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蛇
柬醒来的时候被鬼森森地纳着，不，是柔蔓的腕与臂给反剪着拴死了，可那不是早就被拴死了吗，那拴她的仇人不见了，仇人将她交予了澹澹晦晦的深暝，这是哪呀，哗地亮了，柬当然不以为这层返光是苍海之褶的小小私隐，柬以为这是她外婆的保命项链的一片荣光，呵，外婆总是笑眯眯地寻觅柬，总是细声细气地说柬，总是幽幽地叹柬。这下好，外婆已死了九年，而外婆的瞳孔仍是一片荣光，像富人家的得宝故事，像小和尚的无端的怀想，像故事番石榴里揭开的颗颗粒粒，外婆是永生的灵，像金钱花光又有花光又有，像和尚喃喃不断喃喃不断，像番石榴年年绯红，柬变成了一汪热泪，柬以为整个大海都知道了她的外婆和她外婆的秘密，柬很害臊。苍天与苍溟一样，她俯了仰了也一样，她是曳摇着长腿才想到了这是生与死的第七层，这是三丈之深的斗命之域，仇人已去，她对光如晦，对晦如光，她一甩头，箭射向海面，她嗜黑如命，她钻过第八层，那是秘密的门户，那是邪恶的荒冢，那是吻着死也吻着生的薄薄的波涛之麟。她再把头一甩，甩向了为有飓风而融化得更纯粹的黑暗，她发出让黑暗抽搐为一条鞭子的尖啸，她的吁请像鞭子一样抽着了每一副柔肠。“柬——柬——”，“柬——柬——”，柬听出来是蛇！天呐！蛇从天上来呵！蛇是盐村的海巫，蛇是盐村的秘史，蛇是续了二十七代不嫁的玉身。牙家千古名门，每一代都在宴海大祭中挑出一个九岁女儿为盐村之蛇，走得最从容的蛇活了一百一十三岁，走得最诡谲的蛇才活了十一岁，蛇是海神的凡胎，蛇是俗人的楷模，蛇的家族再破败总要供蛇当三年富家的男童受私塾先生破蒙，蛇从九岁到十七岁在老先辈蛇的身侧担当家庭劳苦和应对村讼，有盗有贼有灾有难，蛇是最贤明的主持和至高无上的裁决，蛇的威仪在盐村的心中。可蛇不是不在盐田吗？蛇怎么这么快就赶到了呢？“柬——我是雁！柬——我是雁！”柬又听见了比她还小的雁。柬迸尽全力叫道：“蛇——雁——”蛇一阵风来到了近前，叫道：“柬！快！上筏呀！”筏？柬盼出了一团晦光，呵，筏，筏怎么是圆的呀？是筏。但柬摇着拽着仰见了那晦光里的黑与亮，她却没法一扑上去。雁又“柬！柬！”地叫起来。蛇从三层筏上伸下一条腿，腿长眼睛，蛇惊吓道：“柬！你的手？你的手？”呵，柬的手！柬呜呜哇哇叫不出来。蛇的腿终于伸到了她的腰后，蛇已在水中，蛇抱起了柬，蛇能看见筏也能看见柬的心，蛇不再吱声，嘎地断了柬的腕绳。柬自小戏筏，筏是盐女的摇篮，可柬却趴不住筏，柬枕着雁的柔弱的小腿，雁很急很急地说：“柬！我见你们被鬼子抢呀！我那时候骑马呢，我遇见了官军的长官，我们一起荡去告诉了蛇的妹妹了，我带官军的长官赶到妖岬角上，哈，风也没有蛇来得快，蛇她们的筏是直漂急风从魍穴冲妖岬飘过来呢，我们刚到，蛇都救了好多姊妹了！”柬听黑暗里的话熠熠发光，她从大梦醒来，很惊讶，奇寒令她的关于剑的记忆格外地温暖，但那是怎样悠悠遥遥的事呵。雁是朴家的孤女，她的外婆被官军害死了，这又才是什么时候的事呵，蛇主持了对于官军的惩罚，雁不也绞了官军的长官吗，可这回，雁是怎样和官军解怨了呢？官军不由得小民高不高兴，可小民不可以在心里忌恨官军么。人心是大海，大海的生与死能分九层呵，人心能分多少层呵。
