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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30日于西安
     
     
     
     

西安新华书店的老晏在我手上进了两万套《劳伦斯情爱小说选》。老晏比我还小几岁,但朱大为叫他老晏,我也就跟着叫老晏。老晏跟我差不多高,瘦瘦的,第一眼给你的感觉是个正直的人。有的男人给你的感觉是奸诈;有的男人给你的感觉是势利小人;还有的男人给你的感觉是个俗物。老晏给我的感觉是个稳重且正直的人。
     
     
     
     

老晏是我的好朋友,朱大为说,我们认识几十年了。我们是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的。
     
     
     
     

当我把《劳伦斯情爱小说选》递给他看时,他没说什么话。他只是翻了翻,然后把它们放下来。这让我感觉这个比我小几岁的老晏很懂得自己的分量。朱大为把他叫来,并不是他有求于我,而是我有求于他。他抽着烟,说着书商界的其他事情。这让我感觉他为人稳重。一个生意人最要紧的是要学会察颜观色,假如你不会察颜观色,你就什么生意都做不好。老晏是那种厚道而又刚愎自用的人,这种人不喜欢听大话,讲究实在。老晏把厚道和刚愎自用这两种性格很好地糅合在一起。有这种修为的人大多想在仕途上推进,而不屑于在商业上发展。黎社长也是这种类型的男人,只是黎社长迂腐一些罢了。
     
     
     
     

老晏说:我考虑一下。
     
     
     
     

我不晓得他要考虑什么?进书就进书,不进书就不进书,考虑是什么意思?我说:好好好,你考虑一下。我很希望你能进一两万套,我会记你老晏的情。
     
     
     
     

老晏瞥我一眼,仍然坚持说:我会考虑一下。
     
     
     
     

我从他脸上读不到收获二字,看来他不是一个好打交道的人。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昨天下午,后来他匆匆走了,留下朱大为大骂老晏鬼相。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朱大为说老晏,这几年他变成这样的人了。看上去成熟了,但我觉得他变蠢了。
     
     
     
     

朱大为说他和老晏小时候是很好的朋友,一起爬树,一起游泳,一起打架,从小玩到大。但自从老晏当了这个鸟官,就想走仕途。这算什么官?朱大为不屑于老晏走仕途道,混得再好也只是个处级。我们学校,处级干部甩一层,还不是上班骑单车,出门搭公共汽车。
     
     
     
     

朱大为是站在我的立场上说老晏的闲话。此前,朱大为在我面前夸海口说,只要是他出马,老晏总要买他一点面子。现在老晏好像没买他的面子,他就很生气。我从朱大为的话里揣测老晏,老晏走的时候丢下了一句话,说他明天答复我。
     
     
     
     

老晏其实是要避开朱大为。在老晏嘴里,朱大为嘴巴多,是个没瓶子盖的人,守不住秘密。老晏特意对我强调说:不要跟朱大为说我们之间的交易。朱大为人是个好人,但他喜欢吹牛,喜欢什么事情都到处讲。我不大放心他。似乎他是个政治家,而朱大为是个牛皮客。我当然做了保证。如果我不做保证,这件事就没法干成。
     
     
     
     

我们在宾馆的酒吧里聊天时,老晏直言不讳地说,这是个没钱就无法活下去的社会。他说,我的资产(他用了资产两字)还没达到不考虑钱的程度,假如我也到了那一步——钱对我无所谓的那一步,那么新的我就诞生了。老晏说他学的是化学,但他更喜欢哲学,喜欢笛卡儿,喜欢培根,喜欢尼采和萨特的存在主义。我读大学时接触过培根的论说文集,读过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和悲剧的诞生及论道德谱系,也读过萨特的存在与虚无。我投其所好地跟老晏谈起了哲学。我并不能说我因为读了几本哲学书就懂得了哲学,我正是陶渊明老先生说的“好读书,不求甚解”的那种人。但尽管不求甚解,也足以应付老晏这种自称爱哲学的人。我们在酒吧的一隅谈了很多尼采和萨特,边喝着茶。最后,我才把话题引到《劳伦斯情爱小说选》上。假如不是为这套书,我干吗要同他坐在这里闲聊这些已作古的人?他们尽管对西方文化有着巨大影响,但影响我们中国人的还是诞生在二千五百年前的孔孟之道和老庄思想。我想中国人并不需要用西方哲学来武装自己,有孔孟和老庄的哲学滋润我们就足矣。假如你把孔孟和老庄的思想一齐吃透,你就是一个大哲学家,大圣人。
     
