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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四毛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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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队长安排我们送公粮,我挑了六七十斤谷子,和大家一起送到十多里外的粮站。烤鸭走上来,气喘吁吁地说:
     
       “放下!杨小如,把担子放下!等我来!”
     
       我真的很听话地放下了担子。烤鸭挑着自己的谷子连走带跑地往前奔,到了前面,他把担子放下了。回过头来,满头大汗,挑着我的担子就往前面跑。说:
     
       “小如,这个办法好!就这样一段一段地转送,咱们的公粮照样可以送到粮站。”
     
       我跑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扁担喊:“放下!你一定要放下!烤鸭,谢谢你!我知道你生长在大城市里,没做过重体力活,你自己的份额能完成就很不错了,哪里还有力气帮别人呀!”
     
       “我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孱弱,我毕竟是男子汉嘛!来!小如,让我来挑!放心,这点重量是压不垮我的……”烤鸭边说边抢我的扁担。
     
       “不行!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挑,走开!走!快去挑你的谷子……”
     
       烤鸭抓着扁担不松手,我们就这样拉来扯去地抢了很久。最后,我使尽了力气,有点生气地硬扯蛮拉,才把扁担抢过来,挑着谷子就往前跑,他久久地呆立在那儿,斜着眼睛望着我。
     
       后来,烤鸭帮小妹挑着谷子,说说笑笑,视而不见地打我身旁走过。一味地在小妹面前献殷勤,眉宇间充满了爱意。
     
       小妹虽然大字不认识几个,但长相在这方土地上是一流的。不过,小妹并没有奢望一个从大城市来的有文化的年轻人会对自己投来什么感情,所以并不往心里去,只是投个轻松而已。
     
       我很明白,烤鸭的这些举动全是做给我看的。只要我有一丁点儿生气的样子,我的心底,他就了如指掌了。然而,没有,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表现,很正常。我还跟他和小妹开着玩笑。我的正常令烤鸭很失望。
     
       岁月流转,又是一个花红柳绿、阳光灿烂的春季到来了,是一个农忙的季节,也是一个播种希望的季节。人们也像生机盎然的春天一样,换上了好心情。
     
       烤鸭不失信心,不失时机地找借口靠近我。那天,他正好来到队长门前,说:
     
       “队长,我插秧还不怎么里手,明天,请杨小如当我的师傅怎么样?”
     
       “我当然同意,要看杨小如本人是否同意。”胜队长笑着说。
     
       “杨小如,你同意吗?胜队长已经同意了。”烤鸭问。
     
       “我愿意带勤快的徒弟,只要你勤快点,你就当我的徒弟吧!”我说。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第二天,烤鸭早早地就等在田头,一见我到来,立马抬起头来,推推自己的近视眼镜,甜甜地、温柔地一笑,说:
     
       “师傅!你终于来了?”
     
       “烤鸭,我们这样吧!你从里面开始插,我从外面开始插,两个人在中间合拢,这块田就算插完了。”我笑着说。
     
       “别这么残酷啊!师傅,不要欺负外乡人嘛!我们并排一起插,你可以随时指导我,以后会结出不一样的果实。”他说。
     
       “什么果实?”我问。
     
       烤鸭噗嗤一笑。
     
       我依着烤鸭的要求,我们并排从外往里插。烤鸭像岸上的鱼儿跳进了水里,欢腾蹦跃,止不住的笑容在脸上荡漾。
     
       “师傅,谢谢你!小如,你真好!”
     
       我心里非常清楚,烤鸭的想法是很不现实的。我深信自己有毅力阻止这种梦想继续发展。然而,被人爱总是很幸福的。
     
       烤鸭精力特别充沛,即使很累了,他的精气神还特别好,总是无话找话讲:
     
       “小如,你不知道,我原本是可以不下农村的,因为我的父母只有我一个孩子,政策允许独生子女留城待业。”
     
       “怎么?你们家只有你一个儿子?”我好奇地问。
     
       “不——不是——!本来,我有兄弟两个,我有一个哥哥,高中毕业的那年暑假,一天,同学邀他去游泳,他高高兴兴地去了,可怜,最后他一个人回不来了。妈妈在江边哭得死去活来,当天硬是没有找到哥哥的尸体。
     
       “第二天,哥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本来就哭得身体很虚弱的妈妈,拿着哥哥的通知书,在江边来回地喊呀、哭呀,她要喊哥哥一同回家去,她要哥哥拿着通知书去上学,整天不停地喊,不知喊了多少声,那里的土都被我妈妈抓了一个很深的坑。说来也奇怪,哥哥的尸体一下子从水里冒出来了,漂到了妈妈面前,妈妈一看就晕过去了。真是令人肝肠寸断,在场的人都泣不成声……”
     
