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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有关逃离(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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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格林剧烈地咳嗽起来,笑就止住了,他又弯下腰喝了口水,然后蹚水走到苏珊跟前,像抱婴儿那样抱起她,回到岸边。他把她平放在岸上,苏珊闭着眼,两手放在小腹,抖成一团。李格林挖了一大块褐色的塘泥,甩在苏珊的肚脐上,然后以脐为圆心向四周涂抹。
     
       苏珊一动不动,双眼望着天空,那里有归巢的飞鸟和悠闲的流云。
     
       现在,苏珊的胸、腹、脸上都已涂抹均匀,李格林正微笑着欣赏他的作品。
     
       李格林把苏珊拉起来,吻了吻苏珊没有涂泥的唇,他伸手指着对岸,说,看,你现在像她一样美了。
     
       苏珊顺着他的手指向对岸望去—这一天最后的阳光赐予了这个生物,它正从水里向岸上爬去,挑衅似的撅起一轮火红的屁股。它上了岸,转身坐下,伸出舌头舔着在霞光笼罩下金光闪闪的毛发,目光则投向了对岸的苏珊。随后,它就扭身钻入了丛林。
     
       那是只狒狒,或者猩猩。
     
       4
     
       当晚,他们在水边驻扎。搭树屋是来不及了,李格林和苏珊找了些干燥的树叶铺在一棵橡树下,然后他又找来干燥的树干残枝钻木取火,费了半天劲儿才把火点燃,这时苏珊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肚子上盖着几张肥大的树叶。李格林把那条蛇烤熟后,叫醒苏珊。
     
       两个人围着火堆吃完了蛇肉,整个就餐过程苏珊沉默不语,吃完了,苏珊回到“床”上躺下,背对着篝火旁的李格林。许久,当筋骨酸痛的疲惫压制住脑袋里凌乱的思绪,就快入睡时,一种低沉的叫声传入苏珊的耳朵,喑哑、短促,但有明显的节律。她半坐起来循着声音张望—她看到李格林两腿岔开蹲踞在火堆旁,脊椎前弯,胸高挺如鼓,两臂笔直撑在地上,头极力后仰,嘬着唇,嘴成“O”形。
     
       他就是声源。
     
       苏珊走到距离李格林两米远的地方停下,看着李格林。李格林的喉结上下滑动,声音开始拉长,越来越尖厉,节奏开始放慢,间歇时,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响声。随即,苏珊就听到森林某处传来一阵啸声,与李格林的声音颇为相似,但是再听,就发现了不同,如同一首诗或者一副对联的上下阕那样吻合、那样合榫,那样匹配得浑然天成。
     
       这样的唱和持续了三天。每夜,苏珊流着泪,望着那个在月光下号叫的影子,一语不发。
     
       第四夜,啸声的上阕前所未有的激越,啸声的下阕前所未有的焦灼。辗转至中夜,苏珊抖成一团,她扶着树站起身,抱着战栗的肩膀走到李格林身边。
     
       李格林!李格林!苏珊疯了似的摇晃着他的胳膊。
     
       啸声停止,李格林歪头冲着苏珊,眼神涣散。此时他喉咙里又发出沉闷的声响,似乎是给苏珊的回答。苏珊使劲儿拍了拍李格林的脸,又掐他的大腿,指甲破皮而入—他转过身看了看苏珊,然后又把目光转向密林某处,终于发出人类的声音:她听到了我的呼唤,她回应了,明天,她就要来了。
     
       她是谁?
     
       她是她。
     
       是那只猩猩吗?
     
       那是你们对她的称呼,她什么也不叫,她就是她。
     
       那你呢?你是谁?你忘了你是个人吗?
     
       我?我就是我。
     
       你就要抛弃我了是吗?
     
       抛弃是什么意思?我不懂,我只知道她听到了我的召唤,她回答了,她没问你是谁。我知道你是谁,可我就快不知道了,你是苏珊,我在人世的女朋友。
     
       那么现在呢?现在我是你的什么人?
     
       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是我的什么人。你一直跟着我,从另一个世界到现在这个世界,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跟着我,我们好像根本不是同类,或者说,我们根本不在一个进化的环上??
     
       你还记得自然法则吗?
     
       不知??道,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我越来越不明白你说什么了。我现在说的也是你们的语言吗?可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呢?
     
       ??
     
