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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辜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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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批人,马比人贵呢,脱离水牢的二百八十八名新生壮丁无一不说能骑。试了,摔了七成,慌了两成,有一成是有点模样,可一鞭马,还是摔了。牙营长说:“马还是驮锅头和大米吧,死也是个饱死。”水牢里出来的人野而小,从穆副官那里领的美国造青油布军装全要挽袖子扎裤管,个个说鞋割脚,但双双鞋都松弛。有人问打起仗来把鞋甩了算违军规么?牙营长说:“跑慢的才是犯军规。不跑枪毙。跑快了有赏。”分九个小山头让每个人跑趴了才试枪,一成半人放不响枪,当然不是真响,是扣不动扳机。三成人乱响,当然也不是真响,但从吓的情形看,像响。三成人还真能响,当然不是真响,是静气,挪移,轻轻地扣了扳机;扣了,大呼小叫骂枪是死狗棍。两成半人左摆摆右摆摆,不扣,说:“还可以。”或者说:“到时候看。”这一成人明白,他们还够不着信任。每个人扛的柴条是按了精确的枪重锯的,也说明了这是假练真打,上战场才发枪的原理。但七成人没看好柴条,说这让老百姓瞧不起也没什么,让日本鬼知道了,笑死。每个人发了八个铜板,封头封尾,限他们在一条街零花,可回头柴条却换成了铡马草的长刀、带柄钩刀、锄头。还好,查了,是抢的,不是买的,买,买不起。铜板呢,全买了酥饼、爆豆、花生糖、糯米鸡、卤蛋、爆米花、炸鸡翅、清煮猪蹄,大包小包横竖隐的露的鼓鼓囊囊在身上,人离人三尺,神色庄严。在街头聚首时突然有人振臂一呼:“三民主义!”群情激奋,振臂一呼:“三民主义!”又呼:“打死日本仔!”又振臂一呼:“打死日本仔!”又呼:“爱我农工!”又振臂惊呼:“爱我农工!”就没一个吃东西,个个要献长官热的香的辣的。孟连长一叉臂,冷面叱道:“给我记住。在军队,军人是不能呼口号的。给我记住,只有长官,记住,在场的最大的长官,才能领呼口号。”孟连长又查了那突然呼口号的,原来就是那个“共匪”疑犯。孟连长报告牙营长,还添了个细节:“这小子,在训耳朵听军号的时候还请求当号兵。试了一下,真响。调不对。问他吹的是什么怪调调,说是粤剧《惊天雷》。”牙营长笑道:“打仗时候看看,要有身手有嗓门,倒是个官。”半天整肃不是儿戏,没人袭击头目,没人开溜。牙营长涨红脸大呼:“好样的!”
     
       三百二十八壮勇再牵四十六人枪马骡的粮草,绕县城上路,不知道是潇潇风雨,还是啸啸人马,还是啸啸军号,是惊天地,是泣鬼神。
     
       谁不是受过冷的,可没打过仗,对于1939年12月13日晚从北海掀到岸上的寒流,和比寒流更凛冽的枪炮声,殊难领略。不过说到牙疼,人人好体会了。那牙疼不像筋骨挨了刀子或者摔破裂了,是往心里一股奇寒,丛丛地抽着牵着疼痛,牙疼是冷不丁在牙床底里生了一盘魔火。那魔火的火舌变成一把薄薄的玻璃毛边,轻轻地割你,扁扁地剥你,暖暖地烫你,再一束一束地往回抓,一丝一丝地往前搔,你的牙床痒痒的快融化了,它再往上淬一下火,啾地,你就跳起来了,这时辰要你选生选死,五成人选死。在糊里糊涂往死亡陷阱踏步前行的黑人黑马中,有个槁白如鬼的汉子闹牙疼,他是仰着走,摔了给打,打了又拉起来,拉起来又摔,摔了又给拉起来,拉起来又打。打吧打吧,这汉子就想,打比牙疼好。打死了,牙疼也就死了。
     
