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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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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县长没想到牙师长的处境不是一个军人的处境,乃是一个家婆的处境。牙师长团团转,是愁他不愿稍稍透露的家属。和他愿意夸大其辞说的两位上峰的四圈家属,是骨肉家属,免不了还有人间通用的金条和银锭吧。不出七天,北海变成了被日军从越南到广东一斜刀割开的孤岛,家属们若是轻举妄动,可能喂了半途的饿狼,若是错过机会,可能当亡国的夭殇。国民党一战成名,乃是北伐战争。北伐战争的战神自然是蒋公中正,不过军中所侧目,常常是那个代第一军军长李济深行总参谋长职的副总参谋长白崇禧。小诸葛的盛名之下,影响力出了军界。譬如怎么个逃难,小诸葛的影响力就波及富商巨贾。小诸葛时为桂林行营主任,节制守卫两广海防的原桂系部队第十六集团军〔1%%〕。直至11月5日,蒋介石接获了“日本有南犯企图”的情报,美、英军事情报机关也发出情报:“日本舰队目前在东京湾集结,它说明对南宁的作战已迫在眉睫。”白崇禧仍在重庆国民党五届六中全会上,行营参谋长林蔚则奉蒋之命前往容县吊唁夏威母丧并劝慰夏本人,行营成了空巢。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远在广东韶关,没有行营命令也不敢自作主张(这命令恰是白崇禧忌讳的)。行营、战区、集团军三级首脑机关的链不是锈了,是断了。这一险厄,自然与白崇禧判断日军只可能从广州湾(湛江)登陆北上夺取柳州,不可能冒险夺取南宁的军事判断相关。白崇禧见广东开平、阳江、阳春、新兴一片富庶地区既无中央军又无日军,如果桂系控制便掌握了广东南路,还掌握更多的出海港口,于是迫不及待命令第三十一军加速完成战备,并开进广东上述地区。防线一下子扩大到上千公里,守备实际上非常薄弱,而且没有纵深防御。蒋介石立即从衡山直接飞桂林,调其最精锐的第五军等直系部队归白指挥。白立即电令该军代军长杜聿明,立刻率部乘火车从衡阳赴桂南;又电令恢复夏威第十六集团军司令职务,原已任命的蔡廷锴待命。
     
       十六集团军立即集结,副总司令韦云菘及指挥所人员19日抵达南宁,各部分别赶赴日军进军必经之地阻敌北进。这等军事韬略从中枢到行营,到战区,到集团军,到军,到师,固然要一个过程,而两位军长和数位师长的家属,既不像迁办西南联大那样考量乃是一国之考量,也不像中国文人云集桂林那样组织乃是一党的组织,也不像沿海缩退西南的政客,也不像携金而避香港的商贾,军事家的眷属既然为军事家的韬略所陷,那么,它的出路也只有军事家的铤而走险。而这些眷属,究竟是军座的师座的命之所系还是个道义上的交代?这个奥妙,帮差的可得想好。还有,这些个平生头一面见的贵族,她们要装穷起来,你的侍候可不要犯了怠慢之类,而要是谁大哭了喊道,她丢的首饰是域外的奇珍某国的宠件,要找不回来,纵是生死之交,那尴尬也能要命。蒙县长说:“牙师长,征兵令算是奉行了,点人头吧。我要赶回去当县长。”牙师长吼道:“滚回去看看你个破祖产烧光了是黑灰白灰吧,当你个三光县县长吧。”牙师长又吼道:“不过走之前,先把延宕奉命,耽误军机的自罪书写喽,到时候你陪我死,我好有个凭据。装模作样捉了几百土匪,放了,放了土匪不够,放了共产党;放了共产党不够,杀了国家宪兵,蒙县长蒙县长,你一口邪片烟把自己吹高喽,你是省长吗?你温习蒋桂战争吗?”蒙县长说:“这个我知道,三光县长只要不逃跑就好。三光县长死了是烈士,要能熬到抗战胜利,那可是国家功臣。你不是说我你同父异母吗,听哥一句话。哥在广州,可没见过替上峰和同伙送眷属的有好结果。都盯你,盯准了咬你咽喉灭你口,你要真办成喽,他们必得忘了你,由爱国者控告你武装搬迁家属,置百姓于水火。我们桂系的大英雄李宗仁长官大胜台儿庄,不是杀了山东王韩复榘给垫的底吗?好,到时候难免也清一清桂系败类,你这个师长,也算个官。”牙师长吓了一跳,知己知彼,到了这一步,牙师长哂道:“嗯,真念旧,嗯,也没外人,叫你一声大哥吧。大哥既是北伐英雄,又在广州炼了十年。好。小弟就请大哥安坐军帐,指点指点。”蒙县长说:“我不想知道你的军务。”牙师长笑道:“好,那就委屈你,就带你那几百号补一个营,指点指点牙营长怎么守海岸,原来的三营正好死了个精光。”
     
