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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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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雪了!下雪了……这天,办公室里不知谁带头惊叫了声。随着叫声,同事们一个个都兴奋地推开了窗户,像一群刚出窝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唤了起来。外面果然下雪了!乔炽搓了一下疲惫的脸,站起身子,也将眼睛瞟向了窗外——偌大的雪湖已被茫茫的白雪融化成了一个幽绿的窟窿,湖绿色的水面上一群白鹅自由自在地游弋着,像一团团白雪在轻盈地浮动。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远处不知谁家的孩子拍着手,朗朗地背起了唐诗,稚气的童声落在皑皑的雪湖里,显得幽远而绵长。乔炽听了有些神往。“鹅鹅鹅”,喃喃地跟着背诵了一句,仅就一句,他脑海里突然就“嗡”地一下,仿佛什么一下子清晰起来。
     
       叹息着,他心事重重地坐了下来。
     
       他已经记不清那是第几次了——反正他每次回家,他的二伯都过来陪他聊会儿天。那天,回家刚放好行李,二伯就闪进屋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劈头盖脸地问起让他买鹅的事。听说他又忘记了,二伯就有些动气了,一个劲地数落起他:乔炽,我对你说过多少回了,你怎么到现在还不给我买呢?你怕我不给你钱还是怎么着?你知道我进一回城不容易。你至于那样忙吗?这事要不是你答应,我还真不找你!你读书长本事了是不是?二伯不由分说的一通训斥,训得他哑口无言。本想顶撞二伯几句,但想想是自己不对,他话没出口就咽了下去。二伯转换语气,语重心长苦口婆心,说他事情很多很忙,实在是抽不出空分不开身进城买鹅。乔炽,你是工作的人,你天天在城里跑,顺便在街上买只鹅费么子事呢?二伯语气抑扬顿挫,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说得他无言以对。接着,还劈里啪啦地向他倒了一肚子苦水。说,他也不想给侄子添麻烦,只是因为儿子的丈母娘家偏要他们买一只鹅过礼。按乡俗,过礼时有鸡有鸭有猪腿子也够厚实了,可丈母娘得了什么怪病,非要用鹅炖什么偏方不可。这叫对症下药,乔炽大侄子你懂吗?我也没法子……二伯絮絮叨叨,长吁短叹的。望着二伯那满头的白发,乔炽不觉深深地内疚起来,连忙陪着小心应承回去就把这事给办了。
     
       可回到城里一晃几个星期过去,他把买鹅的事情又忘得干干净净。说实在的,说忙吧,他至今也说不清他每天都做了些什么;说不忙吧,他分明又时时刻刻都感觉一桩接一桩怎么也料理不完的事,让他分身乏术,动弹不得……下班后,乔炽跑到菜市场转了一圈,见菜市场打烊了,自个儿跑到街上的一家酒店里喝了点儿酒,跌跌撞撞奔回房间,他就一头倒在床上扯住被子蒙头大睡起来……他决心第二天一早上菜市场买鹅。
     
       冬天的早晨,风像刮刀一样将人们刮跑了,街上显得空寂寂的。大雪来临之前锯断了枝丫的梧桐树光秃秃的,就像一个个笼着手袖呵气的老头趷蹴在路旁。灰蒙蒙的建筑物里不时有人溜出来,拖着一副臃肿的身子在街上走,如往日里拧紧发条的玩具人骤然地放松,两腿大大咧咧地剪刀叉般在雪地上叉来叉去,或猫一般疾飞而去。乔炽一闪进雪地,冷不丁打了个寒噤。雪光刺得睁不开眼,扑面的冷风灌得他迷迷瞪瞪,他缩着颈脖,穿过一条死蛇般曲曲折折的小街,就像一条鳗鱼游进了菜市场。
     
       菜市场窄窄的通道上,残留的积雪和被人踩出来的黑泥浆黑白相杂,人踩在上面咕吱吱响,就像踩了无数条的泥鳅和鳝鱼,道旁挤挤挨挨的小摊贩们亢奋地吆喝着,鱼腥肉膻的气味直钻入鼻子。乔炽抬眼望去,竟发觉满街都是白花花的鹅,左腾右挪地在人群中跳过,他终于站在了一个卖鹅的中年妇女面前。
     
       那妇人见到他,眼珠子一亮一转的,拎起一只肥肥的白鹅,就嚷:
     
       “小伙子,你买鹅?你看这鹅多肥嫩!三块五一斤,买不买随你,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我可不还价……”
     
       乔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妇人的面前,鹅朝他嘎嘎地叫着,从妇人手中挣出的一只翅膀搅起一股冷风,“呼”的一下子就扑到他的脸上。他一个趔趄,嗫嗫嚅嚅的:“要,我要,你是不是能便宜点儿?”
     
