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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浮怪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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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蛇是三番五次重申每个人都要手拿篙尾,用篙头敲击仇人脑壳。可蕉就没调对,她是拿的篙头,敲击仇人的是篙尾,她没敲死一个仇人,反让狡猾的仇人漏网,而且瞒过了姊妹们的眼睛。
     
       不仅如此,蕉还因为收篙太慢,让浮怪给抓着了,抓着蕉的篙头的不是个好缠的浮怪,他不是拉而是扭,一扭,蕉险些就脱手了,没脱,人是一头栽下了水。蛇千叮嘱万叮嘱绝不可以让浮怪拿到一根篙。姊妹们见蕉连人带篙给扭落了水,啾啾啾啾就跳了五个人下去缚那浮怪。浮怪可没想到五个盐妇一阵风就盖了他满头满身,他要伸腿下沉,溜不掉了,臂、腰,腿全给抱了,他是动了拳打脚踢的念头,可在水里,手脚起得慢,那七爪八爪已经把他给缚住了,浮怪生生给扭死了放掉,蕉得救了。可为了救蕉,筏阵缓了二十丈水,等她们回到筏上,筏缓了四十丈水。就连蛇也没想到,她们之所以所向披靡,是因为她们的速度让溃败的仇人一片混乱,众人一旦变成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他们就不再是神仙而是虫豸了,可筏队这么一缓,前面几十丈的浮怪喘了一口气,大声呼喝了一通,把险恶的事端都通报了。浮怪、海盗日军可不是一回事,浮怪是海人恐怖的传说,海盗是海人历久弥新的仇人;而日军却是有着铁的军纪,没有长官,没有统一意志,可他们一旦躲过致命一劫,复仇的焰火会把他们再度纠结起来,纵是自杀,报复性的集体自杀,也要比自剖的残害恶劣千倍。正是蛇的筏队一缓,让仇人得以伙成了一群,等蛇的筏队再度蛇行,他们只听一声呼啸,全都钻入了波涛底里。他们约定了足够长的时间,他们就躲过了一劫。
     
       蕉再次捉篙,恼羞成怒,她就跟自己发气,她辱没了自己,尽管黑晦如磐,她还是羞愧难当。蕉是大户女儿,虽说不是富贵的大家闺秀,可大户女儿跟孤寡破落的女儿还是喜忧分得天壤,跟风雨飘摇的小户女儿还是悲欢分得眉目,往日里,蕉是天晴了才下的盐田,风轻了才担的盐担,这回她是二嫂给劫了追上蛇的竹筏下海,蕉疼她二哥,她二哥去年把远海船让鲸给劈了,是断的左腿,命是活了回来,可祭海神做的道场耗了钱财。那时候二嫂还没过门,二嫂的大哥来闹翻晦命聘银,父亲下了晦命聘银,娶过二嫂,父亲就病瘫了。大户险些破落,就为的一个二哥。这下子二嫂给劫了,蕉要救的是二嫂,二嫂的命比自己的命还尊贵。可荡了黑筏卷入妖岬,自己命也快丢了,又听同年雁说二嫂浮身了(死在海上)。蕉一副身骨吓得瘫软,是腥血吹醒的,是仇恨烧着的,她算是把命搭上了,可她先是惶惶急急,抓反了篙头,甩那篙尾,不起风不响雷的只是乱鞭乱扫,糊涂就给浮怪拽下水了,险些喂鲸了。一惊一诧念着这些,蕉毛骨悚然,这回她是要砍要杀了,可她眼里储满了泪水。她没想起别的,她想起给二哥祭海神的时候大巫唱的,“人命长长谁过百,乌龟千岁天作美!长长人身长长腰,长长竹篙长长桅,人生只知钱财贵,筏回钱财人伸腿!小小乌龟尖尖嘴,一伸一探看云眉,观得苍天就拜天,一寸阴功一寸晦,一生饮露不夺肉,不近烟火命如水!”天呐,这不是咒杀人夺命吗!大巫又唱,“为人在世休争诡,丑石千年不露嘴,多少英雄葬高丘,蚁雕白骨尤嫌脆。刀下留命天不亏,丐钵留粥门不坠,阴沟跌落一粒芥,秋来飞花赛腊梅。”天呐天呐,这不是咒心狠手辣吗!蕉哆嗦得瘦了一圈,又哆嗦得缩了三寸。她眼见了一颗头颅浮水了,又一颗头颅浮水了;一颗头颅歪了歪了,是给打伤了;一颗头颅不动了,是凭水沉凭水浮,是给打残了,快快打呀!蕉心里叫道,举了长篙猛一拍,噢!蕉闭眼闭嘴喷了一鼻孔的寒气,睁眼一看,那歪的头颅黑的白的分了两瓢!她要抽篙,可右臂僵了硬了。她劈了一颗头颅!就这手?就这篙?不对,是雁劈的!是站前面的雁回头一篙劈的,看,雁又下了一篙,呵!那颗沉沉浮浮的头颅也裂了,两瓢!蕉颤得站不住了,她趴在筏上,听见自己胸口怦怦直跳。她手下留情?放过仇人?没放?没放怎么没敲开仇人的头颅?敲了。蕉清清楚楚记得敲了,是使尽吃奶的气力敲了。蕉心里一惊,这一惊,她喘得急了,她知道了,她不是敲头颅,她是敲的肩脖。对,她震的是臂而不是掌。如果是劈裂了头颅,掌裂一只西瓜,不是又脆又爽的一裂吗,敲一棍在牛腿上,才是沉沉闷闷的一震。对呀,杀人害人,不就那盗爪贼爪吗,敲折它,搞断它,叫他废了吧!
     