       好吧。苏珊说。
     
       苏珊和李格林并排躺在“床”上,望着椭圆形的天。天上繁星点点,大小不一,但都亮得剔透。光的尾巴垂下,就仿佛那一小片天是一口被戳漏的锅,银色的粉末不断地筛下来,撒在他们身上。
     
       我们做爱吧,最后一次。苏珊把大腿搭在李格林的腹部,缓缓滑动。
     
       交媾。李格林说。
     
       清晨,苏珊醒来,她不用看也知道李格林这个人没了。
     
       再没有这个人了,她心里想。她发现自己也没眼泪可流了。她坐在那儿呼吸着林间明亮而清新的空气,觉得自己像一株植物,就要生根了,就要深入土里了。
     
       她突然有点儿害怕。
     
       等她终于站起来,她是一只动物了。走到篝火的余烬边,她又恢复了人形,趴在地上吹燃火,添了几根木柴。那只兔子还在,还活着,红眼睛看着她,小脑袋随着她的动作移动。她解开兔子身上的藤,一手按住,伸手拎起一根粗大坚硬的树干,把兔子的脑袋摆放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挥起木棍砸碎兔脑。兔子的一只眼珠凸出来,一根鲜红的丝,悬挂在迸裂的眼眶上。
     
       然后剥皮,取出内脏,苏珊像主妇拾掇一条鱼那样拾掇这只兔子。
     
       低俗小说
     
       我开始写一篇格调低俗的小说,第一个出场的是小警察阿乙。主要人物之一是洪堡镇中学的叶老师,此人有个不错的名字,叫叶知秋,行三。镇上的人都赞,这才是文化人叫的名啊!至于这名字怎么好,他们就说不上来了。
     
       洪堡大街上像落叶一样疯跑的孩子拦住叶老师问:嗨,你怎么不叫叶知春,怎么不叫叶知夏,怎么不叫叶知冬,怎么非要叫叶知秋?叶老师就弯下腰,一只手撑在微屈的膝盖上,另一只手伸出细长的食指推推黑边眼镜,说,这名字是我父亲给我起的,我是秋天出生,有个词叫一叶落而??没等他说完,孩子们就像被风刮走的落叶一样四散而去。
     
       这小说的另一个主要人物是望湖春的老板兼厨子,他叫李耀军,镇上的人都叫他大军,你可以把他想象成一个大个子,手大、脚大、肚子大,就连眼珠子也很大的那种大家伙。他炒菜炒得好,镇长爱吃,副镇长爱吃,书记爱吃,副书记也爱吃,连洪堡镇派出所所长也爱吃。只有他媳妇不爱吃,她嫌大军炒的菜太油腻,别人在她面前夸她男人手艺好,她就撇撇两片薄薄的红嘴唇,说,粗人才爱吃那种东西。别人就问,啥样的人是粗人?她就说,脑满肠肥的人。
     
       “脑满肠肥”这个成语是她从叶老师那儿听来的。在这篇小说里她也是个重要人物。至于她有多重要,继续往下看就知道了。你现在是不是多少有些隐隐约约的直觉,这个女人和叶老师得发生点儿什么故事,你再看她的名字—张冬暖。和叶知秋是不是挺登对的?
     
       主要人物都交代完了,接下来自然会发生一些故事。故事一开头,有个主要人物就失踪了,就是那个手大脚大肚子大眼珠子也大的厨子,对,就是他失踪了。这么个大家伙,有一手好厨艺,领导们都爱吃他炒的菜,然后这个人失踪了,在这镇子里可是天大的事。在屁大的洪堡,谁家丢一头猪都是新闻,何况是个大活人。所以,这之后就是派出所的小警察阿乙出场,你要是好奇,就跟在他屁股后头,看看这个警察怎么把失踪者找出来。
     
       因为开篇第一行字我就确定了出场顺序,所以下面我不得不采取倒叙和插叙的方式。
     
       小警察阿乙出现在靠近省城郊外的一家饭馆门前。此时正是晌午,太阳正毒,小警察阿乙的小白脸晒得通红,像煮过的蟹壳。他摘下大盖帽当扇子扇,左手擦了一把汗,警服袖口的扣子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被汗一浸,疼得他嘴里“嘶嘶”地抽冷气。
     
       阿乙靠着一棵树冠巨大的法国梧桐喘气,脚下是树荫,头上是蝉鸣。蝉叫,他肚子里也叫,这一咕噜咕噜叫,额头上细密的虚汗就冒了出来。他扶着树,站直,又揩了把汗,斜穿过马路走进一家饭馆。饭馆的玻璃上贴着朱红色的琥珀体大字:滑熘里脊、鱼香肉丝、葱爆羊肉、焦熘肥肠。
     
       他选了个吊扇底下的位子坐下,把大盖帽放在身边的空椅子上,警服也脱了,搭在椅背上。一个胖乎乎的女服务员小跑着过来,问他吃什么,警察阿乙指着玻璃上贴的朱红色琥珀体大字说,一样一盘,一大碗米饭,再来一瓶啤酒,冰的!
     