     
     
     

劳伦斯这套书,我给四个扣给你。表面上是六五折,实际上是六一折给你。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抽着烟,一副思索的模样。我诱惑他上钩:我带了五万元来,存放在酒店的寄存处。如果你同意进两万套,我马上给你四万八千元现金。
     
     
     
     

他伸出了一个手掌,五个手指张得开开地对着我,五万,他说,我就进两万套。
     
     
     
     

我瞧着这位大谈西方哲学的老晏,由衷地笑了。假如我说五千,他不会动心,但五万却让他勃然心动。我装做思考了下说:五万就五万。其实四万八和五万出入并不大,但我不能那么爽快,那样他会觉得我还有油水可捞。做人不要露锋芒,我从读孔子的书里把握了这个心得。所谓君子泰而不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就包含这些道理。
     
     
     
     

他说:明天上午你到我们书店来,我们签一份合同。
     
     
     
     

6月1日儿童节
     
     
     
     

我打电话问徐红书在店里走得怎么样,她告诉我又走了五千二百套:一个浙江的书老板要了两千套;一个福建的书老板要了一千套;一个广西书老板要了一千二百套;还有江西的一个书老板答应要一千五百套,另外还销了几个要几十套或上百套的。我很高兴,这证明这套书还是好走。我告诉她,我在西安己签了三万套的合同。她很高兴,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还有几天,我还要到成都打个转身。她在电话里说:我爱你。她说这话时,我正心有旁骛,想着小秦,明天她休息,我们己约好了明天去华山。
     
     
     
     

放下电话,我脑海里就展开了一些艳遇的想像。我喜欢这个十九岁的西安姑娘,西安作为历史文化名城来说,比长沙更具地位和伟大。就我的历史知识,我好像记得大大小小十几个王朝都建都于西安。长沙作为历史名城,在历史上最多就是州府,无论从文化的内涵和底蕴上看,都不及西安。小秦不像我这个饮着湘江水长大的,身上还沾着农民气味的男人。我觉得要是我能和小秦有什么故事发生那就不虚此行。

也许这只是一相情愿,也许小秦是出于一个西安人的热情好客。也许她只是把我做一个大哥看,并没察觉我对她的企图。一切都得随缘。我反对宿命论,但有时候我又是个宿命论者。《增广贤文》上说:命里有的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
     
     
     
     

6月2日晚于西安
     
     
     
     

我在游华山中,最大的收获就是让小秦对我不断流露出佩服的目光。这是我的英语讲得非常流畅。我和小秦坐缆车上到北峰,再从北峰向南峰攀爬的途中,遇上了两个美国年轻人,一男一女,我有意同他们搭讪,一下就接上了火。我用英语向两个美国人介绍华山的历史。我劝两个美国人玩了华山就该去嵩山。嵩山有一个少林寺,一千多年前,梁武帝朝代,印度达摩大师东渡大海,从中国的广东登陆,来到了嵩山少林寺,面壁十年,后收二祖神光为衣钵传人,从此使禅宗一脉在中国发扬光大了。我还告诉两个美国人,湖南的衡山是蓄佛、道于一身的山,也值得他们一游。我成了中国旅游社的一个小厮。两个美国人很高兴,听我用一口流利的英语说中国的山山水水,指点江山。我为什么那么卖力地卖弄我从读书中获取的皮毛知识?就是因为小秦在身旁。我一边同美国人交谈,一边又殷勤地把美国人的提问翻译给小秦听。我成了美国人与小秦之间的桥梁。小秦瞪着眼睛看着我,她一边听我说,但更主要的是被我流利的英语所慑服。
     