柬当然想不到雁所说的长官正是牙营长，正是那个她最恨的人。柬当然想不到，蛇怎么会是直漂急风从黑邃穴赶来，黑邃穴是吞渔船的禁忌，只有外来的商船才会迷失，蛇敢直漂急风，可蛇敢抖筏到黑邃穴里。蛇不要命了，蛇活了，柬又幽幽地在心中叹道，天呐！蛇从天上来呵！蛇是盐村的海巫，蛇是盐村的秘史，蛇是续了二十七代不嫁的玉身，蛇呵！柬渐渐听得见雁的柔弱的腿了，她在雁的细细小小的腿上撒娇了一回，心中念道，前几夜，她还答应以后总到雁家里陪雁睡呢，雁也答应教她骑马，雁的外婆是骑马过来的，雁的外婆死在雁家里，算是死在外呵，雁的外婆家就不要把马牵回去了，雁的外婆家敛葬了雁的外婆，还送雁家好多好多的细粮和干虫，雁就悄悄告诉柬，以后每天夜里她们就熬一锅干虫子粥，爱燥呢就搁老姜，爱痒呢就搁酸笋，爱烫呢就搁指天椒，馋吗，再搁几片滴油的腊鸭肉。雁虚岁十三，柬虚岁十四，可雁足足高柬一指节，可柬足足宽雁三寸肚绳，雁的母亲前年给雁相了个倒插门女婿。那鬼精女婿一听雁是四代孤寡，据说是策马来相人呢，是躲在榄果树梢上鸟眼看人哩，哪想到雁早就听表姐说了，先躲在菜园的篱笆看那贼眉鼠眼的面相，柬夜里就问雁是个什么样？雁说，是一只小猫长了颗烧焦的狗头！雁一定要知道柬的小男人肩头什么样？肩头什么样？雁说，好像没有肩头。柬吓了一跳，柬最怕肩头不长疙瘩的男人，像守稻的草人，破布里撑起个冷冷利利的断骨刺，风一涨就斜了。雁想了很久，说，好像有左肩，是个三疙瘩的丑瓜。柬听罢，想来雁的小男人是匹骡。骡长的比马高大，像梦里的猴牛。雁问柬为什么不说话，柬反问，臂长么？臂长？雁说，不知道为什么，他正好搔膝盖，不过，雁想了一会，说，他是没弯腰。柬又是吓了一跳，那可是个长臂断腿的八卦佬呢。雁说，是没弯腰，怎么样？柬说，日后你老公不下盐田也不卖鲜鱼干虾，是给人家相祖坟算八卦的，丰年是丰年，灾年也是丰年。雁想起嗲声嗲气的八卦佬，一指尖花划柬的胳肢窝，把个短短粗粗的雁笑成一只南瓜。柬八岁就给镇上一家麻绳铺的拿走生辰八字了，柬是十一岁就开始帮父亲背藤篮到镇上卖了。想那富人家的肥鼠贼心哪有不转不动的，柬的一眉一眼早让人家偷偷瞟了多少回了。柬呢，又不是闷头小鸡只会小爪小喙地叮叮踢踢，柬也使心思偷偷看了那人，是爬高高的石墙看人家睡荔枝树上念古文哩。不见就不见，一见，柬就摔墙了，瘸了三天，雁就追柬家看柬了，问出来了，问那人怎么样。柬说，只见肚子，有三尺花布才能包那肚子哩，找了好半天，一头是细细软软的两乌龟腿，一头是颗小驴头，好像没有臂。雁一定要知道那臂摇了响不响风。柬想了很久，说，那臂怕是让风吹缩了哩，细细的，响不响风？是让风吹响噢，嘎吱嘎吱，是一串骷髅！雁吓尖了一寸，雁最怕水鱼细爪男人，雁想到水鱼细爪男人就竖寒毛。雁常梦见长水鱼细爪的男人和长成竹子的女人，有一次，雁梦见一条水鱼爬上三丈楠竹，打雷了。