       妈的,反正给我报销!我安排小警察阿乙在心里说了这么一句。他上省城之前,所长把几个警察召集起来开了个会,吩咐阿乙去省城找,吩咐阿丙去县城找,吩咐阿丁去黑堡镇找,吩咐阿戊去绿堡镇找??饭费住宿记住要发票,镇上说了,全报??你问有没有阿甲,阿甲怎么会没任务,是吗?因为所长就叫阿甲,所长阿甲最后强调说,无论如何,不惜一切代价要把大军找到,这是领导布置的任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阿甲最后又压低嗓子严肃地强调,可脸上却呈现一种极不严肃的表情,你可以认为那是猥亵和猥琐,他说镇长为这个事儿已经来过六次电话啦,所以,必须限期破案!
     
       望湖春的厨子大军失踪有一个多月了,张冬暖到镇长的宿舍里又哭又闹,影响很不好。“影响很不好”是镇长心里的话,他被张冬暖弄得焦头烂额,他发现手下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镇长的家在县城,老婆孩子都没在他身边。因此,他的生理问题是张冬暖帮助解决的,张冬暖的工作问题是镇长帮助解决的。
     
       镇长是从县上派来的干部,到基层锻炼锻炼,回去就是个副县长,这可是县委书记亲口许他的。所以,镇长可不想把他和张冬暖互相解决问题的事儿弄得满城风雨。
     
       这天是七月十六日,一直到第二天早晨天光大亮,大军也没回家。张冬暖半夜起来解手,发现丈夫没回来,迷迷糊糊地骂了一句,这个死鬼,肯定又赌钱去了。
     
       同一天晚上,镇长开着镇里仅有的一辆波兰乃兹从县里回来,穿过牌坊,进了镇子,一拐弯,砰地撞在一棵大树上。方向盘顶了他的胃,一阵痉挛,他哇哇地把从县里吃的好酒好菜吐了一车,吐完,酒醒了一小半,他挂了倒挡,慢慢倒回,迤逦歪斜地向镇里开。
     
       第三天,张冬暖到派出所报案,说丈夫失踪了。当天下午,镇东头修自行车的老孙头说,六月初八那天晚上,他收摊回家,瞧见大军晃晃悠悠地往东走,像是喝醉了酒,手里提了个亮闪闪的东西。天黑眼花,他也没瞅见拿的是啥,像是个手电筒。所长查了日历,农历六月初八,正是阳历七月十六号。
     
       又过了两天,镇长揉着张冬暖圆鼓鼓的屁股说,冬暖,大军那么个大活人,还能丢了?放心吧,兴许是上谁家耍钱去了。张冬暖嘴里含糊地说,这个死也不改的烂赌鬼??
     
       过了一个礼拜,镇长捏着张冬暖热乎乎的乳房说,冬暖,我看哪,大军八成儿是瞧上哪个服务员了,没准带着丫头片子去省城看风景去啦。张冬暖哼了一声,说,都是村里来的,个个土了吧唧的,你说你说哪个有我漂亮?他怎么那么没眼力见儿??
     
       半个月过去了,镇长摸了摸张冬暖又白又嫩的脸蛋,顺手帮她擦掉眼泪,说,冬暖,我早就明确告诉派出所所长了,让他不惜一切代价把大军找到,你放心,我亲自吩咐的,他们还不当个大事办?张冬暖的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完,她说,我这几天老做噩梦,我觉着,大军说不定让谁给害了??
     
       一个月后,镇长推了推张冬暖靠在胸口的脑袋,说,冬暖,你坐那边去,让外头的人瞅见多不好??张冬暖脑袋小猪拱奶似的拱,说,大军肯定让你害了,你就想霸占我,你就想吃独食,你是觉着大军碍眼啦!
     
       镇长说,放屁!放屁!娘儿们家就是没脑子,你忘了那回,咱俩正亲热,让大军撞见了,我记着我手还在你乳罩里,怎么抽也抽不出来,急得我什么似的。可是大军也没生气呀,他还说,镇长,不急不急,我在外面等一会儿。后来,我故意去望湖春吃饭,大军见了我,还是一样的热情,还是一上菜就七碟八碗的—张冬暖稍稍平静了下来,若有所思地说,也是,那天晚上,大军也跟没事儿人一样,我洗了澡,大军还跟我那个来呢??
     
       镇长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指着张冬暖说,你不会是跟别人还有一腿吧?要是有,大军说不定就是被那个人害了!
     
       放你娘的狗臭屁!张冬暖说。
     
       阿乙动身之前,叶老师来访。
     
       叶老师比阿乙大四五岁,住一个院。叶老师的父亲是老叶老师,老叶老师是阿乙的老师。阿乙的父亲老乙是警察,老乙和老叶是棋友,一块儿下了半辈子的棋,两家关系甚笃。叶老师还是小叶的时候,学习就好,经常帮阿乙复习功课,阿乙叫他三哥。后来,小叶考上了师范学校,又过了几年,当兵的阿乙复员,托他爸的关系当了个小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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