     
     
     

我自己也没想到在大学里所学的英语,居然在华山派上了用场。想想要是我没学好英语,我今天又怎么能使小秦对我加深印象,甚至产生崇拜的心理?她的目光里对我流露出了崇拜。后来我和她与两个美国人在山上的树林里吃东西,我继续用英语同两个美国人交谈,向他们介绍中国的风景区。两个美国人为认识我而高兴,表示出神采飞扬的模样。我却做出谦虚的样子。我们又一起下山,众多游客都觑着我们这一行人,小秦更是目光闪亮地盯着我,她在想我真了不起——但愿我在她心里获得了这种重视。一些游客埋下头来小声议论,当然是议论我们四人,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世上的大事小事,常常是由一个偶发事件就扭转了事态的发展趋势。
     
     
     
     

下山后,天已经黑了。我们走进一家餐馆吃饭。吃完饭,美国青年要买单,我抢先买了,因为我不想让小秦看到我吃美国人的饭菜。随后,我租了辆的士,四个人就向西安赶来。的士进入西安市内时已是深夜十二点钟了。两个美国人在西安宾馆下车,我们分手时,美国人掏出一百美元要付车费。我推开了美国人的美元,请他走路。我让的士开车走,小秦瞅着这一切,没说话。当的士载着我和她穿街走巷,驶到一幢楼前时,我记住了旁边有一家饭店,名叫好好饭店。她下车,看着我,目光里流露出了对我的深切留恋——也许这样说还为时过早,但我觉得那种幽暗的目光里确实有着丰富的内涵。我说:明天见。
     
     
     
     

我现在坐在桌前,想着她。我觉得她太美好了,让我不忍心毁坏这种美好。想想今天游华山的一切,颇有一股甜蜜的滋味,仿佛一泓清泉流入了干枯的农田。此刻,她在家里会怎么想我?我感到我今天做得最漂亮的就是没占那个美国人的便宜,假如我吃饭时让那个美国男人买单和付的士费,我今天所做的一切就掉价了。
     
     
     
     

6月6日西安机场
     
     
     
     

我今天很悲痛很酸楚,在这个世界上我曾经认真爱过的女人,茜茜的母亲死了。这是昨天下午我打电话回去时,徐红告诉我的。她说她去我前妻家接茜茜,结果我前妻家正在办丧事,茜茜告诉她,妈妈死了。徐红告诉我,前妻刘小专是在马路上被汽车撞死的。她对我说;你回来就晓得了,你还是早点回来吧。
     
     
     
     

我放下话筒,一股酸楚苦涩的滋味涌上心头。这个我曾经热恋过的,后来我又非常厌弃和可怜的女人,离开了人世。我其实应该祝福她。她解脱了。她走向了她生命的终点——那是人人都将要到达的地方。你想到达,也许可能会快一点到达。你不想到达或者你害怕到达,也不过是晚一些时间到达罢了。没有人能逃脱生命的轨迹。生命就是向死亡运动。刘小专走完了她的过程。对于刘小专——这个思维在另一个狭隘的境地里的女人,我的离开给了她毁灭性的打击。但我不能用我的幸福来换取做一个善良人的代价呀!假如我不跟她离婚,那么我就是在地狱里生活!她能懂一个男人吗?试想想一个精神病患者,她又怎么能与一个正常男人思考同一件事同一个问题?我无法做到牺牲自己的一生来照顾她。
     
     
     
     