       蒙县长更没想到孟连长回头报告大榕树只剩了收拾好的双方尸体。
     
       蒙县长叫牙营长只是在隘口左侧居高临下射击日军,逼他们向海边的树林逃窜。日军果然不轻易移动,一旦移动,万夫莫当。日军是进进退退两个半小时才乘黑逸去的。孟连长又从石洞口回来报告,头马已和他们拦截的日军同归于尽。
     
       孟连长只驮回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蒙县长委为头马军师的共产党人姚尚义。
     
       蒙县长叫牙营长起篝火,牙营长犹豫了一下,蒙县长说:“记住,日本鬼鬼得很,绕一百个弯也不会走回头。”
     
       篝火照出了姚尚义古铜色的残骸,而残骸怎么还有气息呢?这正是个谜。众人肃然起敬。这个谜局越大,那崇敬之心愈是虔诚。
     
       关羽说他能救活姚尚义,蒙县长瞪大眼想了一会儿,允许。关羽的把戏无非就是酒洗了软裹了下姜汤,这中间下的酒滴太烈,蒙县长就警告关羽暴热了死人的。关羽说姚尚义九成是死了,这猛攻一下,活了是他命大,死了蒙县长也要想得开才好。蒙县长将信将疑,允许。灌汤之后,姚尚义大咳大哮,挣扎着要死了的模样。蒙县长不忍心看,掉头找那个鬼马马小竹。孟连长隔后续上百号人找来了马小竹离三丈远认出了姚尚义的脚爪,扑上去哭道:“谁杀姚佛?谁?谁杀姚佛?”
     
       姚佛?
     
       也许只是水牢里的叫号,姚尚义的确菩萨模样。
     
       蒙县长叱道:“什么谁杀姚佛!姚尚义了不起,当枭寨头马军师,枭寨豪勇全跟日本鬼子同归于尽了,日本鬼死了三百人。姚尚义命大。”马小竹把个姚尚义摇了又摇,大哭起来。蒙县长吼道:“好。好了。叫你来,是叫你把姚尚义送回他家去。”马小竹跳起来,叫道:“都这样了,才叫我送回去,他们把我砍了。”“嗯,”蒙县长想了一下,说:“不是说姚尚义家族在这一带有名望吗,随便找到人家,救他吧。”蒙县长说:“枭寨死了几百号豪勇,日后只有姚尚义能说明白,救他吧,一定要救他。”马小竹听明白了蒙县长的话,喘了一口气,说:“那叫他几位兄弟过来说。”蒙县长叱道:“不能让他们知道姚尚义已经伤成这个样子,他们还要打仗。”马小竹又跳起来,说:“我不要打仗?”蒙县长说:“你要能把姚尚义送到他家,你算一个人打赢了一仗。你要能救活姚尚义,你一个人打赢两仗。”“为什么?”“不为什么。”蒙县长说:“你不是共产党吗?共产党不是守规矩听命令吗?”马小竹叫道:“我听共产党命令,不是听国民党命令。”蒙县长吃了一惊,笑道:“好,那你把姚尚义救活,再听他命令;他死了,你找共产党。”
     