       不要他命,就废了他!蕉羞得一脸腾红发烫,好在这是黑苍苍的杀人海上!蕉瞬时心花怒放,她不要杀人,她只要狠狠教训人,浮怪也罢,海盗也罢,日本鬼也罢,就教训他!蕉仰身起来,码了螳腿,她的眼睛刷的亮了,只听雁嗷嗷地发了一阵死鬼厉叫,她不惊,但醒了,她明明白白看见一只巨手抓了雁的篙在扭,她也发了一声厉鬼尖叫,一篙下去,那水鬼嗷地叫了一声,那手断在半空,雁抽回长篙,惊叫道:“蕉!”蕉知道雁是高兴了叫的,她又瞅准了那痛癫的人一扑一跳地狂卷着,一篙下去。那人一声不吱,趴了,打一个滚,斜了沉了。蕉呵呵地喘气,她亢奋得心口喷火,她乐得嗷嗷直叫。天地之间没人知道她的狷狂她的邪念,她教训了仇人可没欠天地一条命!他要再来复仇,死了是他的!他要抱伤抱残去逃命,活了是他的!蕉要灵俐起来比鬼也灵俐,她觉得码步不对,她单膝跪在筏上,一腿后撑,这样就不怕摇晃了,她实实地抓了筏,甩了甩头,把眼泪和海水甩了,她盼望水里出现黑乌闪亮,哗的冒了三尺憋不住的浮鬼,她顺势一捅,怎么啦?她的篙尖进去了!我不是一条咬了饵的鱼,扑通扑通地,她的长篙给咬着了拉着扭着,她明白她的篙尖进去了,这下她可不惊不急,伸了腿爪稳在筏沿上,嗷地叫了一声把篙拔了出来,她仰倒在筏上,海水哗地漫过了她的身子,很热很热的海水。她坐起身,冷风拍了她一脸寒气。她不明白筏串为什么颠得这么厉害,像缚住了滔天巨浪,可又断了,像绑腿布从腿上垂落,筏几乎是侧着倾着斜滑。她知道那是筏头撞着险恶了,筏一抽一抽的,不是浪在作怪是人在作怪。蕉是盐妇,都说盐妇是咸的海人,盐妇天生知道抽筏头是筏头上撞着海盗了,日本鬼是比浮怪更狠毒的海盗,蕉念起了蛇,蛇是盐妇的魂魄君主,筏在扭着,蛇就活着,蕉趴平了压篙在筏上,筏突然缓了,侧着拍水,哗哗地叫着。筏缝里果然露了几颗头颅,蕉一捅一抽,一捅一抽,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她一抽篙,那给捅背的人就仰翻了,斜了,滚了,沉了。蕉又追着那黑白光影一篙一篙地击打,不是臂就是肩,不是肩就是腰,没有铲盐那么痛快,没有挑盐那么沉重,可血腥气是焚人的烈酒,所有的魂灵都着火了。蕉是高傲的舞者,她循规蹈矩,是恪守自己的原则。蕉不以为她是沧海一粟,她的自恃是一枚珍珠的自恃。渐渐地,她连敲击仇人的姿态都考究起来了,恍如翩翩起舞,蕉神志摇曳,心有所属。
     