你有这样高尚吗?也许你可以说我有这么高尚,我会爱她一辈子,假如没有了爱,出于责任我也会护理她一辈子。但那是因为你不是同一个精神病人生活在一起。如果你是同一个精神病人生活在一起,你就不会说这种大话。说大话是因为你不在。你无法想像一个正常男人和一个精神病女人在一起的生活。那是索然寡味的生活。这个曾经给了我爱,后来又给了我地狱一般生活的女人去世了。我虽然酸楚和苦涩,但我还是为她高兴。
     
     
     
     

一有大事发生在我身上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往事如烟。这个女人再也不会苦皱着一张脸冲着我了,这个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她留下我去怀念她。是的,我愿意以后的每一个清明节,带着女儿去为她扫墓。我父亲的死,给我的感受是这个世界上一个最关心我最爱我的人死了;刘小专的死,给我的感觉是这个世界上一个最恨我的女人死了。
     
     
     
     

昨天晚上,我请朱大为、老晏和西安的书商一起上西安一家最好的夜总会玩,还特意叫上小秦作陪。我纯粹是为了答谢西安朋友,请他们上夜总会呷酒。我自己不想呷,情绪也不高涨。我不想表现出一副马到成功的佼佼者相,没有人会对一个生活中的佼佼者表示同情和好感。人只会同情弱者和可怜人,任何人都不会对一个强者产生同情心。我让朱大为向他们解释,我的前妻于早两天被汽车撞死了,我在为前妻悲痛。
     
     
     
     

小秦对我表示出了女人的同情。她在暗处时不时地打量我,她没怎么说话。她有几分腼腆。你若喜欢某个女人,也许她生气的样子你也喜欢。我就喜欢小秦的腼腆,她不大搭理朱大为、老晏和史兄——史兄是那个书商,他是个西安痞子,专拣一些下流玩笑开。他要了一个小姐陪他,那是一个三陪小姐,长得马马虎虎,他的手时不时到小姐的腰上捏那么一下,或者把小姐的脸搂到怀里亲一口。他就是要表示他的大胆。朱大为也有一个小姐作陪,但朱大为很规矩,规矩人在公开场合下就是放不开。朱大为跟我和老晏说话的回数比同小姐还多,小姐用牙签戳一颗提子给他吃,他就吃;小姐叫他大哥,他也答应。但他就是要表现出窈窕淑女君子不逑的气度。孔老二要是坐在这里,就会贴着我的耳朵说朱大为装孙子。
     
     
     
     

在舞台上唱歌的是一位北京女歌手,她的歌其实唱得很好,声音也甜美,但没人喝彩。后来又有一位西安男歌手着一身白衣白裤走上台唱歌,跳跳蹦蹦,很靓仔的模样。我很麻木,并不为这些歌手们卖力的表演而动容,我的心不在他们身上。我的心在刘小专身上,想想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我就酸楚无比。小秦时不时拿眼睛瞅我,在她眼里我成了一个坚强的男人。老晏对我说:开心点,别去想了。老晏又说:要想得开。
     
     
     
     

有的人不需要同情,我需要。他们都在同情我。我在享受着同情。你可能觉得这不是一种享受,但我认为这是。我宁可别人一起同情我,也不愿意接受那种一齐妒忌我的表情。
     
     
     
     

今天上午我同小秦告别时,小秦含情脉脉地瞥着我。我感觉那种目光是含情脉脉的,十九岁的姑娘的目光难道我还捕捉不到?她的眼睛很美,轮廓如两个小小的月牙儿,但在两个小小的月牙儿里却蓄着两汪迷人的秋水。也许这样说不对,因为秋水是什么水谁也感觉不到。但我可以说那是蓄着两汪井水。在我家的门前有一口井,井水清澈洁净。我说:我会来看你的。她还是用那种眼光瞥着我,我又说:不定哪一天我又会来。我走出酒店的大门,回头一望,她还在目送我。我不由自主地给了她一个飞吻。我觉得那一刻我有点儿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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