       马小竹匹马单枪送姚尚义。
     
       马小竹融入黑暗。
     
       马蹄声消逝了。
     
       蒙县长叫牙营长点上大火把一起来到天黑与日军对峙的乱石堆,指着拳粗的石坑说了日军明治三十八年式重机枪的半公里范围扫射功能;说明现在海岸线这里断那里断一些工事不是个事,真要让这几百号日军回到海边,成了防卫部队的后患,那牙师长的防线算是破定了。要死要活,就在险路上拦截他们赌个输赢。到了海边,不用玩了。蒙县长这是要教训牙营长,没想到牙营长颔首再颔首,阴阴笑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蒙县长吃了一惊,他是惊牙营长嘴里还能说出这句话,他瞅住牙营长问:“谁?”牙营长说:“看来我们关了几个共产党,用上了。”牙营长说:“辜大郎。”
     
       蒙县长叫来辜大郎,问:“辜大郎,你是共产党?”
     
       辜大郎不置可否,笑道:“衙署的刑房说,是共产党嫌犯。”
     
       蒙县长哭笑不得,问:“打过日本鬼?”
     
       辜大郎说:“日本鬼不是这几年才兴么。过去都叫倭寇,也不知道是日本呢是越南呢。是在海边打的,打什么噢,是赶海盗,那时候只有公鸡叫1,不像现在,牛角勾把2也窜了,瘦狗吠了,歪把。老虎牙也崩了是凶险,开眼界。”
     
       蒙县长点点头,他知道人中有龙,有人就到了枪火烟光上爱吹牛,吹了多大牛,真有多大力。蒙县长说:“好,辜大郎,国共不是合作了吗,共产党也好,共产党嫌疑也好,你跟牙营长握个手。”
     
       牙营长和辜大郎都不好意思。孟连长就歪抬了屁股上的酒筒请二位过一口。牙营长和辜大郎就喝了,对看一眼,点点头,笑得都有点黑。
     
       蒙县长叫牙营长带一个连,包括原来葛队长带的三个执法分队和他原来跟班的县衙兵,再加水牢里清点出来有些旧瓜葛的军人。孟连长就带他原来带的连,辜大郎就编水牢里的囚子为一个连。辜大郎只请求把姚尚义的几个兄弟和枪派给他,蒙县长瞟了牙营长和孟连长一眼,允了。
     
       探子精确报告日军是五百七十三人枪。按照约定,探子可以开溜。但蒙县长就要探子报出日军有多少匹马,果然,广西探子和广东探子一样,他们迷信,不敢报仇人的牲畜数字。蒙县长叫牙营长先付光洋,探子说,有八十三匹驮马。蒙县长还是吓了一跳。这么说,比他在大峡谷的判断,居然多出来三百人。想到日军的隐蔽能力,蒙县长打了个寒战。蒙县长知道这是个什么意思。
     