       我听得满眶载泪。烤鸭见我起了同情心,索性兜底子倒给我听。
     
       “从此,妈妈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妈妈不再那么严厉地要求我了。她说:‘儿子,你爱怎么,怎么。考不上大学没关系,咱们有饭吃就行了,只要平安健康比什么都强。’从此,我开始懒散、不进取,真的没考上大学。后来,我清醒了,发誓要使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不愿意傻傻地呆在家里等工作,我渴望到有生活、有理想的地方去,争得了父母的同意之后,来到了农村。”
     
       说句良心话,我心里挺同情他的父母,晚年丧子是人世间最悲哀的事情,有什么比失去自己长大成人的孩子更伤心的呢?
     
       我们都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后来,烤鸭又拾起了原来的话头:
     
       “我心里划算着,今后,我一定要好好孝敬两位老人,主要在精神方面好好安抚他们。经济上,他们不会给我造成很大的压力,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收入。我父亲是一家单位的高级工程师,母亲是一家单位的会计师……”
     
       听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一下,条件这么好的家庭,烤鸭居然对我这个农村姑娘打起了注意,这纯属儿戏,我权且把它当故事听吧。现在,越来越证明我对他的疏远是非常正确的。我几次打断了他的话,他仍旧不依不饶地说下去。
     
       “我心里有个愿望:想给我的父母找个贤淑、纯良、能干的媳妇,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爱他们。小两口同心同德,好好地孝敬老人,经营家庭,过上平静的小日子,我就很满足了。”
     
       “你是一个蛮孝顺的儿子嘛!孝敬父母的人一定是善良的好人。”我说。
     
       “啊!是——吗?你真是说对了!我曾听说,对父母、对兄弟姐妹、对朋友特别好的人,对配偶也会特别好。选配偶就要选这样的人。”烤鸭说。
     
       “当然,这样的人秉性就非常好。我们这里有句俗话:‘不看人对我,要看人对人。’这个人好不好,要看他对别人怎么样。”
     
       “对!小如,你说得太精典了。”
     
       “你看!烤鸭,那几蔸秧苗插歪了。”我指着没有插好的秧苗说。
     
       烤鸭立即从泥巴中抽出一只脚,往前挪一点点,把秧苗一蔸蔸扶正。回到我身旁,烤鸭继续说着他想说的话:
     
       “我说,小如,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有知有识,落落大方。而且……而且你的脸上长着善良、长着贤淑、长着聪慧、长着花儿……”
     
       “谁的脸上会长这些东西啊?”我不解地问。
     
       “怎么不会?有的人脸上就长着虚伪、长着狡猾、长着阴险、长着邪恶、长着凶狠……从那时起我就留意着你。你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优美,那么吸引人。慢条斯理、文文静静、漂漂亮亮。说话的声音圆润、清脆、悦耳,给人极为舒服的感觉。你是一个真正具有女性魅力的女孩。”
     
       “烤鸭,你夸我干什么呀?你还需要我给你帮什么忙,你就直说吧!别用这些话来蒙哄我。”我始终绕开话题,不切入正题地回答。
     
       其实听到这些柔情地夸耀,我心里一阵阵甜蜜蜜的。
     
       我在想:少男少女谈情说爱的时候,应当是穿着整齐、打扮漂亮,在花前月下,青山幽谷,街旁灯下……我回过头来看看自己满腿的泥巴、暴露的脚丫、蓬乱的头发、满头的汗水……而听着一个男孩对自己说着倾慕不已的话。形象、环境与柔情的反差,让我害羞起来。
     
       “烤鸭!”我再一次打断他的话,“咱们快点插完这几行就休息,怎么样?”
     
       “好啊!听你的,你怎么安排,怎么指挥都行。”他很顺从地说。
     
       前面突然有人叫一声:“烤鸭!”
     
