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睡前故事集(5)

     
     
     
     　　塞壬之歌初显老态的尤利西斯，矗立在甲板之上。
     
     　　巨船行至海妖海域，他命令船员原地抛锚。但茫茫的海面，没有一个岛屿可供依靠。妻子和儿子的面容，船员士兵的妻子和儿子的面容，无疑，抓挠着他的心。
     
     　　“睿智的雅典娜，吾等该何去何从。”没有回应。
     
     　　“强大的波塞冬，您竟如此狠心。”回答他的只有海浪拍打甲板的响声。
     
     　　“为何我打赢了一场战争，却要受到如此的磨难。还是说我正在打着另一场战争，一场没有尽头，无望的战争。”尤利西斯并没有说出这句话。船员的士气已经非常低迷，这些话只会雪上加霜。
     
     　　他必须快点做出决断。
     
     　　水和食物都不够了。
     
     　　远处传来海妖的歌声，隐隐约约。即便如此，已经够美了。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有无数的旅行者迷失在塞壬华美的歌声中。尤利西斯无法想象他们最后看到了怎样的景象。“但那一定很美。”他想。旅行者们驾驶着大船行向塞壬的海域，谁都知道那里布满暗礁，等待他们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永远的迷失。
     
     　　尤利西斯可以想象，在纯净的蓝色海洋下面，有多少骷髅沉睡。每当塞壬再次唱起，就立起身来跳舞，准备迎接新的兄弟姐妹。
     
     　　还不是时候。
     
     　　“现在还不是时候激动，我的心脏。”
     
     　　他知道，旅行者中的一些人，他们似乎更加聪明。他们避开了塞壬的海域，掉头折返，或者去了更远的方向。他们真正活了下来。
     
     　　“但我不能这样，我必须通过。”尤利西斯一声长叹，“那歌声如此美好，没有听过的人就不能算真正活着。是这歌声让生活不至于变成谬误。然而，还不是时候，我还有重要的事需要完成。”
     
     　　“我想要那天上的星辰，也想要尘世的幸福。”
     
     　　然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说出那个早已想出——并不是被他，是被所有过往的人类，想出的办法：把我困在桅杆上。把我们所有。
     
     　　他们就这样出发，堵着耳朵，把自己的身体交给桅杆以保存最后一丝理智。他们听着塞壬的歌声越来越近，却只能在脑海里补全它的美好。尤利西斯在绳子里扭动着身体，绳索磨破他的皮肤他却一无所知，他并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人。然后，他听着那歌声渐渐离自己远去。
     
     　　他的脸上露出微笑，因为他曾经和真理如此接近。他满脸泪水，因为他可能终身无法再达到。船桨划着水面，只有身上的血污能证明他们做过怎样的挣扎。
     
     　　20
     
     　　写信的古代有一个独居的男人，中年丧偶，生活寂寥。他的宅邸空荡而僻静，坐落在京城远郊。在妻子死前，这里曾经也有许多雕花和摆件，有许多阳光和美好。在她死后，男人酗酒，像幽灵一样整日整夜地在房间里游走，时常被繁杂的器物以及附着其上的过往记忆绊倒。于是索性把它们全部当掉，换回美酒，继续醉生梦死。
     
     　　家具很快就被当光，然后是小物件。除妻子的遗物之外，全部用马车拖走。连床榻也变得不再必要，男人醉酒之后，在地板或院中枯叶上和衣入睡。
     
     　　唯一提醒他时间流逝的，是每月送来的五担供奉。当仓房被篮筐摆满，自己也不再对运送供奉的小哥冷眼相对的时候，男人知道，有个女人真正地从他生命里消失了。
     
     　　他戒了酒。
     
     　　打开窗户，亲自拿起扫帚，将落叶扫至墙角。他购置物件，首先搬回的是一张檀木桌，一把木椅。做完这些，他气喘不止，趴在桌子上休息。他意识到，整个宅邸都是静谧的，这很好。但有一些生机，也很好。
     