       蒙县长从几路探子的嘴中选了一条险道赶到日军前头。
     
       蒙县长还是让探子的一个宿命眼神勾起了某种心绪。他知道他不是将军的料,他冥冥之中信过命,冥冥之中又信了大命中的小命。命是什么?即国家,即集团,即长官,强盛的国家,凝神的集团,常胜的将军,它就克它者之命;反之,被人克着,毁灭是早晚的事。什么是小命,噢,那变数可是大了。蒙县长尤其明白,命是个常量,百八十斤是百八十斤,七十斤是七十斤,一百零八岁是一百零八岁,十七岁是十七岁,但单个的命是可以牺牲的,牺牲为长官的命,牺牲于对敌的消耗,牺牲于对另一生命的鼓舞与砥砺。古之忠义,今之牺牲,说的正是民心拽不拽在帝王的掌心,意志把不把在长官的铁腕。蒙县长有些微醺,他这是为头马而心醉,一个头人能看着全员的豪勇仆在血海里,而他作为一片血光也归于永恒,他的魂灵当是自豪的。他为姚尚义犯了些嫉妒,一个军师能像吟一卷古诗那样支了派了吼了唱了歌了哭了把每一个将士都当了古字衔了镶了美到自己的歌吟里,他就是人中之圣,而他自己眼眨也不眨。当了最后的士兵,倾了最后一瓢血,他孤忠是尽了。蒙县长冷笑道:“中国中国,国中有人呵!”蒙县长不免想到,那么,大榕树那么多的军人衣服和伤亡枪刀呢?大石洞那么多的军人衣服和伤亡枪刀呢?还有马驮呢?蒙县长不免想起了九凤,蒙县长不免想起了鹞。蒙县长又是冷冷地笑了。蒙县长笑出一把泪来,枭寨呵枭寨,偏偏你没有文化,倘若你的儿女是江浙的少爷和千金,那可怎么得了。如果你的儿女是广州的少爷和千金,那可怎么得了。然而不是,他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他们的初衷仅仅是抵壮丁,他们空来那么多匹马和骡,他们是想着劫了掠了满载而归,他们就这么血肉筋骨摔碎在石头上,卷裹在野草里;他们的忠魂与歌哭,随风而去了。
     
       弹火打红了孟连长百来号枪刀躲着打着的侧面石壁。孟连长是受命凭斜侧面的山梁对日军作定距阻击的,因为精确地选择了日军刚过了三分之一的分量才突然冒火。这是要逼日军拉长队伍过山梁,下斜坡,辜大郎的人都挂了弯刀在乱石堆里候着了。孟连长毕竟打过仗,没逼到路边占石头空间,那是手掷各种炸弹的范围。但把树、石的有效位置贴得很死,而且他敢站到二十几组枪弹都能看到他的位置,不是一古脑射击,而是看他的手势作集中点射,打得很冷很准。蒙县长看了日军突然被打断队伍不过两分钟就反应过来,哗啦一错天即择乱石和乱树作抵抗。当日军弄清这是拦腰截击,几疑是切割围迁,又听这回枪声是正规军人的节奏,立即断开一段距离,用火力控寻阻击点。日军毕竟善战,他们迅速转换位置,先掷手雷,接着一抬歪把就扫射,但孟连长不吃这一套,只等对方一抬歪把的时候才同时三数组枪弹同时点射,九至十枪同时瞄准一两个点,几乎每次命中。日军急不得,缓不了,如是试了几个回合,发现二十丈范围都有命中力很强的埋伏,日军退后再退后。蒙县长大喊孟连长,孟连长退到蒙县长旁边,蒙县长说:“他们要用重武器了。”蒙县长的话没停,冷枪响了。孟连长大呼退后退,但慢了,有三组人半露在树根上,被退后的日军瞅对了角度,一支照明弹划过,数声枪响,有五颗脑袋同时被打碎。“这是狙击变型,”蒙县长说:“安装了狙击镜座再加装狙击瞄准镜的,只要透一点光,很精确。”有两组枪支冒了火,得手的日军来不及缩头,也倒了。蒙县长叹道:“很不错!你的兵!”蒙县长说:“他们用重武器后,不要马上冲,鬼子鬼子,鬼得很。他们停下,还来一次,一定在等他们上路。”孟连长听了就跑回他的位置指挥,急了,没趴地爬,跳过去的瞬间,枪响了。孟连长命大,逃过数声枪响,趴了石头呼道:“退!退!退!”刚退了十来组人枪,手雷到了,很密的手雷,爆炸一通之后,突然抬起了四支掷弹筒。火光闪烁之时,头顶的巨石已经开花,巨树已经断裂,火光一片,蒙县长趴地数着,四枚,十三枚,十九枚,二十六枚。蒙县长对孟连长大呼道:“不动!还有!”蒙县长又喊道:“不动!还有!”机枪响了。蒙县长还大喊道:“不动!还有!还有!”但孟连长憋不住了,大吼道:“上!上去打!”十几组人枪冲出烟火,找不着隐蔽,机枪倏忽哑了,是扔上来数十枚手雷。人,枪,呼喊乱作了一团。手雷炸罢,果然是蜂拥的日军连人带马蹿了上来,夺路而奔。可是孟连长这边只抬起几组人枪,他们趴地点射掩护夺路的几挺机枪,连连命中,但毕竟太单薄了,孟连长滚到乱石头里到处扒着抓着,知道死得太惨了。他在火光里找蒙县长,发现蒙县长已爬到他布置监督进攻的五名执法队员跟前,蒙县长吼道:“上!”并没有人逃跑和后退,几名执法队的也蹿上前去了。孟连长赶到蒙县长跟前,蒙县长颔首,嘱道:“很好,顶住。”蒙县长上马到了追日军后续的牙营长那里。牙营长从烟火里蹿上来抱蒙县长下马,蒙县长笑道:“你的孟连长是块打仗的料!”看了看阵势,蒙县长吼道:“不要追屁股打了,吃他们居高临下扔手雷,你亏不起!”牙营长回道:“就怕你骂。”蒙县长说:“马上赶到前头,和辜大郎一起,能杀多少是多少!”
     