       我吓一跳,糟糕!我们的谈话还刚刚进入有趣的环节,捣乱的人就赶来了。该死!美好、甜蜜、梦一般的时刻,被一声叫唤赶得满天飞。
     
       我抬起头来,向我们走来的原来是炸鸡。
     
       “快点!快!烤鸭,你和杨小如放下秧苗,跟、跟我走!快去看、看四毛!”他声音颤抖,结结巴巴地说。
     
       “怎么?四毛他怎么啦?”我和烤鸭异口同声地问。
     
       “四毛,四毛,他、他死啦!”炸鸡伤心地说。
     
       烤鸭一听这个噩耗,双手抱住头,按住双耳,说:“我不听,我不想听这种可恶的消息。”接着眼泪直往下淌。
     
       我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感到一阵眩晕,然后,也泪流满面。
     
       当我们来到四毛的生产队时,四毛已经笔直地僵硬地躺在了一块门板上了。烤鸭揭开盖在他身上和头上的白布,他的小眼睛被冰冷的眼皮紧锁着,嘴唇闭合得很好,再也看不见他那口雪白的牙齿了。使人感到心痛和恐怖的是他的头和脸都肿得很大,脸已经成了墨黑色。这就是惜日活泼、调皮、生龙活虎的四毛吗?
     
       村里有位老人向我们哭诉着:
     
       “这孩子太好了,特别勤快,脾气又好,一天总是笑呵呵的。前几天下大雨,我家里漏得一塌糊涂,他说要抽时间给我的房子检漏,把屋顶切实修好一下。
     
       “我一再推辞说不必要,等几天我请个砌匠师傅来修一修。四毛坚持说:
     
       “‘你一个孤寡老人,没有人手,又没有什么钱。我们年轻人,力气去了有来的,您不必客气。家里漏得这么厉害怎么过呀!我明天就抽个时间给您修一下……’
     
       “果真,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来了,还带着一个楼梯。看!他就是从这里上去的。”老人指着旁边的楼梯说。
     
       “半小时不到,他踩的那根腐烂的木方塌了下来,四毛的头倒栽在一口大水缸上,缸里的水变成了一缸血水。我火速抱起了他,哭啊、喊啊、摇啊,急得我都快疯了。当村里人来的时候,四毛,他已经没有气了。
     
       “我放下四毛,把头死命地往墙上撞。该死的不死,我这老东西还活着干什么?害了这可怜的娃儿。我怎么向他的家人交待啊!不如随同四毛一起去了。”
     
       屋里和坪里都挤满了人,男女老少无一人不流泪。住在四毛隔壁的那位大嫂哭得特别伤心,她两岁半的儿子也大声哭起来了,抬起头望着他的母亲,泪水涎水直往下滴。
     
       无论多少人哭,无论怎么哭,怎么喊,四毛总是紧闭着他的小眼睛。他永远也听不见有人在为他哭泣,为他叫喊,为他撞墙……
     
       黄昏,本来就有凄凉的感觉,而这个黄昏是我今生今世永远也忘不了的一个最凄惨最悲凉的黄昏。
     
       大约是下午五点钟左右,阴历四月的傍晚,天还有点阴冷。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女孩搀扶着她的爷爷奶奶来了,谁都不愿意看见的、谁都不敢看的场景发生了。
     
       两位老人还在离四毛大约十米上下的地方就倒下了。村里的这位孤寡老人跑上前去向他们一跪,也倒下了。三位老人都倒在一起,不哭,也不叫,脸色苍白,眼睛紧闭,呼吸微弱……把在场的人都吓坏了。
     
       十四岁的小妹妹吓傻了,站在三位老人的旁边一动也不动,张着嘴,傻呵呵的,惊呆地望着他们。
     
       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声,扑向哥哥——四毛的遗体。“哥哥……哥哥……你起来呀!哥哥,爷爷奶奶都急得倒下了,你快起来啊!哥哥……
     
       “哥哥,你经常告诉我们:乡村空气好,乡村好美丽。要我和爷爷奶奶来乡村看看、玩玩。现在我们来了,你却走了。
     
       “你还说:这里不仅有美丽的山水,还有忒漂亮的花儿和鸟儿。你说帮我捉一只翠鸟儿回家,让我好好地喂养……”
     
       看着这悲切的场面,我泪如泉涌,心里像无数只猫在抓挠。我顾不得自己的形象与体面,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时,卫生院的医生来了,用担架把三位老人都接走了。
     
       这夜,有多少乡亲,多少知青陪伴着四毛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夜。追忆,让我们好像又看见了一个开朗、随和、勤快、可爱的少年——四毛。
     
       有的老人不无感慨地说:
     
       “这娃儿算是幸福的。死后,还有这么多人陪伴他,还这么热闹。我们这里,有些老人死了,还比不上他呢,冷冰冰地抬出去,挖一个坑埋下就完事。”
     
       第二天上午,在很多人的陪送下埋葬了四毛。四毛就躺在了对面的青山林里,永远地融入了这块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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