     　　第二天，他领回一只暹罗猫。
     
     　　又一日，他收到一封信。信面素雅，白纸一张。男人认定这是一场恶作剧，把信仍在桌子上。然而入夜后，他又忍不住拿起这封信，久久端详。
     
     　　“只当是用来抵御漫漫长夜。”他想，动手给信的主人回信。
     
     　　信中，他不谈风月，也不谈天气。因为写今日晴空万里，等对方收到信，也许这里已经阴雨绵绵，这或多或少是一种欺骗。
     
     　　他想谈自己的生平，谈亡妻和自己对亡妻的思念，又觉得不耻。于是他开始讲一个故事——这无疑更加委婉。
     
     　　“男子与她在河边相识的时候，手中提着脏掉的衣物。男子家中贫困，无闲钱雇佣下人，所以只好自己捣衣。但他一介书生，手脚笨拙，几次把衣衫掉入水中，沾上不少污泥。到了这时候，只好尴尬一笑。抬起头来，正好瞧见她用袖子遮着脸，只看得见眼睛在笑……”
     
     　　男人将信寄出，生活继续，心里有些萧索。他每日逗猫取乐，也渐渐写一些公文折子，终于等来了回信。
     
     　　“然后呢？”信中写道。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她帮男子捣衣，之后的事则顺理成章。起初，他把诗句提在秋叶上：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颈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之后，他在她闺房下扮鸟鸣，引她对答。然后很快，他们终于可以直接相见，执手相见泪眼，竟话不停歇。”
     
     　　“然后男子家贫，女子的父母自然极力拆散他们。无奈，男子进京赶考——他本就要去，这件事使他的计划提前了。他渴望考取功名，衣锦还乡，骑着高头大马迎娶女子。”
     
     　　“实际上，他几乎做到了。喜讯传来的时候，女子正在闺房之中，手拿他送的秋叶，一惊，把叶子撕碎了。”
     
     　　写到这里，男人产生了一丝疑虑。女子是否应随男子进京，如果进京，会不会直见男子可能的变心，或是遭遇种种黑暗。也许女子应该留在乡村中，和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结婚，这样她就能避开将来的灾祸。这无疑是又一次机会。
     
     　　他没有写下去，就在这里停笔。还好，信件寄出后还有一些时日才能得到回应，他有足够的时间考虑。
     
     　　但这次的回信比他想象得更快。
     
     　　“然后呢？”他这才注意到字迹清秀，是女人。
     
     　　只好写下去。
     
     　　“男子的马车只比消息晚到了一天。女子站在窗口，看三辆马车碾压路面上的石子，车前是骑着白马的他，觉得阳光明媚，幸福万分。”
     
     　　“她选择和男子一起走，这是她的选择。”
     
     　　“男子在朝中当官，官位不高，但生活不忧。他们在郊外购置一座宅院。宅子对两个人来说，有些大了。他提议招一些下人，被她否决。她不喜欢生人。权衡许久，只招了一个小丫鬟，赐名春分。”
     
     　　“女子不爱出门走动，对她来说，京城也有些大了。‘城中有许多人贩。’她这样吓唬春分。女子的世界就在宅邸里。她今日买来两只鸟雀，明日搬来一盆花草，又做了很多女红，立了许多雕花摆设，甚至还在院子里种下一棵树苗。俨然要把这里变成一个乐园净土。”
     
     　　“次年，女子怀孕。”
     
     　　就在这里停笔，男人告诉自己，应该在这停下了。男子和女子幸福地在一起，直到子孙满堂也不分开，她会在故事里永远地活下去。尽管这个故事会无可避免地走向庸俗。
     
     　　“然后呢？”他心里的声音在问。
     
     　　于是他颤抖地捡起纸笔，看了一眼院中两人高的枫树，痛苦地写下去。
     
     　　“女子怀孕之后，男子自然非常高兴，日日在旁服侍。春分还是个孩子，在宅中兴奋地跑动，‘夫人，老爷，小宝宝’的直叫，好像一只小猫。然后她突然意识到这会惊扰夫人和那孩子，便又蹑手蹑脚，显得更像小猫。”
     