       每一种命运都在沧海里找到自己的舞台。上端上三岬,中端妖岬,下端下三岬,盐妇都这么叫,可钓鱼的海佬就叫葫囊、葫肚、葫臀,原来透水纹可以认出,与半边葫芦状相应的就是一大葫芦海凹,三更后缓缓退潮的时辰就露出纹理来了。葫囊与葫肚之间是小葫芦颈,三里的方圆盘着旋着退水,一褶一褶的厚,一褶一褶的宽,像绞玉米浆,贴锅边是圆的纹,揪锅心是棱的纹,等天亮一个时辰,明光镜平了,外环一抹的鱼眼纹,鱼眼纹是薄掌扇的,凹心一片的鱼肚纹,鱼肚纹是大脚掌浑的,荡船剪过,浅的听得见桨头鸣的金鼓银钹之脆,深的听得见桨头摇的丝弦狂鸣之浑。叫它葫芦颈,是葫芦颈与葫芦肚比,小巫见大巫咧。葫肚与葫臀之间的大葫芦肠可是个深不可测的九里凹槽咧,三更后跌跌撞撞千顷万顷的横流,席卷归去,翻起日月星辰,吞吐山光云魂,贴舟船的薄板侧望,那斜吊的浪匹是上银下光,染过了靛汁一般,幽幽的蓝,荧荧的青,一似那凹槽的底里,破了一囊龙胆。海佬总是三更就收杆安寐,叫晒露,这时辰海底躁着呢,龙卷风嚣叫在海底,漫说一尺三尺的睁眼鱼,便是七尺丈二的闭眼鱼也得侧个身子翘根胡子嘘清气咧,真来了蛮鲸,这时辰是吊个大锅盖头让海流抬着威风,鲸顺十里风洞百里耳,闻着有腥的,只把副崖洞嘴裂开一道缝,尾轻轻一摆,就凭大海喘气的一瞬,水不动浪不惊刷的进了十丈百丈,不是它大嘴找腥,是腥找它大嘴,要说天地之间有什么不疏不漏的恢恢大网,鲸才是咧。钓鱼佬摸得清百里方圆的扁头尖头棱头方头勾头杈头,八两到三十斤,摸得清。钓鱼佬更明白自己垂下水的饵能散多宽的腥,能漂多远的味,这跟海岸的盐主佬地主佬马绑佬镖局佬是一个样的,别看他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吃喝嫖赌,他们少得一样少不得四样。吃里有毒,他们得死;喝里有迷;他们得癫;嫖里有痨;他们得烂;赌里有局,他们得疯。钓鱼佬不看别的,就看妖岬滩上浮的。在小葫芦颈里扔一副臭牛肠子一颗牛头,也不管扔远的近的扔深的浅的,第二天早晨它晶晶亮亮就晒在沙砾上,它黑苍苍就翘在沙砾上。要往大葫芦肚里扔呢,薄的轻的也是第二天早上就上滩了,重的呢,隔一天,隔三天,隔五天。这明摆着,小葫芦是半锅的水,浑了清了都是搅着,人要游不出去,魂还能荡出去,大葫芦是一葫芦水,清了是浊,浊了是清,上下翻滚,左右回旋,人一入局,万念也是一念,左冲右突,鬼缠住脚了,不想出去还好,要想出去,那就惨了,你拼命浮,你是哗哗地沉,你要出外,你是往内,人要犟了,人就变成牛,一把气力能撑多久哩,多少冤魂是吓痴了木掉的,多少犟命是斗软了呛水的。岸上吃香的喝辣的道公仙娘没别的机玄,就明白小葫芦大葫芦的深浅善恶,把个遭难与浮尸的时辰相准了。
     