楠竹告诉水鱼说，龟老爷，快快掉地上，雷响了，雷响了。水鱼嘎嘎笑道，楠竹姐姐，我正是赶着雷打才爬你肩头哩，待雷劈了你肩头，我要吸你的髓哩。楠竹当水鱼是开心话，没想到雷把楠竹劈裂了，水鱼真把头伸进裂缝，水鱼真的吸吮楠竹节里的香水哩。楠竹裂了，疼得直抽筋，眼泪哗地梳了一身。楠竹很生气，把身一扭，水鱼脖子给夹着了，嘤嘤地叫道，楠竹姐姐，放开我吧！楠竹姐姐，放开我吧！楠竹很后悔把水鱼脖子夹住了，要放开，可风很大，楠竹要扭开，却扭得更死了，水鱼叫着叫着就叫不出来了，水鱼叫不出来，却响了起来，哪响呀，水鱼疼得撒尿了，不是水鱼撒尿了，是做梦的雁撒尿了，梦醒的雁很不好意思，那时候柬和她暖被子睡呢，雁就悄悄爬起来去换裤子。没想到柬给湿醒了，糊涂里问雁去哪呢。雁也是半糊涂半醒的，说，一只水鱼爬到一棵大大的楠竹上，打雷了，雷把楠竹劈裂了，裂楠竹把水鱼的脖子夹着了！柬一听一想，吓得哇地从被子里跳了起来。这事柬和雁都很难忘，可真正的缘故被雁偷偷藏着。
这时候柬以为雁怕骷髅，改口说，吓你的，我没看见他的臂，他躺树上看书。于是两个傻傻的女儿就幽思那躺树上看书的小男人，柬说，我只觉得他像晒在树上的南瓜。雁却说，树杈真好，风一来就摔。这样，南瓜摔碎在柬的心上，而瓜瓢溅在雁的脸上。她们就这么逗着玩着成了盐村最亲挚的朋友。前几天雁刚送柬一把十二色的洋丝线，柬要雁教她刺绣花肩垫的金丝龙纹，雁教了，可柬才下了不到一千针鼻子就响蜜蜂了，睡了。柬是半睡半醒，柬也要送雁一样叫雁高兴的东西，送什么东西呢，她要上一次镇上再说。柬心里这么唠叨，可让出水之寒刷的一下咬了一身，这时候柬慢慢从雁的细腿上抬起脖子，她觉得雁的细腿在瑟瑟地颤抖，不是冷，不住地抽搐，是怵。雁像藤上的蜻蜓，总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这时候雁听见了蛇不在筏上，蛇在海水的被褥里，黑暗的沧海像雷霆被打湿了只是闷着，天大的事捂着。雁抽了一下腿，叫道蛇让人给绞了！柬的头刚一抬，雁就下水了，柬可没想到筏上还有没有人，一趴也下了水，寒夜之海却比厚墙洞暖，像老牛一样连它自己都不知道它老了却很暖。柬猛一惊，这是波涛的碎口，是代表死亡的第九层，她沉浮在一层薄薄的晦光里，人耳根让水拍了才醒了，洋面上纵横交错是哀鸣和呼救。柬一惊，蛇没呼救，可溅了几丈黑浆的不是蛇的身影么！雁就是一只蜻蜓，一颠一翘斜蹿进去了。柬听呵地一叫，知道雁遇着了刀剑。柬连想也没想，颠了一下，斜一长臂也劈了进去，这是进了一道海螺一样的旋涡，旋涡铮亮，像天塌的一峡谷碎玻璃。柬发现雁抱着了一头狂怒的白熊在盘旋，雁被扒下了，像一条藤，从树干上扒下了，扒藤的巨臂顺势一抽，藤条就被反圈了起来。雁完了，雁完了，柬这么一瞥，歪头蹿了过去，她抓不着那巨臂，她是抓着了一只很厚很软的脚爪。她记起来了，收手缩脖一咬，咬住了脚拇指，再双掌托脚根，一躬腰一劈腿抽了一圈，那脚板要缩，缩不回去，嘎地给扳断了，软了，柬为此开心得身子一热。