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借宿寺庙内(2)
哎呀！俺的个天呢！婆婆转危为安，我也松了一口气。
擦完之后，她的眼皮像胶布一样粘在了一起，婆婆自己用手轻轻地掰开。婆婆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和她对视了一下，发现婆婆的眼珠子是灰色的。满脸的老人斑夹在枯黄的、深深的皱褶里。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姑娘，你喝水吧？喏！缸里，你刚才提来的井水。井水蛮好喝的，甜！比塘水好喝一些……”我一看就知道，老太太是从来就不烧开水的。
“谢谢您，婆婆，我口不渴。”
“姑娘，俺还没说完呢。”婆婆接下来又说：
“俺大儿子就这样可怜巴巴地走了。就在这年，俺大儿子准备娶亲了，到头来，俺人财两空……”她的眼睛仍然包着泪水，她用手指撩撩头发又说：
“后来俺把心思全部放在小儿子身上，小儿子刚满十六岁，很乖、很孝顺。那天中午，吃中饭的时候，俺小儿子对俺说：‘娘，你想不想吃鱼啊？’‘想啊！怎么不想呢？做梦都想吃鱼肉，好久都没有闻过鱼和肉的腥味了。哪里有鱼啊？’俺这该死的老婆子这样回答。‘对门塘里去捞呗，中午吃完中饭俺就走，趁中午休息的时候，捞点鱼回来孝敬您。您说好不好，娘？’我点点头。他吃完饭放下碗筷，拿着鱼具就走了。这一走就永远也没有再回来了……俺真是个蠢婆子。俺应该说不想吃鱼。俺悔断肠子呢！姑娘。当时，俺没有出门就倒在大门前，晕死过去了。
“当俺醒来的时候，是躺在卫生院的病床上，俺拼命地叫唤着俺儿子：‘儿子，俺的乖儿子，你到哪里去了啊？你可要来接你娘一起回家啊！儿子，你怎么这样狠心啊？你怎能把你爹娘丢在这个世上，一个人走了啊？娘的乖乖儿，你平素是那样听话，那么孝顺，你是不是到这个世上来哄哄你娘的啊？现在，俺惟愿你是一个忤逆不孝的儿子，一个专横跋扈的畜牲。这样，娘心里就好受些。儿子，娘真的不想吃鱼。现在，俺看见鱼就怕。俺不光不愿吃鱼，俺宁可不吃菜，不吃饭，宁可饿死，也不愿俺儿子就这样走掉。现在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医生知道后，赶忙走过来劝俺说：‘婆婆，您现在比进院时好多了，不要太伤心了，好好休息吧！听说您当时因伤心过度，出门时不是哭着出门的，而是笑着出门的。还脱下自己的鞋子边抛边笑……’”
“婆婆，已经过去的事情没法挽回了。您得保重自己的身体啊……”我劝婆婆说。
“这时，俺眼前又出现了儿子的模样，听见了俺儿子的声音……很快又晕过去了，也不知过了几天几夜。总之，俺没有了日夜。俺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爹坐在了俺的床边上。他朝俺看着，俺朝他望着，两个人哇的一声，又抱头痛哭起来。”婆婆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微微偏着头，灰眼珠子不停地运转。之后，她回过头来继续说，“回家不久，他爹因劳累加抑郁，半年之后就去世了。剩下俺这孤老婆子，落得给人笑话。人家都说俺是‘凶命’，身上有晦气，骂俺是绝代鬼，都不敢靠近俺……”
我含着泪水听完了婆婆的故事。十分感动，格外同情。婆婆的一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的悲惨境况。接二连三的打击，是任何人都难以承受的。
婆婆睁开模糊的泪眼，透过泪水的视线盯住我的脸补充说：
“都是些讨债鬼！到阳世上来跟俺讨债的，俺前世欠了他们的钱，欠了他们的力，欠了他们的情……”
婆婆骂骂她的儿子们，来安抚自己痛得难以忍受的心。
“噢！姑娘，俺耽误你的时间了。你还得赶路吧？”婆婆懊悔地捶捶自己的脑袋说。
“不！婆婆，我很愿意听听您的不幸遭遇和坎坷人生。您这辈子真不容易呀！跟别人说说自己心里的郁闷，能把那被折磨得皱皱巴巴的心稍稍抚平一点。婆婆，您毕竟挺过来了，您很坚强。您是一位了不起的母亲。”