       舟船散架打水漂了,凭你说出方圆百里的哪一眼哪一穴,八九不离十给你等出个浮尸的滩头,曲里拐弯带你绕了道唱神哭鬼,其实那戏文是翻转了唱的,唱累了哭,哭累了唱,到时辰给你一个目瞪口呆,他没见过没摸过的尸啦箱啦狗啦包裹啦,真骨肉真形骸就拍呀打呀浮浮沉沉在乱石死水里了。你要报他浮尸沉物的角落,好,他叫你闭嘴,他心中有数了,颠倒了唱,颠倒了喃,颠倒了咒,颠倒了唱,最后说出那帆樯倒木船散的洋面,梁山是梁山,水泊是水泊,人名有姓,前后左右不出一百桨水,早了晚了不出一个时辰,那九死一生的历险人一听,没有不下跪拜佛的。“佬不惹道,道不惹佬。”这话说的是海边的千古戒律,即道公是绝不说一句钓鱼佬的机玄的;钓鱼佬呢,绝不说一句道公的机玄的。传说有个辈分很高的道公醉酒了说出钓鱼佬为什么腊月总能钓回一筏晒成黄金斑的大鲳,他受了光洋,刚上骡,嘴就歪了。老道公不信邪,他没走出盐村的蕉林,又折回头来跟村佬打赌说,他要村佬陪他去见钓鱼佬,要是见了钓鱼佬,海神还不解他的歪嘴,包钓鱼佬歪嘴,抽筋。要海神解了他的歪嘴,钓鱼佬就不歪嘴,抽筋,他就给钓鱼佬念咒解筋疙瘩。哪想到却了,隔三个村的钓鱼佬早在十三天前就死了,早落葬了。人都死了,你也不能说他的秘密。道公听了,从骡背上栽下来,脖也扭了。从此道公的咒不灵验了,道公的竹根鞭原本是能凭空鞭出一只一只铜板来的,这一下,一鞭出去,掉下个黄钱树的枯钱叶来,害得村上的老小笑也笑癫了。道公的一把三尺青铜剑往日里铮铮铮在天半盘旋那么三圈急风,哈地一么喝,啾地就斜那剑刃滴溜下来一串腥血。可这一回,老道公往天中又是斗又是剐地狂舞了半天,喊了,呼了,把剑一抽,剑还是剑,只有他的汗汁,可是没一滴血。老道公气不过,又冲天狂舞了一通,哈地一声么喝把剑劈了一鞭泥尘,哇哇哇哇叫道:“血来也!”可是那眼尖的毛孩嚷道:“神仙公公,你割胸口啦!”老道公听罢嘎嘎笑道:“毛猴小狗你知道什么!”老道公一只指头压在白骨梁上叫道:“胸是钢梁打!”老道公又一只手指压在软肉洞上叫道:“肚是青铜锅!”只说这句话,那手指掐破了个洞,老道公一想不对,砰地倒了!老道公法事不灵了,歪嘴死,饿死。这就是民国十八年以前的沧海。那时辰谁要说了妖岬其实就一座冰山纪的礁坑,受了潮汐变化的推波助澜,日为静潭,夜为旋涡,盐民会棍棒敲死,引为邪说。日军彼时与军舰同行,不可谓头脑不科学。日军广西作战的主力第五师团为日本陆军第一流精锐机械化部队,号称“钢军”。参加过南口、忻口、平型关、太原、上海、台儿庄、广州等战役,屡次担任主攻任务。坂垣征四郎原为该师团长,他升任中国派遣军总参谋长后,师团长由今村均中将接任。日军军士的意志不是日军军士的骨骼里藏着,是日军长官的牙缝里藏着,命令向生则生,命令向死则死,日军军士何地何时要用自己的大脑考量生与死呢?可这时辰,散了帮,陷入恐怖的沼泽,水比眼泪还软呵,可人竟然斗不赢一丈水,竹篙比臂头细呵,可人竟然让篙头击断。一旦绞入三条筏队的虺龙阵里接受竹篙和鱼叉的修理,他们逃了生,也逃不出魂来。这是敌。我呢?牙营长发生最大的错觉就是他以为杀伤的日军数额与他判断下海的日军数额相差不到百人了。他没有想到陆地的枪杀与海里的敲打是大不一样的,枪杀倒的就再也起不来了,而海里打浮打沉的,要不了一会,还有两成三成硬命长命不死的,要蹿回水面。但有一点牙营长是老到的,他叫住蛇,说:“不对,日军是聚成一个距离的,刚才还那么密集,这下子突然没有了,我好像听到了他们啸叫,是不是?”蛇说:“他们啸叫了,是转了一个大三角,传的有落有起,他们一点也没乱。”牙营长吃了一惊,讶道:“这么说,他们是沉水了?”蛇说:“是。”蛇又说:“他们沉水,肯定约有时间。我们也歇一口气。”
     