       辜大郎的人险些把牙营长和蒙县长给打下马来。原来辜大郎也布置了监督,而且是夹了下坡路的两个角度,左蹿的右蹿的下山的都在枪口之内。蒙县长还看不破这黑苍苍的天地,只笑道:“都有一手。”
     
       牙营长大喊道:“辜大郎!我是牙营长!辜大郎!我是牙营长!”
     
       辜大郎喊道:“你叫你的人在一边砍一边喊!看不清!一边砍一边喊!”
     
       辜大郎这么一喊,牙营长的兵早已听得明白,一片喊杀声震动山野。
     
       日军千万没想到遭遇正规军人的狙击和有声有色的追击之后,居然还有把弯刀候在山腰上等精锐兵器的人,他们遭遇过枭寨的豪勇,不免鬼哭狼号起来,因为是俯冲,口令到了兵阵也大乱了。日本鬼的靴子一急就滑,既不能射击,陡峭上也挑不了刺刀,倒挂枪又碍事,扔了又怕,乱七八糟拔了短剑,几十号头盔已经落地。人短于神,乃是永恒与有限的宿命,不是一日之长短,不是,人,恐惧是均衡的,彼消此长,如是而已。这时辰日军个体没一个能站稳脚根,在同等的条件下,拔出短剑,竟比带弯刀的慢了,慢了砍一刀的工夫。日军最忌抱了摔,抱了摔,戴头盔的昏了不戴头盔的不昏,日军力道最足的是扬罢短剑一捅,要多准有多准要多狠有多狠;而且,日军兵士的短剑是含圆角的,防止吸住血气拔不动,只一旋就能拔出,不碍第二刀,可现在这种优势等于零,因为站不住,卧不稳。而对方的弯刀是月轮一样圆溜溜的外厚而内薄,你抱它不住抓它不住挡它不住,手抽得慢了手断了,脚抽得慢了腿折了,头偏得慢了头裂了。日军三成是仰倒给劈了,三成是摔了给补的刀子,三成是拔短剑的当儿掉了脑壳,日军不是怕死的兵,只是嚣张不起,狂怒不起,英雄气短了。
     
       蒙县长爬上马颠倒着蹿过丛林,大呼道:“好好砍!给我砍!”他又换上地方喊道:“好好砍!给我砍!”
     