       这汉子正是蒙县长发妻的二弟,姓辜,单名马,叫辜马。就是大前夜高山上老妪说的大儿子给抓壮丁,二儿子去伏官军,给枷去投牢的那个二儿子。他怎么不早不晚在脱了水牢之后才犯牙疼呢?或者说,他怎么就在去打仗赌命的道上犯牙疼了呢?原来他刚编进牙营长的二连三排五目的时候,赶巧和牙营长一起走的蒙县长说话。这辜马一听心就跳了,当时是黑苍苍看不见,可是十五年前的嗓音是不要眼看的,不是说姐夫在广州死了姐姐才疯吗?这久违的鬼嗓音,怎么就一言一语晒在这风雨里,黑是黑,白是白呢?辜马在水牢里有三年没听风声雨声了,耳鼓嗡嗡了好一会儿才裂泡一样乒乒乓乓响了呢。辜马追上,蒙县长钻轿子里还说话,没错的了,真是姐夫蒙廷宏!辜马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好在天黑。辜马乘吃宵夜的错乱咬住他的牢头问道:“腿还硬么?”这是暗语。有一次,牢头乘狱警撑筏修牢铁网的时候伸脚趾钳了一把工字尖嘴钳稍稍沉入水底,狱警哪知道,贴石墙一排人在水底把铁钳转移了。狱警吹哨添了三名狱警,凫水摸索半天,不见铁钳,这不是闹着玩的,要让刑房知道,狱警就不再是狱警了。狱警最后瞪眼警告囚犯,无言去了。铁钳子的内齿于是变成了打磨上下铁栅的利器,可惜仅有六夜时机,刚断了一栅条,仅能侧出几个没用的扁胸人,铁钳是扎绑在牢头大腿上的,是一根透明的洋胶丝扎的,铁钳陷得深,脱裤子摸了竟然连连走眼,从此不再有人狐疑。这铁钳威风也是在狱中的事了,现在要玩长枪了,只不知道那铁钳还在不在。牢头不说话,冷冷地就把那铁钳递到了辜马的手上,辜马一抓,那铁钳又溜了。牢头问:“干什么?”辜马吓了一跳,仰张嘴说:“我牙疼,要死了。”牢头问:“哪根?”辜马就捉了牢头的手入了他嘴中指指戳戳说就是那根摇摇曳曳的大牙,哪想到牢头刚一缩手,那钳就进嘴了,辜马吓倒,哪里还能倒下,嘎的一声,那牙生生给扳下来了。辜马险些昏死,他跳起来要打牢头,可牢头捉了他手,热乎乎一枚断牙塞到他手中。这时聚过来两个小目惊问:“干什么?”牢头早把铁钳藏好,说:“辜马牙痛,我给他拔了。”辜马疼得倒地乱滚,呼喝哀叫,这一叫,他自己惊醒了。自己不是要拔牙么,拔了,断牙就在手上。辜马吐了一口血浆,唔唔唔唔叫了一通,他拿捏了一下手中的断牙让两个小目看,那小目不忍看那血珠子。
     
       那可是一颗金牙。
     
       那颗金牙是民国十三年花二十三块光洋镶的。当辜马逮住蒙县长的轿夫的手让他当火光看一看,摸一摸的时候,轿夫颤了很久。辜马把金牙收了,只顺着。轿夫险些哭了,嘘那魂魄道:“我帮不了你呀兄弟。你不知道,那骑马的宪兵队枪贱准呢,狗都逃不掉的。”辜马哂道:“不是我要你帮我,我要帮你。我打断你小腿,你就能进伤兵队,逃命吧。”轿夫颤的就像腿已经给打折了,哭丧道:“那你呢?”“你说我是跟你一个寨的,抬过三年轿的,叫辜马,我替你抬。”“好险呐。”“不险能值一颗金牙吗!”
     
       轿夫嗷地叫一声,滚地上还嗷嗷直叫。
     
       孟连长跑过来拉人,一看是摔在一凹石坑里。“什么?小腿折了?混蛋,你这号衣,你不是轿夫吗?”
     
       “唷唷唷,唷,长官,我是听见一个小老乡的声音,想认认。”
     
       “认你妈。你饭碗丢了!”
     
       “辜马!辜马!”
     
       辜马从三丈外奔来,两人对抱,感慨吁嘘,只是轿夫撑不住了,慢慢跪下。辜马问:“你不是进县府混皇粮了吗?”
     
       “我腿折了,长官说我饭碗丢了。”轿夫问:“你不是抬了个好主吗?”
     