     　　“这样过了些日子。男子公务繁忙，很快负担不住。他再次提议多招几个下人，再次被女子拒绝。男子第一次觉得女子有些任性。”
     
     　　“男子只好每日照旧。”
     
     　　“有一天男子归家晚了些，女子便哭个不停。”
     
     　　“之后几日，男子仍然很晚归家。女子嘴上不说，心中却起疑，于是派春分暗中跟着男子。如此几次，终于探明，男子是与同僚去了烟柳巷。”
     
     　　“女子隐忍不发，男子却越加过分。终于，女子叫春分与男子对峙。男子知道女子派人打探自己，大怒，拂袖而去，干脆住在花魁房中，再不回家。”
     
     　　“女子整日泪水涟涟，春分则想着为女主人报仇。又过了几月，女子临盆。”
     
     　　他脸上泛起笑容，一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泪。他写得愈发简单，心里很平静。
     
     　　“女子临盆当晚，暴雨倾盆，伸手不见五指。男子还在青楼。春分听着女子痛苦的呻吟，终于耐不住，撑着纸伞去寻找男子。刚一出门，纸伞就被吹散。她一头扎进黑暗的雨夜之中。”
     
     　　“她没有找到男子，也没有回来。”
     
     　　“也许事情是有预兆的，男子感到心中不安，连夜返回。他叫着女子的小名，听到的是婴儿的哭泣声。”
     
     　　“等他推开房门，母子都刚刚断气。”
     
     　　“又过了些时日，烟柳巷来了一位新的花魁，芳名春分。”
     
     　　故事在这里结束，男人觉得此刻才是真正的安宁。他什么都已得到，什么都不怕了。
     
     　　信件寄出，一去不返。
     
     　　21
     
     　　寒冬夜行人在蒸汽男孩的国度，蒸汽所代表着的，除了生命本身之外，还包括活力、勇气和热情。当然主要还是勇气。这是蒸汽爷爷传授给男孩的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知识。“记住这一点就对了。”他说，“总之不要离开蒸汽机。”他的身体是一台多胀式蒸汽机，不太需要补水那种，这直接造成了他的言简意赅。这种机器常常被安装在轮船上，他去过世界上很多地方，他说得话总是很有道理。“今天就到这儿，我有点过热，需要休息一下。”爷爷这样结束今天的故事时间。
     
     　　蒸汽男孩是在一台旋转式蒸汽机中产生的，这是一种比较新的机型，理应前途无量——假若内燃机不代替蒸汽机的话。自从有了内燃机或者别的什么机之后，蒸汽机就不再被安装在火车轮船上了。蒸汽之国的国民一辈子飘在某个煤炉房的上空，靠怀勉度日。这也是蒸汽男孩爱听故事的原因，他还很年轻，不知道什么是“沉重”，尽管爷爷告诉过他沉重等于你不再想向上浮，但蒸汽怎么可能不向上浮呢？除掉这些烂道理，蒸汽男孩还是喜欢听爷爷讲故事，用他的话说，那让他“很有压力”。“压力”在蒸汽之国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词。
     
     　　今天的故事讲完了，该回家了。蒸汽男孩闭上眼睛，过了很久，还是忍不住说：“爷爷，我还是做不到假装你不在。”他的左边是一团蒸汽，蒸汽中传来一个声音：“那你就再努力假装一下。”声音渐渐变小，很快消失在空气里。男孩和爷爷并排漂浮着，因为两台蒸汽机被摆放在一起，他们哪都去不了。现在爷爷已经变成了没有形状的雾气。他通过降低自己的温度，化成低温的蒸汽，意识便会陷入模糊，这就是所谓睡眠。男孩从来学不会睡眠，只好一个人望天。“明早见。”爷爷说，很难分辨是不是梦话。
     