“哎呀！姑娘，俺今日总算遇到一个懂礼的人了。您的心和俺的心是一样的。”
“婆婆，如果您不嫌弃的话，今天我就陪您住一晚，明天早上再走。”
“你看看！你看看！俺还会嫌弃你吗？你把话说到哪儿去了？多年来，俺都是孤身一人。没人陪俺住过，也没人陪俺说说话。”婆婆用惊喜的口气回答。
“姑娘，你到哪里去呀？”
“我去亲戚家里，走错了路。七绕八拐地绕到您这儿来了，天太晚了，这儿又找不到旅馆，正好陪您住一晚。”
“哦！是这样啊！”婆婆用她那惊喜的、信以为真的眼光看着我，点点头。
“婆婆，今天就不用您老人家操心作饭了，我请您吃馒头。”
“馒头？”她一下子愣住了，感觉很惊讶，好像在回忆什么。我从背包里拿出四个馒头。婆婆惊呆了。
“嗬！这么多馒头啊！”
“不多，婆婆，一共就四个，咱们两人一人吃两个。”
“好的！姑娘，俺给你做点儿小菜汤吧！”
“行！婆婆。”我说。
“来！我们一起择菜、洗菜。然后，俺炒菜，你烧火。”婆婆吩咐我说。
一切准备就绪。婆婆递给我一盒火柴说：“给！柴火就在旁边墙根边上。”
我回头望望墙根边上的柴火，堆得像一座小山。全是一两尺长的小木根子，像是从鸟窝里拆下来的树棍一样。这是婆婆目前唯一有能力、有本事积累起来的财富。婆婆很大方也很骄傲地告诉我：“你只管烧，没关系的，柴火有的是！俺每次外出有事，回来的时候都要在路上顺便捡些柴回来。”
婆婆一边炒菜，一边笑着回忆，她还是当姑娘的时候吃过馒头。还记得馒头的味道：松软、麦香、微甜。
柴火在灶里烧得劈劈啪啪的响，火焰映红了寺庙，也映红了我和婆婆的脸。光照下的婆婆显得很兴奋。她这么形容说：“姑娘，俺今日真的比过年还高兴。你来了，这里显得好热闹。俺心里头好舒服啊。”
除了“热闹”、“高兴”，她当然说不出“温馨”、“有生气”、“蓬荜生辉”、“兴旺”、“愉悦”、“快乐”、“惬意”……之类的词语来恰到好处的表达她的心情。
看似很难接近的孤寡老人，其实也不难沟通。我和婆婆很快就融洽起来了，这令我很欣慰。
就在这时——我和婆婆都感到很愉快的时候。进来了两个小伙子，他们直奔灶前走来，嘻嘻哈哈地问：“婆婆，吃什么菜啊？”
“小菜呗，还能有什么菜啊？今日是哪方的风把你们给吹到俺这里来了？”
两个小伙子嘴里跟婆婆说着话，眼光却像电光一样不停地在我脸上扫射。婆婆话音刚落，又进来了三、四个青年男女，大声笑着，喊着：“婆婆，俺到你家里吃饭的来了……”
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柴堆上、门槛上、床上都坐满了人，有蹲在地上的，还有站着的。他们有滋有味地说着自家的事儿，说着生产队的事儿，说着一切与我无关的事儿。
“你们平素从不到俺家里来的，今日是怎么啦？比开会还到得齐整？”
我心里明白，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村，过腻了枯燥乏味的生活，看厌了几张熟悉的面孔，若要来一个陌生人，大家会把这当作一场有趣的娱乐活动。
我正在这样思考的时候，有个声音对我说：“姑娘，嫁到俺这儿来吧！俺这儿可好咧……”
“姑娘，俺帮你找一个有文化的、又长得体面的人。”
“只要一过门，你就是这个家里的当家人，一切权力归你所有，日子好着咧！”
“喂！我们想介绍给你的人，他来了——林会计。”
我抬头一望，正好是我问路的、那个赶着牛回家的小伙子。有人把他往我跟前一推，他正好碰到我的背上。我胀红了脸，因为受到了奚落而感到难为情，也感到特别生气。
婆婆从柴堆里找出一根长长的根子，扬得高高地说：
“走！都跟俺走！一个也不许呆在俺这儿胡说八道……”
那些人嘻皮笑脸的，跑的跑，躲的躲，自觉很快乐，很开心。
“姑娘，别在意那些疯话！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你尽管说。今天就在这里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林会计对我说完，就站到一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