       “嫌贵?怎么贵了?你八成搞不懂菜市场的行情吧!三块五一斤,还贵?要就要,不要你拉倒吧……”
     
       妇人用眼角乜斜了他一眼,便轻蔑地把目光移向了别处,嘴里仍不停地大声吆喝着。乔炽被晾在一旁,怔怔地盯着那鹅,那鹅喋喋不停地拍着翅膀,就要滚进他的怀抱,乔炽露出一脸的尴尬。终于嘴唇动了动,将鹅买了下来。
     
       乔炽笨拙地抱着鹅往回走,“哐当”一声推开自己的房门。突然,迎面传来了一阵不由分说的臭骂。乔炽,你睡觉还开灯?乔炽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却见面前站着的是值班的老头——原来自己做了一个梦。值班的老头紧绷着脸,眼睛盯着他,醉烘烘的酒气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你这小青年,就不知道节约用电,啊,你睡觉还开灯?太不自觉了!乔炽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隔壁稀里哗啦的麻将牌的声音水一般漫进了他的耳朵,揉揉惺忪的眼睛,他连连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您老搓麻将去吧,我这就睡,我明早还要去买鹅……说着,连推带搡地把值班的老头推了出去。
     
       等到天一亮,乔炽顾不得洗漱,就径直上了菜市场。只片刻工夫,他就买到了一只鹅,比他在梦里还便宜了五毛钱。乔炽一阵轻松,给二伯挂了个电话。回到家,又胡乱找根绳子将鹅系在床脚上……看看表,时候不早了,早点也顾不得吃,他就骑上自行车,箭一般射向办公大楼。
     
       就是这样,他还是迟到了十分钟。
     
       办公室里永远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一忽儿热闹得像菜市场,一忽儿寂静得又像冬天的雪湖,同事们天南海北地聊着,从东半球转到西半球,从南极扯到北极,前苏联局势的动荡不安啦,美国的经济封锁的失败啦,土地管理、计划生育……无所不及,他们有的激动得发狂,有的冷峻得要命;有的俯视一切,摆出个救世主的模样;有的幸灾乐祸,有的不屑一顾地默默冷笑……乔炽走进办公室,坐到自己的椅子上,突然感觉办公室里异样起来,同事们像在演戏,一个故意大声咳嗽,一个装模作样给茶杯里加水……乔炽暗暗诧异着,心里一阵阵发凉。
     
       正心神不宁的,老局长从鼻梁上摘下了眼镜,两只死鱼般的眼珠就朝他射了过来:“乔炽,这才冷几天,你就起不来床?我这个老头子都能按时上班啊……年轻人倒睡起懒觉,你也不看看现在是几点了?还赖在床上想好事?”
     
       “轰”的一声,同事们哄堂大笑。
     
       乔炽的脸立即像猪血一般通红,弓着腰,尴尴尬尬地坐上椅子,窝了一肚子火——他至今也弄不明白,在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一杯茶一包烟,一张报纸看半天,海吹神侃,就是唱歌跳舞的,老局长也听之任之,为何唯独对上下班时间要求得如此严格?这么想着,他像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一样,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埋头处理着面前的一叠叠简报、材料和报告。慢慢地,他就心平气和了——在这方面,他似乎有天生的才干,桌上厚厚一叠文稿,他不一会儿就整理得有条不紊的。拾掇好手中的工作,大家开始了每天的百无聊赖,他顺手也抄起一张报纸。但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不紧不慢地又下起了雪。雪湖的两岸皑皑的积雪泛着耀眼的光斑,湖里已经没有了游戏的鹅了……鹅会不会冻死?乔炽头脑里陡地冒出这么个念头。奇怪的是这念头一出现,竟如一条水蛇缠住了他,一上午他都心神不定,烦躁不安……“鹅会不会冻死呢?”趁同事吃饭的时候,他实在按捺不住,终于嘀咕出了声。
     
       “鹅?什么鹅?”
     