她看得明白，蛇是闯了一个人被几条汉子缠住了，雁像飞蛾，一只当黑旋风是冷玉之火的飞蛾，是雁的细细小小的胳膊缠住了举到蛇颈上的寒剑，而蛇她们的筏是直漂急风从魍穴冲妖岬飘过来呵，蛇没命来救命，雁没命救蛇，柬没命救雁，柬心里醉了一般，她只喘了一口气正要劈臂子上去抓雁，但她突然觉得颈口一热，一冷，热与冷都来得像雷电鞭子一样快，只一瞬，又都去了。柬忘记了，忘了冷，也忘了热，忘了雁，也忘了她和雁的一切。柬突然一个颠倒，她觉得自己像中了箭的鸟，折翅而落。她指爪里没有好朋友雁也没有陌生的仇人，柬隐隐感觉一片寒光，像剑芒一样锋利薄暮一样洁白的寒光，寒光像死亡一样宁静，柬依稀记得这是生与死的第七层，是三丈之深。这是斗命的第七层，可仇人不在她手上，她也不在仇人手上，与她格斗的不是仇人而是她的命运，她不要与自己的命运格斗，命是母亲给的，“入了洞房你见不是蜡烛动，那是新郎跛了，你嫁着一个跛的，那是命；生下一个胎儿衔一块金，那是命；生下胎儿眼睛粘一条虫（瞎子），那是命。”嗡嗡地总是哭到天昏地暗的《哭嫁调》是这么唱的，“放鹅放到了鹞鹰划爪的风口，那是命，牧马丢缰恰是老虎牙痒的傍晚，那是命。”
笑死人的山上道佬的戏文是这么唱的。柬不顺心，可不甘心，又不忍心。哗地，寒光熄灭了，不，她是直头掉落了第六层了，柬心口闷了，柬知道她坠入了生与死的第六层，要生便生了，要死便死了，不沉则浮，不浮则沉，第六层代表抉择，但她这时才知道，生与死，并不由人抉择。她呛不出一口水，也呛不下一口水，她憋坏了，肩头压了万斤的重负，心肝肠子也给挤得窍门都窘息了，她这是直落第五层，她还记得老人说，不闷到闷，那就是深了；闷到不闷，那就是暝了，对，这第五层，很暖很暖，这是看命硬呢是命软呢，十七丈之深呵，人坠到十七丈，没有仇也没有怨了。像大病初愈，懒懒的，软软的，好舒适好温馨，呵，说命硬，是硬冥不化；说命软，是心肠柔弱，柬是倦怠了，她像快要醉去，在黑的极深，在她的芦苇荡里，漾起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欣喜，她颠倒了一下，掉下了深渊，那是第四层到第二层，那是缅怀生，那是关于生的眷顾。柬知道第一层是不轻易掉到的，那是代表最后的静谧，尸体的头一次沉沦，只到了第二层就游弋着盘桓不已了，等肿了胀了轻了，再浮上水面，道公说，那是人做的最后一兀梦，回一次人间，不要看人，只让人见他（她）一面。噢，那是多么悲怆的事，那时候相见，一是泪眼，一是鱼眼了。柬没能细想那一层，柬醉了，这便是弥留。柬突然想起了外婆，想起了外婆赐予的砗磲项链。这是柬的最后一个挽留的动作，她挽着自己的颈脖，可是空的，呵！外婆的砗磲项链呢？柬揪心一恸，外婆保她命的砗磲项链不是保了她一回命了吗，不是仇人的寒剑刃着了从她颈脖上滑掉了吗！柬的最后一声呐喊是喊她的外婆，当然，那是怎样微弱的呐喊，她只喊出了一寸魂，她只迸出一串泪，在深溟的底端，每一寸的叹息都是魂，每一滴的泪都是珍珠，柬遗下了魂，也遗下了珍珠，神秘的鱼游过神秘的尸旁，柬像一只出壳的巨蚌，透着幽幽的膏脂之亮。