       “好个屁。连累我坐牢了……”
     
       孟连长不耐烦了,他的裁决是:老轿夫到伤兵队,辜马补为蒙县长的轿夫。
     
       要知道,把牙气肿了再生生拔掉,那肿胀之痛不是谁都能忍的。辜马能忍。可忍痛抬轿,辜马也不忍了。不忍还得忍。要走不出一两里路就摔,辜马知道自己要给打死。可是现在辜马知道,忍也难以逃脱一死,蜿蜒在大峡谷里的队伍像一条黑蛇,乍黑乍亮的让潇潇风潇潇雨摄住了魂魄,一时半会是散不掉的。不是抬轿人,哪知泥泞路,辜马颠倒着下身摆不是问题,他痛晕了头,摔不死别人,那是要摔死自己的。既然轿里是姐夫,一句话要说上了,不就富而且贵了吗?却不能。辜马现在是什么也没有了,可就有那口傲气。他是破落子弟,是人破落,可心气没破落。这时辰,他甚至忘了扳掉一颗金牙换了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到底是想干什么?求姐夫?姐姐疯了,在这滚滚红尘里走失了,姐夫不再是姐夫,姐夫是别人的姐夫了,姐夫是带兵打仗谋功名的县长了,求他?一面抬他一面哭诉说:你老婆的家完了!你老婆的那个叫辜马的弟不顺了!逃亡两年,十三岁那年刚进的新竹楼,抓丁抓着哥了,半路打劫,失手了,抢不回哥,给枷了,投牢了,逃狱不成,十五岁改投水牢了。天下真太小了,撞着你姐夫了,生生扳断一颗金牙是干什么的?是要补个抬你姐夫的轿夫呵。现摆着姐夫你是说话的,你就对天对地说句旧姐夫的话吧?呸。死你去吧!这时辰,辜马的牙床胀出火来了,一道粗绳斜拽在肩头,越勒越深,勒左,不行;勒右,也不行。辜马是倒霉,可辜马还没当过樵夫,也没当过猎户,城里的鸟花花,山上的鸟更花花,辜马是山大王的孙,骨子里淌的是高贵的血气,辜马怎么能抬轿?人不重轿重,这冷冰冰的轿梁又粗又长,难怪山上的轿夫能一人吃一腿牛筋下半缸酒。辜马脑有些乱,不知道念着什么邪了,双手扣轿梁,又走不动,放了,肩头冒火。辜马抬的是后轿,不用找路,原本是可以颠着走的,可他给压垮了,他挣扎了一会儿,冷雨冷汗,又浇了辣泪,脚下泥泞,心里也泥泞,这还不行,眼冒金星了。
     
       辜马一抬一推,甩了轿子。
     
       辜马自己也给带着打了几个滚,头先落地,左耳根给什么硬物狠狠地敲了一下,是啃泥,可嗡地脑鸣了一下,好像身子散了。他被抬前轿的轿夫扑压在地,噼啪一通乱拳。打架?辜马这就醒了,他笑掉一口沙子,轻轻一蠕腰肩,腰在,肩也在,臂也在,好,他一蹦,轿夫给甩去了一丈。天黑得纯粹,他眼亮了,看那轿夫是粗了而已,他爬起来,歪扒了一爪在地,人就弹了三尺,斜劈里把个粗而短的轿夫给扭住了。他是顺势打一个滚,那轿夫就惨叫不迭了。轿夫知道他是垫了个玩拳的猿猴,双掌挡脸,哪里挡得住,辜马用的是直勾拳,揍得紧急,那轿夫就软了。辜马顺那软物摸到了衣领,提起来,一头撞上去,把那黑物抵在半翘在空中的轿梁上。轿子又打了一个滚,因这轿夫是趴着轿梁头,辜马是扒着轿梁尾,正跪爬着探头,有长官刷过一道雷火电光的洋电棒。两个仇人顺轿梁对视,只见轿窗伸出一把铮亮贼黑的手枪,是蒙县长的头跟着手臂伸出来了。那黑洞洞的枪口左一晃右一晃,把个轿夫和辜马都镇住了。
     
       前后两匹马都旋了过来。前是孟连长,后是牙营长,他们旋了一圈,都滑下马来扶轿。
     
       “姐夫。蒙廷宏姐夫。”辜马抢在孟连长和牙营长前面,低声叫道:“我是辜马。”
     
       那枪抖了一下,收了回去。
     
       晃洋电棒的牙营长吓了一跳,他是从三丈崖上追下来的,轿是摔在崖下!他喊尸一样喊道:“蒙县长!”他自己都吓住了,又叫:“蒙县长!”
     