       牙营长惊得抖了一下,他没想到这女人比个长官还懂打仗。牙营长有些妒忌,他想日本鬼和盐妇她们都是海人,真他妈的好在是仇人杀红眼了,要她们串通起来对付国军,真他妈亡国!牙营长这么愚蠢地姑念了一下,嘎嘎笑道:“哈哈,大日本帝国要是都娶着了你这种媳妇,他们就不用喂鱼了!”没想到蛇非但不笑,说了一句话比这天地还黑,她说:“险些喂鱼的人比鲨鱼还猛,刚才那些逃过篙头逃过鱼叉的,我们要再碰上,他们就不这么趴着等死了,我们一慢,我们死。”这水也闲,话也闲,可大家一时都毛骨悚然。涿说,“现在我们几个能下重手的都踩筏头撑筏,日本鬼是后面的姊妹砍杀,就怕漏手了,留下祸根。”关羽惊道:“不对,得我们回头杀一把!”蛇喘一口气,说,好,我们掉回头看看。说这话时,把关羽叫到了左侧的大弯口趴着,蛇发了号令,有趴筏歇的,有拼命划的,一动一静,筏队突然掉调了个头,缚风浪缠了个三匝大箍,倒是按约定沉水的日军刚刚浮头,全都暴露在竹篙和鱼叉底端,撞着了中筏不死;窜向左,左筏的篙头鱼叉一阵乱攻;窜向右,右筏的篙头鱼叉一阵乱攻,有命硬命长逸出侧筏的,竹篙一阵风追来,不碎了也折了,有还能劈水往外的,鱼叉飞掷,嗖地饮着了,痛快淋漓,一抽一颤,寒寒地断了一口恶气,还有逃过最后一劫的,傻了。这便是战争,谁逆料早了一瞬,谁就胜算了一着。蛇逆料了,浮怪惨了。
     