雁知道柬是为她挡了一剑。
雁却不知道柬到哪了。
蛇并不知道她绞了劈了拽了多少条仇人的命。
蛇的灰眼透彻，黑色帝国透彻，战争与人伦透彻。蛇的清泪溅了七丈之远。蛇明明白白看着比芦花还轻的雁在生命悠关的瞬间炸成一道鞭子，蛇没有白疼雁，从雁的一尺长的苦命到雁的四尺长的苦命，蛇厉声疾叫雁上筏子。蛇也明明白白地看着柬义气如虹，救人如救火，柬的暴烈刚猛，柬是踢打了两个仇人呵，柬是被剑嗖地刃了！
黑暗黑得发蓝，沧海是森森的恐怖之林，兴风作浪的飓风的啸笑是沧海养育的猛兽，而人的悲叫与呼吁乃是瑟瑟的禽鸣。人在波谷浪峰，才明白人之于沧海，生之于死亡，哪会有一个公平！沧海的古事一任你代代翻说，而喜怒哀乐的人生总是那么凄凄惶惶。但等人破水而出和倏忽陨灭的瞬间，那救命的呼吁却意味深长，深于沧海，长于飓风。蛇是黑色帝国的精魂，她指夹唇角啸鸣暗号，她的姊妹们耳毛一竖，全像给黄蜂螫了一脚，再大的恐惧都给惊醒了。她们从横流的沟壑之深引颈而出，她们从旋涡的生死之穴弹出性命，无论是自由之身还是拽着仇人，溅着血还是咬着剑，她们都往尖啸之源汇聚，蛇的尖啸传了三里，而散得最远的姊妹分别两里，她们的跋涉是在海神的滑溜溜的裙褶上跋涉，因为有蛇的尖啸，海神醒了！
牙营长趴在筏上，命如危卵，筏上颠簸与马背颠簸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他从深山到县城，荷柴担水，纵马坐轿，受过牢狱之灾，历过江湖之险，窃以为人间的坎坷，险历了一半，剩下的只是富贵道上，悠悠地登临了，哪晓得泥牛入海，只待一沉，就全没了。从盐村的芦苇荡逸出的一程，从海边到海边的一程，牙营长还嘟嘟喃喃是一个长官的身份，筏入妖岬，一里一里的险恶。牙营长颠倒了趴着，趴着还是颠倒了，他这是要绕水路回岬角见蒙县长，可竹筏卷入生死之劫了，他自命是走夜路走老的江湖中人，哪晓得黑在海上那才黑，牙营长九死一生，和枭寨豪勇，和水牢死囚，和他的补给营，多难才赶下了妖岬；牙营长更没想到还漏了一队日军蹿到了盐村劫了掠了还绑了四十三个盐妇一卷风溜了，溜了溜了，却接踵而至妖岬。妖岬是日军的魂归之地，他们也下了妖岬，都碰上了，都碰上了，把剑的日军在水里割人，他们也碰上了。关羽和涿，一是屠蛇的伙夫，一是共产党疑犯，关羽不是海人可关羽蹲水牢蹲成了海人，涿是海人又蹲了水牢，涿都变成海魔了。涿和关羽都下了水，只持一臂在筏上笑话牙营长。涿和关羽一路见了浮头的日本鬼就扑杀，真敢招惹，把日本鬼缠了往深水里拽，一次次是同归于尽的玩法，可一次次都浮头回来，牙营长在黑暗里洗了一会眼，慢慢也能透了晦光见个黑水风波了。雁是黑暗的精灵，雁是疾风劲草，是雁发现了盐女死浴的沼泽，是雁发现了从天而降的蛇，是雁发现了蛇不是孤身一人而是领了一群盐妇，可蛇的队伍与率先跳海的日军遭遇了。