       蒙县长乖乖有功夫,侧身爬了出来,站在牙营长跟前,扭了一下腰,说:“没事。”他又说:“赶这个速度,容易摔轿。”
     
       轿夫和辜马黑苍苍里扶轿,摸索了半天。这轿梁还是整一副轿梁,轿斗还是轿斗,二人又上下左右不住地摸了一遍,两个人天灵盖黑撞了一下,差点又扭打起来。
     
       蒙县长摸黑进轿。
     
       牙营长懵了。打亮洋电棒照照轿夫,照照辜马,骂道:“把你们狗眼瞪大!好在蒙县长有功夫!”牙营长又抬头照了三丈崖壁,嘘了一口寒气,骂道:“这都打几个滚了?”
     
       蒙县长在轿里说:“牙营长,再走二十里左右,找个村子让他们睡一觉。”
     
       牙营长劈了一个立正,道:“按命令,我们已经晚了一天一夜。”
     
       蒙县长说:“记住,增援阵地,你要看洋表上的秒针赶,晚了就等死了。补给呢,你要数人腿马腿,晚一天就不怕晚半夜了。”蒙县长又说:“记住。不管是移交人马就回头,还是带兵打仗,一定要明天天黑才能进前沿。快了,拖。慢了,赶。一定要天黑才进前沿。”蒙县长又问:“派人报告牙师长了吗?”
     
       “已经上路三小时。”
     
       “隔三小时要派一趟,防止半路有岔。”
     
       牙营长劈腿说是,跨马去了。
     
       轿夫和辜马却是一身泥泞抬轿。
     
       辜马懊恼得泪如雨下。他现在不明白,他是要杀了蒙县长出一口恶气呢,还是要求蒙县长放他一命。他记得拔金牙贿赂轿夫的初衷是要杀蒙县长,不是一闷棍了断,是伤了残了,说了该说的再了断。可刚才,热热地喊了姐夫,还乖乖地报了自家姓名。辜马是今夜此时才看明白了自己。噢,山大王的血统到此算是绝了。活下去,再不是辜氏的秉性了。辜马倏忽想见姐姐的风致,疯了,那是怎样决绝的态度。辜马恼羞成怒,复又魂飞魄散。他只隐隐记得半边脑袋还剩嗡嗡之声了,他抬手摸一下腮,险些惊倒,一团肿肉是炙火一般。辜马为自己身的一半是冰一半是火而骇然。他仰对一派浑沌的苍天拔下的雨,也是一挂热一挂冷的。辜马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心里,无端地咒道:“蒙廷宏,我姐替你生了虎头、虎脑,你荣华富贵在广州,你娶妾是你狗性,可你生生把虎头虎脑接走了。我姐贱,我姐苦,我姐不是等你,我姐是等虎头、虎脑。可你三个五年不让虎头、虎脑回家,我姐把养命的右眼哭瞎了。”瞎的是姐姐的右眼,可这时辰他感觉自己瞎了。轿子绳是勒他右肩,可他感觉是勒他喉管,他拼命咳了一下,脑嗡地裂了。辜马终于想起来枭寨人往水牢里喊的话,说他们是让蒙县长亲自带了官兵上枭寨抓的!噢,抓丁!辜马的家族的灾难正是缘于抓丁,山人最恨官府抓丁,姐姐嫁了蒙家,蒙家当了官,当了官,把姐姐给休了,仇家就有了一万个血的泪的理由把家族给劫了,给洗了,还是抓丁,他兄弟就是一个被抓一个被枷!蒙廷宏,我抬你的轿,我抬你的棺!
     