       有个叫哲夫的年青军士九死一生逸到百丈之外,可他生不如死,他满眼是恋人智胜美。智胜美的家是个木梳小作坊,只有智胜美的父亲和智胜美一个残废的弟加上一头驮木料的骡,智胜美是卖木梳的。哲夫的家是染布的,有钱,有九个打工的,是一家三代人在打工。哲夫和智胜美在一个只有六千人的芦町小镇长大,可哲夫就像十一岁才认识智胜美一样,因为哲夫突然发觉芦町掉下来一个仙子。事情很简单,他每天上学来回路过智胜美的卖梳摊,智胜美比他上学还早一年就坐在摊上卖梳子了,可他就是熟视无睹,与其说他惊异地发现了智胜美的美丽,不如说他惊异地发现自己长大了。哲夫十六岁智胜美十五岁的时候,哲夫家要娶智胜美了,可智胜美的父亲要智胜美嫁一个愿意上他家作坊当工的青年。倒不是哲夫的母亲而是哲夫的父亲出的主意,出了一笔钱给智胜美的父亲买了一架开方料的电锯,智胜美的父亲才同意嫁智胜美给哲夫。哲夫在学校得从军的消息到离开芦町仅有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是有一张军队刻印的手续时间表的,哲夫急得天旋地转,他是月亮升起来才赶到智胜美家见智胜美的。在那之前他跟智胜美只说过十三句话,这一回他要说一百句话。但他险些一句也没说成。智胜美好像一直趴在她家搁楼的栏杆上等着他呢,她是趴在她家的搁楼栏杆上见哲夫的影子,智胜美见他的影子就怔了,问,哲夫你要当兵?哲夫腿也软了。哲夫知道智胜美什么都知道了。哲夫也知道,智胜美也不要他回答她,他也不忍回答她。他们就这样一俯一仰地对看着,谁也没看清谁。智胜美又问,哲夫你告诉我你要当兵?哲夫垂下头来,哲夫的脑袋一直嗡嗡响,这时他听到细碎的脚步声,那是智胜美的木屐踏在回廊板上的声音。哲夫知道智胜美在奔跑,哲夫慌了,他不知道智胜美是不是生气了跑掉,哲夫就追那响声叫道:“我上去看你!”智胜美应道:“我下去看你!”他们就这样一上一下地跑,突然嘎嘎地,是智胜美下楼梯了,哐当一声,接着是深渊一样地噢了一声。哲夫吓得要摔倒了,他想智胜美这是摔了,真摔了,哲夫是在楼梯口抱起智胜美的。他从来没接触过智胜美,他一直觉得得智胜美像鹤一样的轻盈像风一样的柔软,可这时候智胜美像一袋水,冰冷而且沉重,哲夫感觉他的手上染了黏糊糊的一片热浆,他一闻,糟了,是腥的血呢。他摇了摇智胜美,这个话还在耳边的智胜美怎么一下子就瘫软了呢。哲夫当时是慌了大叫,智胜美的父亲很快拿了一盏铜吊灯来了。当时哲夫只记得眼冒金星,他在月光里呆久了见亮,可睡觉的智胜美的父亲见黑,黑的提了灯来见亮的,亮的眼就花了。智胜美的父亲从哲夫的怀里又是抓又是摇地照看了,喘得很厉害。那喘气声让哲夫都惊呆了,哲夫眼花脑也乱,只听智胜美的父亲哇哇地叫,是叫是哭,不清楚了,那可是从肺腑里撕裂的声音,哲夫吃了智胜美父亲的一拳、两拳、三拳、四拳,哲夫醒了,哲夫醒的时候智胜美已经给智胜美的父亲抱了过去。那时候智胜美父亲的灯已经摔灭了,哲夫眼睛亮了,轮到智胜美的父亲黑了。智胜美的父亲咒哲夫说,你杀了我女儿!你杀了我女儿!哲夫当时是跪在智胜美父亲的跟前,一个抱着智胜美,一个托着智胜美。哲夫记得当时他说,不,不,不,不,胜美是摔的,摔的,是一头栽在楼梯口的转柱上,是柱子杀了智胜美!
     