       辜大郎早就训练了秘诀,一是不砍死,只砍伤,赢时间,不纠缠;二是三个人一组,两组背对背,砍倒就喊一声记数(等立功);三是共进退,喊着进退,不让鬼子隔了打。辜大郎的原则是要大喊,喊出胆量,喊出位置,喊出呼应,喊出气势。因为都是赤脚,一步是一步,因为右手把着弯刀,也可当爪抓地,都是猫腰爬着,遇见有劈有砍才跳起来,命是灵,跳起来的时候自然会改变方向。鬼子散的滑的立马被吃掉,团的伙的被逼着赶着散掉。水牢的囚徒这会可是发了无名大火,在晦光里兔子眼睛炯炯有神,他们像杀醉鬼一样得手,嗷嗷叫着,一时狂怪如魔。
     
       蒙县长在丛林盘旋,一忽儿上蹿,一忽儿下跳,大呼道:“好好砍!给我砍!”他又换上地方喊道:“好好砍!给我砍!”
     
       按辜大郎的如意算盘,斜下坡路上伏着的刀手们是要瞄准一个才跳出来一个的,日军一乱,谁也顾不得了,三组五组地蹿出路口,扭打起来。百来号鬼子百来号刀手一会就班配完了,辜大郎听得蒙县长喊话,惊醒过来,大呼大嚷要他的刀手往高处绕回去再等人。牙营长也惊醒过来,一会喊砍一会喊绕。人比石头重,杀人总是往冥府底里杀,多少人往下滚着翻着喊着,风都腥了。
     
       复仇是魔鬼。
     
       日军才是真正的魔鬼。他们狠心于辜大郎,狷狂于牙营长,他们大出蒙县长的意料,他们的后续居然往山腰扔了上百枚的手雷。
     
       也就是说,他们不计较肉搏阵里也有他们的两百多号兵士。
     
       山腰上红了数十亩。
     
       火光中,三人三人猫着的辜大郎的兵,突然轻了飘了先脚而后腰而后头颠倒了。一团一团挽着围着的牙营长的兵,菊花怒放一样散倒了。对影对阵的仇人,抱着斗命的人,飞起来,断了掉了,给甩了给抛了。嗷嗷的惨叫像乌鸦一样飞暗了天空。
     
       日军有条不紊,人是列三,马是列二,天崩地裂地往下冲;而右侧则隔三人侧走一个执轻机枪的人,有理无理,狂射不休。
     
       蒙县长是开了一回眼界。黄埔军校少讲了这类战例。苏俄专家讲了一万例俄日战争的战例,可没说到这等战例。蒋校长是在日本读的士官学校,蒋校长没讲过此等战例,或者,索性它日本本身就没说过此等战例。
     
       辜大郎还记得大喊“往左!往左!往左!往左!”
     
       牙营长是懵了。
     
       原本鬼哭狼号的日军这回在火光里狂笑。日军真不是怕死的兵,他们能以这种方式拼个一比二乃至于一比三而狂笑,冲天笑,喷血笑。
     
       如果要很蠢地问中国人怕死吗?那么可以说,当时杀鬼子正杀红了眼的辜大郎的兵和牙营长的兵可连死都没想到,可他们笑不出来。这是他们的苦难!他们成为一名士兵的道路太曲折太漫长了!
     
       蒙县长要喊一句什么,喊不出,他这时才警觉到自己是摔在了马下,他满身刷了一片寒毛,他担心是受了伤,真是受了伤,他的左腿一阵麻木,他抽不动了。蒙县长在黑暗里苦叫了一声:“又是骨头!”
     
       蒙县长长叹一声,躺倒在地,他听见了天塌的声音,那是日军狂泻的马蹄声。
     
       辜大郎大呼:“跑了!跑了!鬼子全跑了!”
     