       可辜马实实在在却是在等蒙县长的一句话,或者一枪。
     
       但只一帘之隔的蒙县长死了一样的缄默。
     
       对于蒙县长,夜雨夹带的雪粒才是直抵骨髓的寒冷。辜马令他念起发妻。鸦片鬼灵魂出窍,这是冥冥中的上苍与烟瘾满足的飘飘欲仙,互为映照、相为对应的大喜与大悲,与其说瘾君子恐惧周天寒彻,不如说瘾君子诛命的谛念是霜雪。霜雪乃是性的棺椁。不是冬眠而生,便是寂寞永恒。不是翩翩魂还,便是万劫不复。今夜此时,蒙县长凭辜马的魔魂一现,像饮了一支致命的箭镞。对,他的发妻,辜马的姐姐,名叫辜鹞。辜鹞跟辜马之间还有个辜牛。据民国九年的时尚,是为富贵子女挑俗名,那是一个旧时代衰微和一个大时代的难产的阴影。在绰绰阴影之下,避凶求吉是民俗与宗教的第一命题。取命辜鹞,吉祥了没有呢?说来蒙县长与辜鹞的婚姻还赶了一趟自由的时髦。有一次,他在庙会上摔下马背,那是纨绔少年的头一回怦然心动,他把马缰扔给了猪哥(即现在的牙诸葛师长),钻入人群,他发现三匹连牵马人都穿着黑绸衣插着野鸡羽的富贵之马,中间一匹马双驮着金童玉女,女的眼眉正是私塾先生教他画上一千遍的《芥子园画谱》中貂婵的眼眉。这小女人太小太小,曲坐藤篓里,手举着一串芝麻糖,吃的香腮一抹的银粉,与金钗银饰的老少不同。小女人只绾了一把青丝在脑后,很白因而很长的颈。他永恒记忆,小女人的眼睛像一对鲤鱼。他追赶那三匹马直追到三匹马踢踢达达进了一座银庄的门。第二年,老爷给他见一位占卦先生,他从私塾先生那里得知,这是给他合八字呢,他跑了,跑到外婆家不回来了。母亲坐轿子去接他,他说他早就看上一媳妇了,问是哪家的叫什么多少岁了?不知道。小小县城,没有蒙老爷不知道的事,查了,上银庄的大户全查了,一查,全家人的脸都黑了。是山上匪窝一草民!后来上山访头号,好在草民不同草民,是裹石楼金竹搁的,虽说单家独户,要说火铳加上猪羊牛马,跟古事里传的山大王差不到哪里。大婚那年,蒙县长十三岁,辜鹞九岁,第四年,辜鹞生了一胎,不知道是因为辜鹞太小还是胎盘太小,胎儿夭了。第六年,辜鹞生了双胞胎,这就是小名虎头和虎脑的两兄弟。辜鹞的绝代美色,不是蒙家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的媳妇所能妆扮的,便是小小县城,也并无二致。但辜鹞的出身与教养,却让辜鹞万分的孤独。最初的投奔广州革命,是小两口私下谋划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辜鹞不能一改每旬上山拜父母双亲的习性,或者,还有别的缘故,辜鹞变卦了。后来千里迢迢派人接,辜鹞很生气,生气是他蒙廷宏没亲自来接,没接成。第二次再接,恰好辜鹞回娘家,上山看了,是病,而广州是虎头、虎脑两兄弟心中的天堂,不辞而别了。蒙县长在广州亦喜亦忧,虎头、虎脑进了广州学校,他就参加北伐了。这之后,是苍天的摆弄。作为母亲的儿子,作为儿子的父亲,他可以糊涂一把这么说,可作为一个丈夫,他如何说?自由,自由的结局还是自由吗?
     
       辜马终于没有听见枪声。他脖子上勒的轿绳晃如一箍火焰,他昏昏然,在百般的挣扎中,他再也抬不起咚咚响的头颅。他只记得他是在抬一只魔匣,只是不知道将抬往哪里,这是一只盛邀了几百号性命去赴死的魔匣,上帝真有?如果真有上帝,那上帝的手艺多巧呀,像猎户给斑鸠设的马尾套套,马尾是猕猴一样的乱发,野马的那把拂天尾拔下来的,抛了狸油,对了青灯看是黑白芝麻点点相缀,刷了满把在窗前却是透明的一缕清风,往藤筋草丛里一拴,半里路的红蚁白蚁都来了,千千万万的生灵就拱那无形无影的香马尾狂欢,斑鸠来了,弹动了机关,勒了自己爪子的,陷在宿命的坑里,扑了遍羽身的血滴,绝望于灭顶之灾;有福的是勒着了自己的脖颈,双腿一蹬,气绝身亡,留了一身的斑斓。私塾先生说的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去打仗,却是人为死死呵?死倒是一笔财?啸啸地去死呵!辜马如鲠在喉,他要吐,吐了,却吐不出。塞他喉的不是一口血,乃是一只匣,一只魔匣。噢,他舍命抬的魔匣,变得精致了,藏入他的胸腔,他吐不出,咽不下,他渴望蒙县长那杆黑洞洞的枪朝他的胸亮那么一下,火,你炸一声呵!
     