     　　“在我‘稀薄’的一生里，遇见蒸汽男孩是件很有‘压力’的事。其实我早看出来他是一个胸怀压力的人。”后来蒸汽爷爷在回忆录中这样写，尽管他的回忆录很快随风飘散，他还是感到自豪，“你们不觉得‘稀薄’这个词用得很酷吗？”
     
     　　蒸汽男孩梦想着去看外面的世界，机会很快送上门来。一家公司要铺设一段铁路，同时需要的是一辆蒸汽火车。这意味着蒸汽男孩会被装载在火车上。他终于可以换一片天空，他有些过热，只想到这些。蒸汽男孩和爷爷进行了一次真正的告别。“等你回来，我再给你讲故事。”爷爷说，但很快他意识到了问题，“不对，等你回来，你来给我讲故事。”
     
     　　蒸汽男孩用一个响笛应答，然后被熄了火。
     
     　　等他醒来，他已经被安装在火车上。蒸汽男孩高兴地开动，沿着铁轨向前。无疑，他看到的是新鲜的风景，平静的湖泊，绿色树林。崭新的铁轨一直向前，枕木滋滋作响。他就是火车，轰隆轰隆，轰隆隆，钻进迷雾中。
     
     　　他如此的年轻。
     
     　　起初，风景好像永远看不厌。
     
     　　蒸汽男孩每日如此奔跑，试图把所有东西记下来。但很快他就为此后悔，因为，如果不去记忆的话，他也许就不会发现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
     
     　　这是一个蒸汽火车主题公园，沿着人造湖铺设的铁轨，正好是个椭圆。蒸汽男孩其实哪都没去。“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蒸汽男孩说道，他“冷静”下来。火车停靠在半路上，人们从打开的车厢门中抱怨着下车，向公园出口处步行。“它好像坏掉了哎。”一个小男孩指着车头说。
     
     　　修理工来了几次，看不出问题在哪，于是定论蒸汽机本来就是不可靠的东西。其实蒸汽男孩并没有坏，只是感到伤心，或者说，沉重。只有司机老头一个人相信他没有坏，仍旧给他烧煤，反复地想要启动他。蒸汽男孩想也许自己不该如此的小心眼，哪怕是为了司机老头。所以有一天他无可奈何地重新启动，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在公园里玩开火车的游戏。只不过速度慢了不少，那种感觉就像是散步。
     
     　　他仍然会跑，在夜深人静之后，默不作声地带动火车跑，好像水面上滑行的船。偶尔有夜行人从公园里借道，意外看到这一幕。于是就有了蒸汽火车夜里自己开动的恐怖传闻。有一次，一个姑娘在公园里遭遇歹徒。幸好不知从哪传来的响笛声，吓走了他们。又有一次一个小伙子趴在车厢上痛哭。人们习惯这个庞然大物连带公园本身，但世界上新奇玩意越来越多，这里很快就糟到废弃。
     
     　　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候，蒸汽男孩却爱上了一个人类女孩。
     
     　　其实这早有预兆，她曾经坐过他的火车，后来又每日从公园里路过。那天蒸汽男孩救了她，而她以为火车驾驶室里有人，甚至可能幻想那是个少年，所以心安理得。火车跟着她缓缓地向前，在临近公园出口停下，呜的长鸣一声。
     
     　　那是冬夜，行人稀少，路灯昏暗。蒸汽男孩从女孩的倾诉中得知她是一名附近学校的学生，下晚自习后从这里借道回家，但他无法给出自己也是学生的答案。实际上，他回应的只是几声汽笛。他有时陪女孩一起慢行。有时则在公园里狂奔，让她能看到大团的蒸汽。毕竟，爷爷说过，蒸汽所代表着的是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