       哲夫很庆幸他的这句胡话,他的这句胡话一说,智胜美就咿呀呻吟了一声,智胜美的父亲扑通地也跪了下来。事后哲夫想,当时智胜美的父亲和他都明白,摔折脖子的人是容易死,可还能呻吟,人就会活过来!也很巧,智胜美的瘸弟也呱嗒呱嗒地拄了拐杖到了,真是一个好弟弟,他扑上去什么也没说,只是抚摸他的姐姐,他哇地叫道:“是刀杀了智胜美!是刀杀!”他确实也拔了一把像刀一样的黑东西,是刀杀的?当时哲夫和智胜美的父亲都怔到傻了,两个人瑟瑟颤抖,险些抬不住智胜美。智胜美的父亲把智胜美给了哲夫,他跌跌撞撞爬过去把仰倒在地的智胜美的弟弟抱住。哲夫只听智胜美的父亲叫道:“把刀给我!把刀给我!”智胜美的父亲是在和智胜美的弟弟抢那把刀子,可哪来的刀子呀?哲夫这么惶怵地忧虑,又听智胜美的父亲叫道:“别咬!别咬呀!把刀给我!”后来哲夫又听智胜美的父亲噢地一声叫,叫着,砰的一声仰倒。哲夫记得他是跪着抱住智胜美一寸一寸地挪到智胜美父亲仰倒的地方,哲夫幽幽地看明白了,不是什么杀智胜美的刀,是一把梳子!呵!智胜美总是满头扣着梳子,乌木的红木的金杏的银杉的。智胜美为了卖梳子而炫耀梳子,梳子为智胜美而美,智胜美为梳子而美,可是,这是夜,智胜美只在她的粗辫子上扣了一把梳子,是她摔的时候,梳子正巧横扎了她的喉咙。梳子不是刀,可梳子变成了刀,是梳子杀的智胜美,而智胜美的父亲是制梳子的,智胜美的父亲想着是他杀了他的女儿了。他们把智胜美送了台农医馆,三个男人像狗一样瘫在医馆的手术室外候了整整两个小时,智胜美活着,可她的脖子仍是歪的,说不出话,只能一眼不眨地看人,看父亲,滔滔地流泪;看弟弟,滔滔地流泪;看哲夫,滔滔地流泪。智胜美这是要说什么呀?智胜美的父亲横竖又打了一顿哲夫,智胜美的父亲说:“什么意思?她的意思,要是你打仗不死,你回来,她什么都好!”打吧打吧,但愿如此!智胜美的父亲又把哲夫打了一顿,说:“你打仗不死回来,我还把她嫁给你!畜生!”哲夫就这样从军了,他是一步三回头地从军。军人是不能回头的,当了军人,是他的心一夜三回头!哲夫可没想到,智胜美等不及了!一定是智胜美等不及了!现在哲夫整副肺腑的撕裂之痛,他想着是智胜美用一把梳子把他的柔肠给狠狠地梳了一把。噢,又狠狠在梳了一把!哲夫慢慢昏迷,或者说哲夫慢慢苏醒,他感觉刚才是一个错觉,他以为自己是在黑得像魔鬼的沧海上斗命。不,原来是在梦魇之中,是智胜美赌气了,智胜美用梳子狠狠地将他的肺腑梳了一把,又狠狠地梳了一把。不对,这也不像是梦魇,这水是咸的,咸的水,晃荡的海,还有把生到死喊得那么短那么长的哀号,还有腥的风,这是大日本帝国海难训练的记忆。也不对,训练是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军号声里承传起合的,是有生有死,但要么生要么死,却没有这样要死不活的。哲夫感觉肺腑燃了愤懑之火,这火是从魔鬼一样黑晦的海底投下的火种,海底受了魔鬼的戏弄,一半是煮人的魔汤,一半是熏人的烈焰,而他的欲断未断的柔肠也蹿了烟火。呵,陆上的烟火是腾空而去的呀,海底的烟火却由一只无所不在的无所不能的无形无影的魔鬼负责吸纳,哲夫的记忆也快给吸空了。
     
       一名老兵好不容易拽了半条命逃出了百丈之外,听那哲夫撕天裂海的悲号,腻烦了,窝火了,猛一窜过来给哲夫叮了十斤重的巴掌,吼道:“幼稚园吗?你哭!”
     
       哲夫醒了三成。
     
       老兵叱道:“这是打仗!中国的!北海的!海盗的!猎器的!”
     
       哲夫醒了五成,他呵吁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畜生!不是我杀了你的智胜美!是你杀了你的智胜美!你是用了你造的木梳杀了你的智胜美!你为什么要杀我?你要杀我!你用剑!你为什么用木梳?你用木梳梳我的肠子!我不死!你害我比死还难受!畜生!我要杀了你!”
     
