候,只见乔老头提着铁桶来到台阶上,拧干抹布,开始在石狮身上抹起来。孟不觉反正闲着无事,也不忙着上楼,站在乔老头身旁,无话找话道:“是不是每天都要给这对石狮抹上一遍?”乔老头说:“那当然,这对石狮是大楼的卫士,也是局里的形象,上级领导下来视察,下面群众来局里办事,最先看到的就是这对威风神气的石狮。”
     
      这话倒有些道理,孟不觉就多次听人对这对石狮称善不已。由狮及人,孟不觉想起从乡下回来后,一直未见何副局长,向乔老头打听,说是刚从省委党校学习回来,刚才还见过他一面。孟不觉也就心有所动,想何副局长是顾局长的人,顾局长对自己还算不错,说自己是何副局长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理论上似乎也说得过去。于是生出去见见何副局长的冲动。李副局长不听自己的汇报,找何副局长汇报几句,他应该会听听吧?
     
      然而钻进电梯,揿下局长们办公楼层的号,孟不觉又改变了主意。局里什么都李副局长说了算,何副局长处境如此,你向他汇报,又能汇报出什么效果来呢?你去何副局长那里走动得多了,被李副局长或陈副处长之流看到,你被视为何副局长的死党,李副局长不是更加不会理睬你了?非常时期,还是谨慎点为好。

孟不觉也就什么地方都不去,直接进了人教处。李副局长都说过,自己还是人教处的,到自己处里去,该不会犯忌吧?
     
      处里很安静,也就刘科长正坐在电脑前打印干部报表。孟不觉打声招呼:“刘科忙得很呐。”刘科长掉过头来,说:“不忙不忙,人事局催交干部报表,加了几天班,刚好弄了出来。”孟不觉说:“处里的人呢?”
     
      刘科长用手遮住嘴巴,低声说:“局里领导处在交替阶段,处里的人还坐得住?”孟不觉觉得也是,说:“怪不得局里这么平静。”
     
      刘科长要做事,没时间陪孟不觉闲聊,就开了另一台电脑,说:“孟处上上网吧。”孟不觉于是坐过去,到聊天室里找人聊起来。聊了一阵,总是话不投机,估计对方是个不谙世情的小孩,也就兴趣索然,下了线,到围棋室下起围棋来。刚好棋逢对手,各有输赢,孟不觉来了劲,下班时间已过也不觉得。
     
      既然围棋容易消磨时光,下午孟不觉又早早到了处里。打开电脑,刚好上午的对手正在线上,两人又厮杀起来。
     
      就这样,在电脑里杀了整整三天围棋,直杀得天昏地暗,竟忘了今夕何夕。直到晚上回到家里,才猛然想起吴副秘书长也该回来了,问肖自然,答曰回是回来了,可又上省城开会去了。孟不觉心里已淡,说:“算了吧,人家领导忙,别去打扰人家。何况也不见得有效。”
     
      “你去都没有去,怎么知道不见得有效?男子汉,大丈夫,连这点耐性都没有,还想在机关里混。”肖自然狠狠瞪孟不觉一眼,说,“郑大姐今天还跟我说过,她老吴从省里回来后,就是拿索子绑,也要把他放家里绑一个晚上,跟咱们见个面。”
     
      孟不觉只得由着肖自然,又一头扎进围棋里。
     
      这天正在电脑前鏖战,处里电话响了,竟然是找孟不觉的。人走背运,就像得了传染病,谁都躲着,好久都没人给孟不觉打电话了,因此刘科长举着话筒叫他时,他半天也没动静。刘科长只得过去拿掉他手上的鼠标,说:“你的电话,接还是不接?”孟不觉这才反应过来,起身来拿话筒。心下想,可能是肖自然的电话,也许今晚吴副秘书长有时间了。
     
      不料却是个男人的声音。孟不觉愣了愣,才听出是杨家村的杨村长,问孟不觉回单位后一切可好。
     
      “真对不起杨村长,本来回家后要向你报声平安的,不想单位一堆事务等着我处理,忙得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联系。”这么说着,孟不觉自觉好笑起来。天天闲得两腿夹卵,得靠下棋打发时光,还要说什么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是不是有些虚伪?然而不说忙,又说什么呢?说自己不中用,单位有自己不多,无自己不少?这不要让杨村长小看了?
     
      杨村长说:“贵人多忙嘛。谁叫你是领导呢?”孟不觉说:“我什么领导啰,小小副处长,单位里倒根竹竿,便可打着一打。”杨村长说:“处长还不是领导?处长在我们县里,便是县太爷,如果放在过去,我们这些小民百姓碰着了,那是要下跪的。”孟不觉笑道:“我在你村里待了一年,你可从没向我下过跪。”
     
      杨村长当然不是家里的钱多得没地方花,掏钱打电话跟孟不觉过嘴皮子瘾,寒暄几句,便说:“孟处长先忙您的工作,如果稍稍有闲,还麻烦过问过问我家小竹读书的事。”
     
      孟不觉这才想起离开杨家村时杨村长所托。原来杨村长有三个儿女,女儿小竹是老大,即将初中毕业,他不想让小竹继续上高中,托孟不觉打听一下,市里哪些中专学校费用合理些,想让女儿来学点基本技能,弄个中专文凭,以后好到广东那边去打工,给家里赚些钱,送两个儿子上高中,读大学。孟不觉没有批评教育杨村长重男轻女的老观念,答应回城后就给他打听。谁知近段心烦意乱的,早把这事忘到了脑后。
     
      孟不觉心想,这围棋再怎么下,也成不了聂卫平,何不先去落实一下杨小竹读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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