这才叫沧海，人可是算个什么呢，一锅汤里的血腥罢了，牙营长壮心狂跳，心中念道，是半神半人的共产党人姚尚义与枭寨豪勇，不，现在该叫英烈了，是他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把蹿入大山的日军赶了出来，接着是顾大梁带的岈、瘦马、漭、老叵和涿，把私逃的船队劫了作为诱导日军下海的钓饵，真把日军哄下了海，烧了天火，人与船同归于尽；不死的日本鬼，魂也丢了，苍天煮的一锅粥噢，仇与人，男与女，死活都在这一抹黑了。再怎么粗俗，牙营长是个军人，他念着的是要杀人，他恍见的是寒闪闪的剑刃，他疾呼道：“用竹篙！用竹篙！敲！敲！敲！”但他黑糊糊地也没看得清仇人亲人，恶男善妇，他又大叫：“用桨！用桨！敲！敲！敲！”他肉疙瘩拧得战栗不已，可他连自己的声息也断在了黑暗的深渊里，惊涛骇浪将一切都吞噬了，他这才想起了这个邪邪的地域之名：妖岬，妖之岬角。它连涡流全是鸡爪，它的惊涛全是巉岩，他这才悟昧到这三层竹筏的含义，一根竹会打滚，数根竹能平衡；一层竹会沦陷，数层竹才能超度，可他险些连依附着竹筏也依附不住。他甚至于想到了平生的罪愆，在平生未历的劫难与忠义中，他羞愧起来，他似乎给无所不包的海神勘破了他的卑微琐屑，他的贪婪粗俗，他似乎感觉着狷狂的海神要抛弃他了，抛弃他，就是将他扔进深渊，陷于他不义。他恼羞成怒，他仿佛又被蛇，被雁，被名叫柬的几位女流勘破了，也耻笑了，他不住地摸着腰间的短枪。他站不稳筏上打长枪，怕打短枪也得一丈之内才有个分寸，但也未必。牙营长很沮丧，偶尔能听闻蛇的尖厉的啸叫和怒喝，听闻关羽和涿的尖厉的啸叫和怒喝，分享着报仇的痛快与怨恨的暴戾，他只是一阵一阵地发肉紧，咬牙根，啪啪地拍着竹筏助威，黑暗别有一重晦涩，颠簸别有一种俯仰，牙营长陡然思念起了蒙县长，一个地上的神秘，一个隐身破轿的幽灵。牙营长突然想起他惊见的蒙县长的第一面，像个竹鬼，青苍苍的额，骨棱棱的腮，蜡黄的唇齿，沙哑的嗓门，蒙县长身来人挑一剑眉，几乎像天边的一道雷电。这个对蒙老爷知根知底更对社稷大有心得的鸦片县长，他不但是北伐残废，他还是广州保卫战的抗日军魂，难怪难怪！牙营长心中嗟叹，好像从黑暗里透了深深的一眼，直抵龙宫冥府，他兀自打了一阵寒战，不免又无端地惊呼道：“杀！杀！杀！”他变成了癫酒的戏子，黑灯瞎火里没魂地惊呼。
蛇的脊梁上担着大了肚子的凤，而她的怀间却捆着个日本兵鬼中的豪莽，是反扭了他的双臂。蛇已精疲力歇，嗷嗷地喘着，她听出自己的粗俗，兀自在黑暗的裂缝里嘎嘎地笑了，她听见了牙营长，听见了牙营长就等于听见了她的小老乡涿，她惊叫道：“涿——涿——涿——”她是惊闻凤的呻吟才一把甩开刚从虎口里救出的雁，她迟一丈水，凤就给扭断了，她搏着了丢失了短剑的仇人，黑糊糊就拽下了深水。他反扭她，被她绞了，绞了扔了，她返回水面，凤吓得没醒，她夹她的人中，咬她的手指，凤醒了，她厉声喝道：“抱住我！”凤不得要领，抱了滑抱了滑，她又嚷道：“抱住我！抱住我！”凤抱住了她的腰，她大厉声喝道：“抱死！松手就丢了！抱死！”她吼罢，冷不丁却给一挽长臂抱死了，是抱死了她的颈脖，反绞了她的左肩和右腋，绞抱她的是个杀人魔鬼，也是短剑丢了的人，可他也是海猫眼，他看明白一切，他守着了机遇，把毁了他兄弟的蛇守着了，抱着了，绞着了。