       老兵听了,觉得不对,这年青兵士他脑出岔了。老兵自己给竹篙敲的是右肩,没什么了,老兵自己给鱼叉叉的是左腿,生生拔掉了,带一团肉拔掉的。他撕了布包了,才兵知道血是止了,是生是死,看命了。正是因为半生不死的,老兵犯了恻隐之心,他想年青兵士说的胡话有点意思,他就划近了,划近了,他看见了年青兵士白闪闪的牙齿,他猛地一抱把年青的兵士抱住了,他吼道:“你给我冷静!”他又啪啪地甩了两巴掌,吼道:“你给我冷静!”青的兵士很难说是冷静还是吓着了,通身只是瑟瑟乱颤。老兵于是得以慢慢摸索,他像警察搜索小偷一样从年青兵士的肩头往下摸索,他吓得一阵痉挛。他是大大的屠夫,可他是杀人的,他不是杀猪的;他摸不得滑溜溜的东西,但他摸着了他就不放了,他摸呵摸,他离开了年青的兵士,他沉了,追那恐惧摸,他呜哇地惊坏了,像只笨鸭踩着蛇了,嘎蹦起来,涌了五尺的激水,仰去了三丈之远。他疯叫道:“呜——”他叫断了,他疯了,颠倒着翻滚,他像给蛇咬断了手臂一样抱着甩着,这天地真黑,可他遇着的事更黑得他的魂灵都冻坏了。
     
       三丈之外有个喘着慢慢死亡的兵士,他这是算弥留了,他突然心有所悟,他听明白了年青兵士的哭号,也听明白了老兵士的惊呼,他徐徐划了水过来,嘴中呼哩哩哩哩地像叫小鸭子安静似地稳着了哲夫。
     
       哲夫又糊涂了。他在哪呀?他咒的不是智胜美的父亲。那么,重重地坠着他的肠子的,远远地舔着他的柔肠的可不是一把木梳,他像钓着了鱼,是被饵刺弄疼的鱼在抽搐?
     
       弥留的兵士醒了七成,他从瑟瑟战栗的哲夫身上摸着了一团膏滑的泡沫,不暴的泡沫是什么?是一团肠子?他沉水了,他也追那恐怖摸索,噢,人的肠竟然有那么长!比他的命还长的肠呵。肠之柔软胜于一场曼妙之梦,可就在曼妙之梦中,他摸着了锋利刚硬的冰冷之物,无情之物如此之精致如此之繁琐,不对,是一柄四梁的鱼叉!鱼叉就鱼叉吧,他要凭最后一寸性命挑战这一柄鱼叉,他要把鱼叉给解了给弃了,他要让鱼叉最后扑空,兀自坠海,让咸盐锈掉它!但不可以。是沧海的诡谲把极简单的事弄繁复了,一头是柔蔓的肠在摇,一头是无情的叉在飘摇,软的缠硬的,硬的缠软的。这是一团且硬且软的怪物,你要解它,它就更滑了更硬了更诡谲了。一寸性命不足以解了这罪恶的渊薮,他憋不住,散了手,浮了。他出水很轻,是垂危之命的如履薄冰,他咬了最后一口气,很近很近地对哲夫说道:“你的,肚子,破了,你的肠子,流了,你的肠子流得很远,你的肠子不是无缘无故的流,你的肠子被一柄鱼叉,缠着的。”
     
       哲夫听了像是天书的朗诵。
     
       说话人还能明白是自己说乱了,他从说道:“你的,一把鱼叉,刺破了,你的肚子,鱼叉的,缠着的,你的肠子,鱼叉缠的肠子,流的很远,解不开的,死的。”
     
       这是人要死呢?这是那鱼叉与肠子的纠缠把结打死呢?
     
       都一样。
     
       哲夫的大嘴呵了一个短句,噎住了。
     
       说话人将死,但若是话只说到这一句,他将死不瞑目,他喘了喘,吐着最后的一尺血丝陈述道:“你!大日本帝国军士!你!竭命以待!你!挖了敌人肚子!你!掏出敌人肠子!你!用敌人肠子塞回你的肚子!你!光荣凯旋!”说话人说了这话,还剩一丁点气力,他计划大笑而终,不过,只笑出了风头,就断气了,咕咚地一转身,斜入了晦中之黑。
     
       哲夫这回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要问那劈空而至倏忽而往的人,可那黑白晦影咕嘟地旋入了晦中之黑,像一头魔怪,无端来宣誓了这么几句咒语,蜇回去了,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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