       恻隐之心宜藏而不宜动。蒙县长动了恻隐之心,他羞愧难当了。他痛苦地呵呵着,作为一名忠义壮士,他已底气不足。但作为一名命运的斗士,他隐藏着足够的狷狂。他终于触怒了性灵的那块不可知的愤懑。没错,恼羞成怒是另类的生命之泉,虽则那是以魔火燃烧的形式,但它的确属于生命源泉,沉沦的异名是沮丧,沮丧是湮灭信仰的沼泽,虽则沼泽也会美丽,譬如沼泽的浅处悠然有鹤,譬如沼泽的深处跚跚有虹,沼泽吻着落日,那是玫瑰落日;沼泽的边上攀援着青藤,那是迷途少年的逸想,但,沼泽的属性乃是埋葬,乃是吞噬,如外拱而内空的棺椁,哀莫大于心死,棺椁是心死的最后幽室。但凡富贵出身,那富贵的魂里就是富贵,富贵人的破败与辱没,那是世人的一阵快感,而于富贵的出身,临死了就更富贵了,因为世人见他的悲凉,哀他的报应,那世人的心才堪悲凉,那世人的欲才堪报应,而弥留者,那可是谁也不能分享的大行西去呵!去哪儿?当然回前生前世去,回富贵去。蒙县长既是富人的出身,爱财的,因而是不喜欢掠夺的,蒙县长是军人,军人的血是直撞那功名的。唯如此,他对辜马打劫官府的抓丁是殊难苟同的;唯如此,他对辜马的被枷入狱乃至于投的水牢仅限于悲哀,唯如此,他对辜马施计替了轿夫之位置他于死的暴戾之举,颇感惊讶,并不费解;唯如此,他对辜马认定的他蒙县长骗人去送死的妇人之见但生一笑,并无猜忌;唯如此,他对辜马的自取其辱生了一缕涓细的怜悯之情;唯如此,他三倍地眷恋已死的一对儿子。作为摧肝裂胆的忌恨与焚灭天地的大爱,他清清地哭道:“虎头!虎脑!”
     
       “我不叫你叫虎头、虎脑!”辜马勃然大怒,他一面震荡那轿子一面叱道:“我不叫你叫虎头虎脑!你不配!”
     
       蒙县长吃了一惊,想起来抬后轿的辜马。他正了正腰身,嘎嘎笑道:“比起虎头、虎脑,你这大舅你是一坨屎!”
     
       辜马的天灵盖凉出一个洞,他感觉胀得麻木的左脸像吃了大大一巴掌。他甩了一下头,重新听见风,重新听见雨,他想明白了蒙县长笑的那句话,眼泪哗地下来了,他喃喃道:“我是一坨屎?”他清清冷冷地问:“蒙廷宏,你懂得辜马?”
     
       “我还懂得你想杀我。”蒙县长像跟个老朋友叙酒话,说:“我还懂得你有点本事,从水牢出来,还有本事贿赂我的轿夫,把他给骗走了,你替他的位了,有点本事。”蒙县长说:“我笑你是一坨屎,是你怕死,怕人杀死,想杀人,又没胆。你嗜血,可你只爱打架,你只喜欢挖人肉扒人骨,可你不知道,等人家逮住你,就割你喉,就断你命。怕死要敢跑,跑喽,死活还占五成,你这么去打仗,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用,你不如半路撞石头死。”
     
       辜马听得明明白白,他是气昏了头。他要干什么?什么也没能干。他像到了梦里,动不得拳头,也动不得腿,你说蒙县长哪句话没说对呀?是哪句?都对,只是你受不了。蒙县长应该这么笑辜马?不应该。可蒙县长这么铁石心肠发笑了。辜马命不长,可辜马什么时候怕死?候在半路砍官兵救哥哥,在牢里把狱警的胳膊扭断,在水牢里和牢头对撞脑袋,可这时辰为什么婆婆妈妈的动弹不得?这就是少年。少年在黑暗里哗哗落泪。他的家族就为他今夜此时抬的人而败落,他的命运就为他今夜此时抬着的人而晦黑。但他却怎么也挣扎不动,他变成了一只没有魂没有灵的黑蚁,就知道负重前行,噢,这是怎样神异的沼泽,怎样渊深的梦。傲岸而卑微的人,上苍才能勘透的秘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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