       老局长的眼睛从报纸上滑过,取下老花眼镜朝他瞅了一眼,又悠悠地将眼镜戴上,两只镜片朝他闪烁着冷冰冰的光。“怎么,你养了鹅?”
     
       “嗨!”乔炽咧嘴苦笑笑,揉起手中的一张废纸,结结巴巴地将买鹅的事从头说到了尾。说:“不晓得鹅会不会冻死呢?”
     
       “不会,不会。”
     
       不料,老局长竟来了兴致。离开座位,津津有味地呷了一口茶,慢慢地咀嚼着流入口中的茶叶,似乎很有经验地说:“鹅不会冻死的。不过,鹅是家禽中最娇贵的东西,不好侍弄……呃,你买的鹅多少钱一斤啊?”
     
       “不贵。”乔炽点点头,忽然说,“局长喜欢鹅?”
     
       “嘿嘿!”老局长合不拢嘴地望着他,朝他暧昧地笑笑,就兴奋地晃动着他那肥胖的身躯,喟然叹了一声,说:“说起鹅,我还真有一个故事。那年,你还没出世吧,我们在乡下搞工作队,农村的老大娘总是杀鹅犒劳我们,可把我们嘴吃馋了……啧啧,几多年没有吃过那样的鲜鹅了!”
     
       老局长自言自语,仿佛一下子就沉入到往事的回忆中,面容显出了少有的和蔼。旋即又摇了摇头,呵呵笑了一声,“啪”的一下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桌子上,作报告似的捋起双袖,就在办公室里踱起方步来,唾沫四溅地说道:“乔炽,你不知道,鹅肉虽然粗糙,汤味却和鸡汤一样鲜美,腌着或清蒸下酒——像在这大冷天下酒,啧啧,那才叫过瘾呢……”老局长咂着嘴,喉咙里“咕噜”了一下。乔炽木然地望着老局长,心里愣了愣,仿佛醒悟了什么似的,讷讷道:“那,那局长,这鹅送你尝尝鲜,反正我……”
     
       “不不!”老局长连连推谢,“这怎么行——要不,我给钱,权当你帮我买的……”
     
       “嗨!局长不要客气!我晚上给你送去!”乔炽掀了掀桌上的报纸,身子条件反射般弹了一下,犹如欣闻大赦喜讯的囚犯,跳将起来,转身就冲下了办公大楼。站在大楼下空旷的广场,回头望了望那高大的建筑物,他感觉一滴什么东西蚊虫般地爬出了眼窝……
     
       吃过中饭,乔炽赶回自己的宿舍,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房门,一股呛人的粪臭迎面扑来,乔炽低头一看,鹅却不见了——床脚边,遗留的几摊鹅粪星星点点画出了一个古怪的图案,嘲笑似的呈现在他的面前,鹅跑哪里去了?鹅跑哪里去了?……他嘴里叨唠着,脑子却“嗡”地响了一声,连忙拔腿跑向菜市场。
     
       天不知不觉黑了下来,下了一天的雪这时停住了。街上已没有了行人,冷冷清清的,梧桐树旁高矗的黑色电杆上悬挂的路灯浮出一层朦胧光晕,幽蓝幽蓝的。街道两旁人家收录机、电视机里嘣嘣嚓嚓的音乐声和惊天动地的武打声,肆无忌惮地从门缝里流了出来。乔炽拎着鹅,边走边踢着路上的雪渣,路灯把他的身影歪歪斜斜地拉得老长老长……到了老局长家门口,乔炽定了定神四处地张望了一下,便推开了局长家暗绿色的门。
     
       “嘿,是乔炽啊!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正说你这个书呆子不会侍弄鹅哩……”老局长一家正围着桌子吃晚饭,满屋里飘荡的正是一股诱人的鲜美的香味。一见乔炽,老局长推开面前的酒杯,连忙接过乔炽手中的鹅,热情地招呼起他:“呃,乔炽,你这只鹅可肥呢!嘿嘿!下午值班那老头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只鹅送我,我把它煨了……来来,你也来尝尝鲜,喝两盅去去寒……”
     
       (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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