       牙营长不明白是哭还是吼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声音,他都忘了他是给气浪摧下马背。他乱踢了几脚,清醒过来,他去抱马。马怎么是睡着呢,马给炸残了,噢,黑糊糊一片,马的脖子全是血浆。牙营长跳起来大吼一声:“跑!给你跑!”不知他黑糊糊里见着了什么,飞奔上去,顺着斜坡纵身一跳,是跳上了一匹断缰狂奔的马背,牙营长真还有两下子。他抱马脖子半吊了半丈远没掉,反上了马背,逮着了一尺长的马缰一勒,烈马就空中一旋,落蹄在一丛乱草上,没有卷倒,仰打了个喷囔,碎蹄落地。牙营长这时半醒半醉,他侧回头看半坡的烟火,侧耳倾听满天地的哀叫,一头栽下马来,因为手头还抓着马缰,马掉头弹了一下,发了一声长啸。
     
       这是一声军号。
     
       牙营长重新飞上马背,策马上路,冲天大吼道:“辜大郎!跟我来!”他追赶鬼子去,他听着鬼子的马蹄近在咫尺。
     
       辜大郎猛地一惊,弓腰找马。他这时候也是半醉半醒,但见这半斜的黑烟火山上影影绰绰,可没有啸声,他突然发现一匹翻着滚着下来,他蹿了过去。这是一匹重驮着的马,仰倒在一团乱荆刺里四蹄乱蹬。辜大郎慌乱里找弯刀,把勒马的乱绳全割了,马踢踏了一下,起来了。辜大郎跳上马,没有缰,给甩了下来,趴地的辜大郎勃然大怒,跳起来去扒团团转的烈马,烈马一起蹄,险些把辜大郎踢成两半。
     
       就在辜大郎慌了闪倒的时候,从坑里腾上来一团黑影直上了马背,把匹惊马的长头给抱了一勒,勒住了环口,一个仰拉,坐回马背上。这黑汉嘎嘎大笑,他就是关羽。关羽滑下马,一手拉起辜大郎,笑道:“辜长官,玩好马,抽空我教你。”说罢把匹摇头晃脑的马交与辜大郎,辜大郎见关羽交与他的是马环,还不敢接,等马喷着咬着掉过头,关羽已经拉了绳子上了马环,再交给辜大郎,嘎嘎笑道:“辜长官,请。”
     
       辜大郎上马抖缰去追牙营长。
     
       牙营长已经追上了日军的马尾,不料给闪到路边的鬼子横出来抱了落地撕杀,辜大郎三丈远就见那滚地的影子了,半吊在马肚上滑过去,落地就做了那抱牙营长的鬼子。这时,两个鬼子挥着寒闪闪的短剑蹿过来了,辜大郎趴地一个螳螂腿顶翻了一个,牙营长眼快,第二个刚蹿过来,就嗷地吃了一刀,原来是牙营长夺了刀又捅了人。两人大惊,全醒了过来,跳上团团转的马,没命往回跑,甩掉一阵枪声。
     
       有此一段交情,牙营长与辜大郎情同手足。牙营长叫道:“快快快,杀人捡枪,看分个什么货色!”
     
       牙营长突然想到蒙县长,喊道:“蒙县长!”
     
       蒙县长立刻强打精神,吼道:“收拾地上的鬼子!”
     
       辜大郎还在大呼:“鬼子跑了!鬼子跑了!”
     
       牙营长感觉不对,蒙县长怎么像是趴地呢,他牵着马向黑暗里深一脚浅一脚探着,来到蒙县长身侧。他还当坐地的蒙县长是惊了而已,说:“鬼子跑了!”
     
       蒙县长镇静了一会儿,喘着说:“收拾地上的鬼子,不要追鬼子。”
     
       牙营长一时不好意思,叹道:“我也懵了,匹马单枪去追鬼子,要不是辜大郎,我算喂了。”
     
       辜大郎笑道:“佩服牙营长,张嘴要咬日本鬼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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