现在他是一寸一寸地勒，一寸一寸地绞，蛇一时找不着自己，她先感觉着凤在自己的脊梁骨上，凤的心口贴着她的肝肠，凤的心口像烧焦在树冠的落日，她的肝肠像不住地断毁的树枝和藤蔓，而她的颈脖快要折断了，她喘不上一口气，她是撞在了一腔胸壁上，臂呢？手呢？她找不到自己的臂更找不到自己的手，她的臂被歪架在外，她的手逆着水在摆，像露在天外的一张叶子，在风里摆着摆着，她慢慢理清了她是被一个大魔锁住了，好在大家一起下沉，下沉。蛇惊见一片银光像蜜蜡熔塌了一样，三丈之光，无垠的光。这是斗命之深，是生与死的第七层，蛇一阵抽搐，再一阵抽搐，她突然溶解了消弥了，抱她发狂发虐的巨魔突然落空了。蛇挑准了口猛一咬咬着了一根胸肌，斜的，镶着一枚恶心的乳头的，蛇的牙咬了多深她不知道，被咬的人跳了跳把千丝万缕的妖筋魔骨全散了架。蛇终于找见了自己的长臂自己的双腕自己的双手，她猛一抽一趴，她双掌扒低了巨魔的头颅，她头一歪，横咬了那管喉咙，噢，多粗多野的喉咙，咬着了，不能洞穿，可咬破了。她咬出了火，多热烈的火呵，魔火星散，她一脸一面的魔火的腥热。她幽闭了双眼，她感觉人伦在沉落，蛇比任何人都更惊怵沧海，她太明白祖传的海巫是怎样歪曲了海神，她太明白了道公舌头的阴曹地府是怎样邪说了深溟，她敬畏沧海，她知道沧海的傲慢与矜持，海神的襟袍遮天蔽日，可海神却容不得一尺一寸的玷污，海神的雅量连山带影一并能吞噬，可海神却不容一言一语的中伤。蛇静静地三缄其口，一任污血横流，一任垂死挣扎的巨魔狂打乱踢，蛇知道她滑落了生与死的第六层，欲生欲死，九丈不能，生与死，都是命了，她憋得慌，急得慌，这不是九丈之深而是十七丈之深了，这是第五层了，要生便生，要死便死，不沉则浮，不浮则沉。她要知道她的命是硬的是软的，她作出了抉择，她的抉择的动作使掉了平生的气力，她猛一抬膝盖，她感觉轻轻地轻轻地撞着了那对吊着的蠢物，如果不是在深水，那蠢物当腥血四溅，碎而后已，可是这时辰，它大概只是轻轻地摇了一下，够了，在十七丈之深，摇一下，魂也丢了，下沉，再下沉。蛇隐隐感觉着了晕眩，还有晕眩。这不是第六层了，是第五层了，她已经完成了生的抉择，她在冥冥里咬着命根哀叫父母，她的早已仙逝的母亲没有答应，是她的活着的父亲答应了。她将蠢物甩掉，猛一摆头，往上直蹿，她很幸运，她在想起了凤的时候感觉到凤仍没命地抱着她，她蹿出水面三尺高，落下的时候全身散了架，她感觉倒是凤把她散了的骨架给收拾了，拼凑了，是凤的一声呻吟把她叫醒了。她真没一丝一毫的气力了，她叫道：“涿——涿——”涿在哪呀？她的刚认出来的小老乡，一个鬼灵鬼气的调皮蛋，涿在哪呀，她叫道：“涿——”涿在七丈之侧听见了，射出黑暗的裂口，远远来擒住了叫唤他的人，是两个人。蛇说：“快把凤扶上筏！快！”涿扶了半天，嘎嘎笑道：“是一个是两个呀？一个大财主肚子！”蛇在黑暗里啐了一口，骂道：“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